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心生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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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玫微蹙著眉頭,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兄長身側,緩步繞進略有些眼的迴廊內。廊牆上那幅延綿不絕的禮佛圖讓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想起了曾經在此處見過的崔氏父子,也想起了湖邊那場無妄之災。
時隔月餘,再次來到大興善寺,她曾以為自己會不喜不安,甚至於煩躁不堪。但如今見到這些悉的景物,湧上來的反而是那些有緣之人的勇敢相救帶給她的溫暖。而眼下她要去見的,便是當幫助她的另一位恩人,鍾十四郎。
自昨兄長提出“趕緊成婚”這個主意,並且連人選都乾脆利落地推舉出來後,王玫便陷入了思索之中。她愈是想,愈是覺得這並不是一個適當的解決對策。誰知道元十九未來會鬧出什麼事來?鍾十四郎本便與這些是是非非無關,娶了她之後,反倒有可能遭受羞辱或者刁難,又何必連累他呢?作為她的恩人,他還沒有受過報答,便將自己也搭了進來,就算是幫助友人之妹,也付出得太多了。而且,聽阿兄說過,他還是初婚?她不僅是和離歸宗之女,這具身體還很難有子嗣。沒有嫡子什麼的,對於唐朝人而言也很難接受罷?雖然傳宗接代在古代應該是最要緊的事情,但以她的格與所受過的教育,也不可能接受妾室、庶子這樣的存在。
思來想去的她,聽到兄長已經安排翌便與鍾十四郎見一面之後,毫不猶豫地一起過來了。且不說其他,自從遇人渣這件事發生之後,直到如今,她都不曾當面謝過鍾十四郎。就把今當成一個致謝的機會罷。其餘之事,大可不必勉強。
越過迴廊後,撥開嚴嚴密密垂下的藤蘿,出被擋住的月門,前方便是一片蒼翠的松林。松林深處,立著一座有些破舊的木亭。木亭四柱子漆面斑駁不堪,亭頂長滿雜草,卻又有種古舊滄桑的美。而鍾十四郎就跽坐在木亭當中,手捧著文卷,似是正沉其中。
為了避嫌,打消兄長做月老的心思,王玫此前從未仔細打量過他。如今她認真地端詳了一番——修眉俊目、鼻樑高,確實是個長相很正派的俊秀書生。但與那些想象中的書呆子相比,他顯得更沉默而堅韌,既沒有迂腐之氣,也沒有那種名士的狂放之。
王玫不得不承認,兄長看人很準。如鍾十四郎這樣的人,沉穩可靠,確實是個可託付之人。但是,他越是值得託付之人,她就越不能就這樣拖累了他。這人是沒落三世家之後,身上同樣揹負著振興家族的責任。室子嗣,都不應該成為他的弱點。
“鍾十四。”王珂望了望妹妹,又看向木亭中的好友,出了滿足的笑意“能如約看到你,我實在是鬆了口氣。”他果然沒有看錯人,在這種時候還願意應承婚事,人品膽量都是絕佳的,後必有成就。
鍾十四郎放下文卷站了起來,對著兄妹倆行禮:“王七,王娘子。”他似乎並不意外王玫也跟著過來了:“你在信中所言之事,確實非常緊急。我已經想過了,絕不會辜負你的託付。”說著,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在好友身後那個纖細的身影上轉了轉,便移開了。
“我就知道你必定會答應。”王珂笑道,遂正躬下身行了一個大禮“公致的恩情,王七記下了,後必當回報。”鍾十四郎忙上前將他扶起來,沉聲道:“你我相一場,又與王娘子有緣,我自是不能袖手旁觀。”王玫看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完全將她丟在一旁,似乎就打算這樣將事情定下了,突然覺得有些想笑——這可是她的事,怎麼沒有人問一問她的想法?——當然,被人愛護的覺確實也很不錯就是。笑意從心底湧了上來便止不住了,她低低地笑出聲來,自是引起了身邊這兩個出男子的注意。
“九娘,可以安心了罷?”王珂挑起眉。
鍾十四郎仍然靜靜地望著她,眼中盤旋著溫和之意。
“阿兄,我有話想和鍾十四郎單獨說。”王玫勉強收了笑聲,臉上卻仍然留著笑意。
王珂怔了怔,看了鍾十四郎一眼:“好罷,你有什麼話,儘管問鍾十四便是。阿兄到外頭看一看那幅禮佛圖。”倘若好友能表明他的決心,想必妹妹便不會再抗拒這場婚事了罷。他覺得鍾十四郎可託付自然不夠,須得妹妹覺得他是個良人,後婚姻方能琴瑟和鳴。
鍾十四郎也有些意外,點點頭,退兩步,示意她走進木亭中:“光熾烈,久曬傷身。王娘子,請。”王玫便帶著丹娘走進了木亭,也不管地上鋪著的葦蓆茵褥有多陳舊,便跽坐下來,舉止間皆是優雅從容。鍾十四郎在她對面坐下了,兩人相隔不近不遠,既不顯得親近也不顯得十分疏遠。
王玫看著眼前這個目光清澈的年輕男子,心中慨然一嘆:越是這樣優秀的一個人,越不應該被她拖累。她直覺認為,兄長必然不會越俎代庖,將她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他。然而,他才應該是那個最有權利知道一切的人。所以,兄長安心讓他們相處,想必也是認可她將事實和盤托出罷?
“鍾十四郎,我想先向你道謝。當初幫我解圍之事,我始終沒有當面謝過你,實在是失禮了。”鍾十四郎微微搖首:“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那個帶你逃走的小郎君才是首功。”王玫聽了,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你是你,他是他,都是我的恩人。既然你是我的恩人,我便不想因此事拖累於你。我年少時錯愛了人,將一頭狼當成了良人,遭他拋棄後另嫁他人。不料他又來糾纏,使我不得不與夫君和離。這頭狼緊咬著我不放,著我再嫁給他,我自是不願意。但他有先前私相授受的把柄,又拿我家名聲威脅,實在無法,兄長才想出了‘儘早嫁掉’這個主意。他認為你是可託付之人,我也覺得你人品才學俱佳。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能選擇你。”鍾十四郎一怔,眉頭輕輕擰了起來:“我知道後可能會面對什麼,但我願意娶你,也相信你我必能共度難關。”王玫笑得更是坦蕩,目光誠摯地望著他:“這是我的難關,不是你的,又何必將你拉進來?我雖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但已和離歸宗,身後又有這頭狼咬著,而且身體不利於子嗣。你娶了我,委實是弊大於利。婚姻乃是結兩姓之好,我卻不能給你帶來什麼,這樁婚事實在是不合適。”鍾十四郎垂下眼,毫不猶豫地道:“我並非為利而娶你。”
“那你也不該為朋友之義娶我。婚姻大事,豈能如此輕易決定?”王玫搖了搖首,萬鈞壓力之下,她的腦筋也轉得更勤快了,就似突然開了竅一般“若你明經科高中,由我阿兄牽線搭橋,想必也定能娶得上我們一房分支的嫡女。既能娶五姓七家女,又不虞小人作祟,振興家業指可待,實在沒有必要牽涉此事。”鍾十四郎望著眼前這個細細為他分析的秀麗女子,心中升起了苦澀,卻又有幾分愉悅。他其實尚不明白為何看到好友的信之後,本沒有細想,就決定答應這樁婚事。但自從在洛陽城郊見到這個身影之後,只要她在場,視線便總是不由自主地會隨過去。聽到她述說那些過去,他心中有些酸澀,也更佩服她的坦然。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樣的勇氣將錯誤如實告知,更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樣的膽量獨自承擔因果。
“王娘子,我已經答應了七郎,一定會照顧好你。那元十九竟然出言威脅於你,想必忍耐不得太久。只有與人成婚,才能迫使他不得不放棄。為了經營自己的文名,他必然不敢再妄動。有了時間,我們才能更從容解決他的脅迫。”
“這樁婚事,我不能答應。”王玫的脊背得筆直,微微抬了抬下頜,堅定地回答“你是阿兄的好友,又是我的恩人,我不想連累你。你值得更好的女子,值得擁有更好的前途和家庭。”說實話,經過這番接觸,鍾十四郎的人品和堅持讓她十分動。如果沒有元十九這個人渣緊迫盯人,如果不是她的身體已經損壞,說不定阿兄確實能成功地當一回月老。可是,眼下沒有如果,她做不出來轉嫁災禍這樣的事。
鍾十四郎深深地看著她,突然道:“若是權宜之計呢?你也不答應?”
“權宜之計也於你有損,好端端的成婚又和離,不是什麼好名聲。”雖然剛來了幾個月,但生活在這樣一個世家中,她也明白了一些基本的高門禮法規則:要娶五姓七家之女,或嫁五姓七家之子,好名聲必定少不了。世家好名,權勢是背後的盤算,但名聲必是不可或缺的。鍾十四郎在家世、權勢上已佔不得優勢,只能好好經營名聲才能取得認可了。
說完這些,王玫突然覺得渾身都輕鬆了很多。她款款立起來,朝對面的鐘十四郎行了一禮:“不論如何,我必須謝謝你不計後果伸手相助的恩情。不過,我心意已決。”她走出木亭,剛想往外走,突然停下了步子,壓低了聲音“鍾十四郎…這裡有沒有別的路?”兄長為她盤算了這麼多,甚至不惜拉下面子向好友求助,她卻乾脆利落地拒絕了。眼下,她實在是沒有勇氣面對或許充滿了無奈的阿兄。
鍾十四郎從怔愣中回過神,指了指另一邊:“從這裡出去,經過大片寮舍,便可直通山門之外。不過,如今王娘子還須小心自己的安危。”
“多謝,我會留意。”王玫帶著丹娘走了幾步,又回首道“煩勞…過一段時間再去找我阿兄,可好?”鍾十四郎不由得失笑了,頷首道:“好。”得到鍾十四郎的保證之後,王玫便快步走出了這片松林。丹娘緊緊隨在她身邊,警惕地左右看著,唯恐從哪裡又冒出一個登徒子來。然而,此處確實十分偏僻寂靜,又沒什麼好景緻,除了在角落裡清掃的小沙彌之外,半個人影也瞧不見。
主僕二人繞過人多的寮舍,找了位小沙彌帶路,直奔山門外。
直到坐上自家那輛烏檀馬車,王玫才鬆了口氣。
“九娘…”丹娘跽坐在她身邊,低聲道“拒絕了這位鍾郎君,還有什麼法子…”
“暫時沒什麼好法子。但若是用這個法子,我於心不安。”王玫輕輕一嘆。
“可是那鍾郎君…”似是對九娘有意。丹娘猶豫了一下,並沒有說出後半句話。既然九娘已經做出了決定,而且顯出從未有過的決然之態,她這貼身侍婢也沒有資格置喙什麼,只需聽令便是。
王玫託著腮,隔著薄紗車門簾望著這座寺廟巍峨的山門,忽然心生了想逛逛這座長安城的念頭。
此時剛入了七月,仍在三伏之中,很是悶熱。她也知道,這樣的天氣實在太不適合遊玩了。但是,心中一直悶著事,也只有到處逛一逛,看一看這座長安城不同的風景,或許才能開懷一些了。而且,回到長安已經兩個多月,除了去曲江池、赴宴、來大興善寺之外,她還沒去過別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