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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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來看看我爸爸這隻手。文弱、細長,一向是我媽媽替它們剪指甲,許久前。那中指內側出現一條淺槽,筆桿壓出的槽。漸漸,槽的形狀定了下來,變成一個永固的曲扭。當我爸爸在八寸厚的稿紙最下層寫上“終稿於一九六三年二月”這行字時,他的右手和左手已很不同了,似乎大一些,梗起暴突的灰藍血管,顯得那樣易易怒。
四年。
我爸爸隱身在兩個書架形成的隔離中,一趴四年。我媽媽沒有進去為他擦過桌子,因為桌面太小,鋪了稿紙和賀叔叔的筆記,就沒什麼面積可落塵土了。一盞十二瓦的光燈管夜都亮,爸就那樣趴在亂哄哄的小桌上。有時桌上太滿,他就把菸缸和茶杯放在地上。十二瓦的光燈讓你看清他寫下的每個字,但每看清一個字你的瞳仁都是一個搐。他在那隔絕中乾咳、冒煙、吱吱地扭倚子,有時一個字也寫不出,只寫出一地紙團子。有時他不出來吃飯,不出來倒菸缸,茶幹了他就把茶葉全嚼掉也不出來添水。最後出來了,臉和十二瓦光燈一模一樣。告訴媽媽他寫了多彩的三行,這樣的文字寫下去會了不得。他在這個時候頂天立地,灰白著面孔在傢俱叢中高視闊步。
像個聾子一樣嗓門特別大,本不聽別人說什麼。眼睛空空的,是海倫娜時期廟宇雕塑的王者的眼睛,空缺的眸子成了那種宇宙式的目光。
這個時刻他什麼都不計較。我可以多要幾角錢去游泳或買冰食,媽媽可以乘機搜查他的信件,看看是否有女人筆跡。這個時刻,之於爸爸,生和死都是小事。
這樣的四年。完成了。八十九萬字、厚重的三大卷。
封面給你壯闊的覺,的確是時代之作,深紅底,如靜脈之血,書名是《金狂草》。再就是賀一騎三個字,黑,方正重大。不愧是名設計家,爸爸說。他以那隻血管暴突略略曲扭的右手撫在深紅、金、黑上面。像農夫撫著自己的上地,田野和禾木。一個已把土地割讓、出售了的農大、還像沒有作母親名分的女人把私生子一遍遍摸著?
賀叔叔沒有注意到我爸爸那種內在的抖顫:他說起書引起的種種重大反應。他沒有看出我爸爸的心情,那種寡婦把不可正名的嬰孩永遠寄託於人的心情。也許他看出了,卻只能由它去。
賀叔叔是在吃了一耳光之後才明白,那四年如何在我爸爸的生命中被勾銷了。
我們還回到這個糙的舞臺上——風颳著兩側高高的筆形的白楊樹,之間的白紙標語刺啦啦作響。
我爸爸的右手正在那記耳捆子的歸途上,五個指尖為餘震所麻木。賀叔叔的左一伸向臉頰,去核實。我爸爸看著賀叔叔的眼睛,那麼創傷的目光,像是一個人在全力擊撲面而來的槍彈時突然從側面或後面中彈,子彈發自於如此近的一個槍口,槍後面是他自認為已永遠盟結的人。
賀叔叔的眼睛一刻也不離牙我爸爸,要雙方一同確認那證據。我爸爸突然明白他再也收不回那隻打賀叔叔的右手。
再也無法使手指的震盪平息。他永遠別想把耳光從這隻手上洗去了。
他沒有發言,批判稿自自待在他外套兜裡,白白浸了他的手汗,他打完這記耳光,完全失了行為的方向。
完全被賀叔叔那傷透心的一瞥目光得智商降到零點。本沒有聽見不少人為他這個耳光鼓掌。人們把它看成奴隸起義。我爸爸,一個反戈的英雄。
我爸爸也沒有看見臺下更多的人由意外轉為鄙夷的目光。那些人開始同情受如此之叛賣的賀一騎。我爸爸兩眼昏黑,什麼也無法看見。他為自己身心內突然蹦出這麼個不屬於自己的行為而茫茫然、臺下上千張臉,臺上白紙黑字的巨型條幅,斜陽沐浴的紅磚樓房上鱗甲般的一層層大字報,一層層背叛和起義,一層層人寰顛倒更迭,都在他眼前成了水底景物,變形、動,柔和地將彼此彩形態滲成一體。
是的,我爸爸眼裡湧起淚水。
為自己四年中消散的年華,和蜷伏的自尊。為他那份報答:他和他的他的女兒原本也不配享有那四年的風調雨順,只是因為一份格外的恩寵和袒護。他還為自己突然從背後向朋友開槍;為自己人格中突然顯的卑鄙。我爸爸為這所有的顛來倒去而痛苦得噙滿兩眼的淚。
他沒有看見我的面孔也在那上千張面孔中。路兩頭的通徹底堵,卡車已被人佔領而變成鐐望臺。他眼睛的焦點定在樓前那個永遠也不完整的巨大塑像上。塑像這時分是淺紅的,全都浸泡在沉澱的夕陽裡,那樣巍峨而混沌,潛存著成為各種人形的可能。那龐大的朦朧是個尚未定形的巨型胎兒。巨型的怪胎。
爸爸的目光終點是王深白要以畢生去使之成形的塑像。但我肯定他沒有看見它。他急於走出這裡,這個現實,去拭掉淚水。太窘人了。那麼凌然的叛變之後竟出淚水。
賀叔叔站立在簡陋的舞臺上,看我爸爸如何收場,下臺。他目送他的背影。目送一隻風箏從自己手中的線軸上掙脫了,就要飄走。他的右領上留著爸爸的五指痕,任所有人參觀:他成了落井人、落水狗;目送爸爸向後甩起的外套兩襟,看著他長年伏案而形成的駝背,以及他自以為起實際只不過份著瘦削的肩膀。賀叔叔看著我爸爸越走越遠,如同古道上看著一個一去不復返的友人。
他是傷為主,還有失望和侮辱。我爸爸,他以為是他一輩子的朋友。
我本來已打算隨我爸爸一塊離開。可我突然到我不能與他為伍。他可以在任何場合給賀叔叔耳光,那將只是脾上的過失而不是人格的敗筆。他完全可以在賀一騎風滿面捧著剛出版仍帶墨腥的長篇小說來我家時,在賀叔叔將一張定期存款單暖昧地夾在書中夾結清我爸爸的四年心血時,打出那記耳光。他還可以在賀一騎不斷把他召到食堂的屏風後面,工頭一般對他的寫作蹙眉或欣悅時,摑他一記。甚至於,在賀書記提著十斤白米、兩豬大腸來救濟大饑荒中微微浮腫的我們一家三口時,給他一下子。
總之,我爸爸可以打出這一巴掌的機會很多,他一個又一個地錯過了。失去的機會使他越來越窩囊,越來越不清他與賀叔叔的這場友情是什麼東西。成這麼個局面,準也無力收拾了。
是的,羞恥。
我爸爸的行為讓我無地自容。完全是低能動物的虛張聲勢,趁著強大者的傷殘和絕境,突然撲上去,可憐和醜陋。賀叔叔本來不應該那樣強大,卻被我爸爸那卑小的一舉反襯出偉大來。
我爸爸從他十五歲的女兒身邊走過去。他的女兒給他讓路,覺得她得離這卑劣的血緣遠些。你看,十五歲的少女是惟一見證了舞臺上舞臺下的一切的人。她是惟一將自己的良知平均分成兩半的人:一半給她的父親,為他那窩囊了幾輩子終於爆發的造反;一半給她的賀叔叔,痛心他付出去的信賴和友愛。
你說對了。
我同情賀叔叔。在我爸爸落荒的背影被巨型怪胎的雕像遮掉後,我對賀叔叔的同情佔滿了對父親的憐惜,任何人都不該被叛賣得這樣慘,不該承受這個形式的反目。賀叔叔的發稍忽然一層灰白,面容也一層老態。留在他左頰上的,是我父親醜陋的手印。
真對不起,我忘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