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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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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馬上明自了:我並不知道我媽媽在這裡轉些什麼。

我也同他一樣急速地在猜這個女人的動機。

再沒什麼可迴旋的,我媽媽把我拉到她膝蓋邊,坐下,把我的頭擺馨在她肩膀上。我要掙脫這個僵硬的母女造型,她暗中一發狠,揪緊我。

這一切賀叔叔看在眼裡。後來我十八歲那年,和他單獨在他的瓜棚裡,我們一一核實過註冊進記憶中的場景動作。他在瓜棚裡告訴我,他看我母親那樣無援,拿我來遮擋。

媽把我硬做成長輩膝前的小女孩,不管事實多不符:我早已超越了那個年齡。我媽媽的嘴巴在我腦袋上方開啟,說,賀書記我們想求你個事,要是方便的話,你能不能跟出版社打個招呼,把她爸爸的名字加上去?

我聽著我媽媽的聲音,甜酒釀一樣。

賀叔叔的臉孔稍稍一偏,把理解力集中在一隻耳朵上。

我媽媽拉緊我,她的嗓音和吐字從我腦後進入,穿透了我再出來;她藏在我身內,拿我講她的話演她的動作。

她一說,就是——那本長篇小說。要是你跟出版社說一聲,就把她爸爸名字添上去了吧。”賀叔叔靠回到皮椅的後背上,嘴角開始發緊,向下撇。眼光移到一邊,移到我媽媽看不見他眼睛的地方。他說,你是說我那部三部曲?

我媽媽說,她爸爸寫它寫得犯十二指腸潰瘍了。有時候吃了飯痛得太兇,直出黃汗!夜裡給痛鬧醒,要連夜熬薑茶!他在外面嘻哈沒事,只有家裡人曉得他。你問問他女兒!

她把我往前一送,又拉回來。我當時只明白她在誇大爸爸的病,長大後才意識到她無賴式的苦計腔調。她把我爸爸的臉丟得很乾淨。把我爸爸辛辛苦苦積攢在人們印象裡的清高、對名利的傲視一記全毀光。把我爸爸的瀟灑全剝下來。

我掙扎回頭,看見她輕淡施粉的臉紅潤細膩,臉蛋上一邊掛一顆淚珠。她把我臉擰轉回去,不准許我看見她撤謊時的豔麗容顏,但她需要我的依偎,需要孤兒寡母的造型。

賀叔叔向下撇的兩個嘴角使他看起來有些兇。兩個酒窩在他頰上時深時淺地浮動,眼睛還是我們無法找見的。

他說,這不行,生病不行啊。

我媽媽馬上請賀書記放心,她會督促他看病服藥。

賀叔叔馬上又說:一定要吃藥。好藥我想法給來。

我媽媽眼看主題漸漸跑了,又把我往前摟摟,說,她爸爸病的樣子她都看見了,她不願意她爸整天弓個背在那裡寫啊寫啊。她知道是賀叔叔要她爸爸寫的,就不作聲了。

整個情形讓我媽媽得不成話了。連我的自尊和體面她也不要了。我成了什麼?現在我一遍遍回想:我成了一年後在上海火車站。見到的那個乞婦懷裡的嬰孩。我媽媽是那個著一個rx房的乞婦。

她還沒完。她請求賀書記看在孩子的面上,把她父親的名字填到書皮兒上去。算作第二名作者,或算個執筆者。她說劇團演戲也是a、b角兒,觀眾買的都是a角的票,b角的名字寫上去沒用的,觀眾橫豎是看不見它,就是照顧照顧b角的心情。,不然b角也背幾百句臺詞,也排演幾個月,暗地下的功夫比a角還大。對鏡子琢磨表情,創造手勢,幾百遍的運眼神,也是哭也是笑,跟瘋子一祥,心情應該照顧照顧。

我媽媽說著就笑起來,賀叔叔也笑。

賀叔叔笑完了說,這和劇團可不一樣。

我媽媽又笑,說當然她曉得不一祥。她掏出手絹,擦去前一刻的悲傷出的眼淚。

賀叔叔說,稿費可以再增加一部分,添個名字這事不好辦。你該知道,印出來的東西就是麥面蒸成了餑餑,改不了樣兒了。

我媽媽很內行地說,那就下一版的時候改吧。就跟出版社說,上回漏掉一個作者的名字。

賀叔叔嘖一番嘴,說我媽媽該早讓我爸爸來說明白此番意思。

我媽媽說,他沒有此番意思;他不知道我和孩子在你這兒求情。下一版吧,賀書記你看怎樣啊?

賀叔叔又把眼睛看到我們無法進入的空虛中。許久。

他沒法再正眼看這對母女行乞,就像一年之後在火車站;他別過臉一眼也不去瞧那個袒半個脯的年輕乞婦。

我低下頭。

我難受得直要哭出來,突然看見我自己的一對腳也是以兩個外側著地。什麼時候有了和我爸爸一模一樣的站姿?在這個渾身不適,需要極度忍耐的時刻,我爸爸的姿態出現在我的身上了。我在替我爸爸忍受。我在忍受他的手足無措,忍受他到的這個空間中淡淡的無恥。忍受每一個人的難為情。忍受每一個人此刻的不得當,不對勁兒。原來我爸爸這樣站著,是忍受。他這樣站立,讓腳的不適,輕微曲扭來分走一部分壓力,那不得當,那難為情所造成的壓力。他原來有那麼多時候需要全力摒住,去忍受。他自身的,以及他人的淡淡的無恥。那一瞬間,我明白了我父親。看上去那麼渾然一個人,卻沒有一刻不體味到人和人之間的這種不適狀態。這種微妙的勾結,永遠不會從友情中被除淨。他原來不是個寬厚泰然的人,他之極,神上永久帶一絲病痛,他必須擰著雙腳去支撐和承受。那外在的官能不適使他分神,平衡了他內在的不適。我的爸爸,他怎麼能在那樣永久的忍受中活下去?

我媽媽沒有察覺任何。沒有覺到我在那麼痛苦的忍受中、賀叔叔卻覺到了,他可能瞟了兩眼我麻木空白的臉。他說他答應為我媽媽這場走訪保密:說他會考慮她的請求。他被同情心震懾,像一年後在那女乞丐面前,顯得無力,同時在隱約厭惡著什麼。我媽媽起身,仍拖住我不放,我說謝謝賀叔叔。我毫無覺我說了什麼。冰涼的貼在我媽媽懷前,如那個緘默的嬰孩、成了母親行乞的工具。

在送我和我媽媽出門的時候,賀叔叔的手拍拍我的肩。我用力一躲。他眼睛問出些許關切來,我還是冰涼著。不適已需要全力忍受。我父親忍受的,還有祖父的,我都揹負著。我必須全副力讓我扭歪的雙腳忍受著我的和一切人的淡淡的無恥。那無恥不是我們的過錯,是我們的天

沒有,我爸爸的名字沒被添加進去。

只有一個妥協;在後記中賀叔叔加了一行字,說他一生一世將我爸爸。

不好。不過謝謝你。你好嗎?

是啊,我看見你怎樣忙了。天氣陰暗了這麼多天,當然來看你的人就多了。排在我後面的那個小男孩已經等在候診室了。

他叫羅傑?

三年了?從很小就來你這兒?

在我看?他缺乏優越。少年人認為天下成年人都愚蠢的那種優越。他的頭髮是三十年代的,在額頭上拱一個彎,這樣。他媽媽一定保留了好萊塢三十年代男明星的不少照片。

我已經上癮了。你借的藥典?

舒茨也這麼說。他也借了一部藥典,把我用的所有催眠藥都查過。

有一些片刻。

另一些片刻我是遙遠的。大部分時間我是遙遠的,在我四十五歲的中文個裡,心情帶點兒微妙細膩的紊亂,把什麼都停留在不加理喻的覺裡。或許衰弱,或許太成。不像我的英文個,可以那麼無辜。可以以那樣的尤辜去直言愛和兇殺,可以向他明說:你在挑逗我、你在騷擾我。那種無辜使我本人永遠不直接對我的表達負責任。我本人,是我的中文人格。就這樣分裂開,又這樣攏合一處。比方,我可以用英文和舒茨談小說中的描寫,毫無閃爍。我可以用英語清楚地說:我厭惡那天晚上。對於年僅十八歲的這個語言,我有所依仗。仗勢。這語言只有十八歲,它當然無忌後果,它當然冒犯,唐突,不圓滑。我沒有對舒茨說出:我厭惡,是因為忽然一下子,中文的我出現了。那成圓滑的母語,使我什麼也不說了。

一切都遙遠了,帶一點兒可以原諒的無恥。

不必說。彷彿四十五歲的母語制止了它孩子的莽撞。

我的母語沉靜而憂悒,啞然中含著寬而深的吐納。

是在學校的自助餐廳。我一語不發地坐在舒茨對面。

音樂如一間打鐵鋪子。

還有電影,在牆上。聲音和光重重擊在你的皮膚上。

教授一頭濃密的白髮勁草一樣,在聲和光搖撼之中住。他兩眼正藍。

賀叔叔和他實在沒有相像的地方,除了一頭濃密的白髮,很早白了頭,我十八歲。

舒茨教授簡直就是活著的、行動的一堆學問,賀叔叔的天賦是原始的;那種未經提煉的、生的才情。教授卻能夠成為各種嫻的學者,治學上他有無限可塑。但他不會是任何學術的開創者。

想說明什麼?我想說明——我從來不拿這倆人比較,是你在引導我比較。

這樣:我們坐在自助餐廳牆上的一張桌,年輕人們吐出的煙在聲和光中浮起一層湛青。就這樣:我和他都不敢再糟蹋了,也沒什麼可槽蹋了。都不喝濃咖啡、不菸、不玩好玩的東西。我們不像周圍的菸者那徉優越。

在和舒茨相處時,我不時為自己的年輕到優越。他常有的那個笑,是原諒我語言的年輕、簡單、衝撞。他愛憐這種稚拙,是摻了點兒男的謙恭的慣使然。這個時候,我到優越。其他時候也覺優越於我。地位、名望、收入。他讓自己的優越始終縈繞在心情上,絕不去識破它。他偶爾也識破;系裡的年輕男教師們那麼自然地同我調侃;自然,鬆懈的,在走廊裡攔住彼此,隱喻地玩笑,然後分頭,揮手說“回見!”教授舒茨這時刻看見了實質:我暗藏的優越。客觀的一份不必張揚的優越,因為年輕他二十歲。出於優越而對他讓步。

我坐在地邊的瓜棚中沒有為自己十八歲的豆蔻年華到優越,他頭髮白了多半,比種瓜老農更卑微。十八歲的我與他的對比、懸殊,都沒讓我到優越於他。我對他的憔悴和早生白髮沒有憐憫。因為我不是二者間的優越者。

你可以說年輕人在成的人面前,愚蠢可笑,說他們不知天高地厚,你得承認他們畢竟優越。優越讓他們膽敢愚蠢,愚蠢得起,可笑得起。在我的學生狂妄時我想,他們真狂妄得起啊。我擬試題,決定正確與錯誤然後給他們分數,支配他們的獎學金。所有的都不能阻上他們在我面前狂妄。他們把優勢讓給我,絕大多數時候,但那是他們在謙讓我。沒有她們的謙讓,我的講師做不下去。沒有他們把優勢好好隱藏起來,舒茨和我就無法堅持一種權威和秩序。我們賴於他們的仁慈而存在。

所以我們一定要說他們不成、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