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方塊字者華夏文明旗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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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何人!”少年一個箭步,橫身山崖旁邊的道口。
“你是…程?程邈!”老人回身,直愣愣盯著山道上的來人。
“次仲兄!程邈來也——”一個老人丟開了竹杖大筆。一個老人丟開了背上包袱。兩老人幾乎同時驚喜地叫喊著雙雙撲來,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兩人顧不得品評石崖書文,也全然忘記了手邊筆墨與行頭物事,你拉著我我拉著你便抹著老淚興沖沖去了。及至少年揹著包袱抱著大筆趕回到山崖後的林間茅屋,兩位老人已經坐在大樹下大碗開飲了。這一飲,從正午到暮,從暮到月,從月到曙,又從曙到月,竟是無休止了。夜唏噓慨,到第三暮時分,大樹下的兩位老人躺倒了,茅屋前的少年也呼呼大睡了…
程邈與王次仲的結識相,有著常人難以體會的特異坎坷。
王次仲是燕國上谷郡人,祖上曾是燕國王族支脈。燕易王之後,燕國權臣子之當政,燕王噲禪讓,以致燕國陷入大亂。在那場動亂中,次仲祖上追隨了子之一黨。後來,燕太子姬平(燕昭王)藉助齊國力量平亂,即位後整肅王族,次仲祖上被貶黜為平民,徙到上谷耕牧自生了。三代之後,次仲一族淪為商旅,全部的王族標記便只有一個自行確定的姓氏了。王次仲生於燕國末世,對燕國沒有絲毫的留戀,少年未冠便隨著族人的商旅車馬進入了中原,在文華篤厚的大梁求學了。修學十年中,次仲為減輕家人之累,常到有識吏員的官署幫辦文書,以求得到些許衣食資助。次仲天分頗高,文書製作得極其出,舉凡謄刻抄寫,都比尋常文吏快捷許多。其時,魏國法度鬆弛,官署公文不限書體,通行一種快捷的隸書。勤奮聰慧的王次仲,很快便成了大梁頗具名望的少年才具之士。正當此時,次仲父親積勞辭世,次仲不得不歸家執掌商旅車馬以謀舉家生計。次仲經商的第三年,第一次進入了秦國,結識了程邈。
在秦川東部的下邦縣城,六輛滿載貨物的牛車正要進城,王次仲卻被莫名其妙地帶進了縣署。一個黑臉縣丞拍下一方竹板說:“足下這照身帖字跡不法,依秦制不能通行。”王次仲久受山東士風浸染,素來鄙視秦人無文,聞言冷笑道:“秦法有字式,未嘗聞也!”黑臉縣丞道:“秦法固無字式,然足下照身帖之字秦人不識,豈非白白誤事?為足下計,換帖再來。”王次仲道:“只怕是你自家不識罷了,休以官法我之口。”黑臉縣丞立即變了臉,便你這般隸書,也敢蔑視於我?當下拉過筆墨皮紙,提筆刷刷寫了幾行推了過來,冷笑道:“自家看看,本官隸書如何?”王次仲一看之下,當即深深一躬道:“大人隸書卓然一家,在下敢請師從學書。”黑臉縣丞揶揄笑道:“山東商旅求秦吏學書,虧足下想得出也。”王次仲再度深深一躬:“在下原本士子,並非商旅,若得大人收為門人,在下願棄商學書。”黑臉縣丞一陣輕蔑大笑:“我秦人不收草包弟子,你若能寫得三兩個字來,或可再說。”王次仲也不說話,走到公案前,提筆便在縣丞寫字的皮紙空餘處刷刷刷寫下了兩行隸書。黑臉縣丞臉倏地一變,當即霍然起身深深一躬:“先生書體勁健靈動,簡約清晰,在下程邈願師從先生,棄官學書!”一時之間,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程兄鍾子期,次仲俞伯牙也!”
“因書而知音,奇哉快哉!”一場痛飲之後,兩個年青的書痴結成了意趣相投的摯友。
十年之後,便在兩人相約棄官棄商一同遊歷寫遍天下山崖巨石的時候,程邈突然下獄了。得聞凶信,王次仲沒有絲毫猶豫便處置了全部商旅事務,攜帶著多年積累的千餘金趕到了下邦,要罄盡全部家財營救程邈。然秦國律法之嚴遠過山東,王次仲連番奔波於下邦咸陽,不說營救無門,連與程邈見得一面也未能如願。最後,王次仲只從一個識的下邦縣吏手中得到了一方白,那是程邈留給他的遺言:世無邈矣,兄自珍重,天下石崖書盡之,邈在雲端也!捧著那方白,王次仲痛不生,驅車趕赴雲陽國獄之外,燒盡了他與程邈多年寫下的三車竹,將筆硯墨也全部投入了大火,毅然決然地走進了滔滔渭水…若非忠實的商社老執事死命相救,王次仲早已經葬身渭水了。老執事說,公子縱不為自家命想,亦當為程邈先生想;先生被暴秦所害,公子安得不為先生張目,而徒然輕生哉!
大病一場,王次仲終究站起來了。老執事死了,家道凋零了。王次仲將老執事的孫子收作了學生,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離開了沉睡的子和兒子,從此遁出了塵俗,進了廣袤嵯峨的山川湖海,將對秦國暴政的仇恨寫上了萬千石崖…
“大夢重生,不意程兄竟做了秦國高官,天意何其人哉!”
“塵俗之身何足道哉!不能割捨者,你我心志也!”
“人生已分道,既往心志,過眼煙雲耳。”
“兄言差矣!心志恆在,人生豈能兩分?”一番痛飲暢敘,一番沉沉大睡,醒來之後,兩位患難重逢的老人卻生分了。程邈真誠地笑著,王次仲卻冷冷地板著臉。程邈反覆地訴說著自己的下獄不是暴政陷害,而是確實因寫字引發出斷糧餓死人,畢竟應該有所承擔,一命償一命,況乎餓死三命?磨叨竟,王次仲鬱悶稍減,長吁一聲道:“程兄自家業已不恨秦政,夫復何言哉!只說,找老夫何事?”程邈驚訝笑道:“次仲明知故問,除了你我未了夙願,能有何事?”王次仲硬邦邦道:“秦國文字繁雜紊亂,野無文,老夫不屑為他耗去白頭!”程邈大笑一陣,遂將新朝文字改制的事從頭說起,宗旨、方略、文字勘定、書寫範式、皇帝與丞相的特殊重視等等,最後直說到始皇帝對王次仲的罵秦說法,末了道:“次仲捫心自問,亙古以來天下可有如此君王?可有如此宏闊深遠之文字改制?你我生於世間,所求者何,不過以書為命耳!今有如此良機,你我可成夙願,可建功業,上可對天,下可對地,何為一己之心病自外於天下文明哉!”
“然則,老夫有個分際?”
“說!你要如何?”
“只做事,不做官,事罷則去。”程邈大笑一陣道:“兄弟也,我還沒說!這件事做完,我還想做官麼?跟你一起,重遊四海!你若不放心,我當即辭官,你我一起自身做事!”
“好!程兄此心,解我千愁也!”王次仲大喜過望,立即高喊徒弟收拾行裝,轉身又笑道。
“你老兄還是別忙辭官,官身好做事。人求人者,心志而已了。”心意一決,兩人與壯實的少年徒弟揹著簡單的行囊立即出山。程邈的隨從車馬一直在山口紮營等候,兩人一到立即開拔,連夜向南進發了。王次仲慨於車馬隨從雄壯整肅。程邈笑答,這是皇帝特意叮囑太僕署派的,為的是你,不是我這個御史能有的。王次仲默然了。次宿營造飯,王次仲立即拉著程邈開始謀劃書體新法。王次仲說,隸書八分求的是實效,快捷方便為本,必須有個基:改大篆小篆的象形結構,以橫平豎直的書寫筆畫為結構;否則,文字還是不脫畫形。程邈大為贊同,又提出一條:書體的要害是轉折筆,要改大篆小篆的圓轉為方折,運筆會加快許多。兩人一口聲相互贊同,舒暢得大笑了好一陣,依稀又回到了當年互相求師的樂境。
李斯將政事給了右相馮去疾,一心沉浸在了文字的海洋裡。
總司改制運作的程邈奏請皇帝允准,將一應參與文字改制的官吏都搬進了博士學宮。李斯等創制小篆者一座庭院,程邈等隸書創制者一座庭院,勘字署吏員一座庭院,所有的博士都是後盾,可隨時參與會商。程邈一攤進展紮實,與王次仲兩人一商定方略,主要的事便是寫字議字,可說是有進展。李斯胡毋敬趙高這一攤,卻卡住了十餘沒有進境。最要害的難處是三處:其一,字制之難。戰國之世,小篆業已生髮為一種免費書體。唯其免費,形制便因國因地因人而異,沒有統一形制。要統一形制,必得先定法度,並得先寫出若干字樣範式。而法度範式之難,如何能沒有爭議?
其二,字數之難。也就是說,是將勘定的天下三萬余文字全部寫成小篆,還是隻寫一部分,抑或只寫常用字?全部寫,數量太大,延誤改制期限。部分寫,則存在如何分割,寫哪些字?凡此等等,亦有爭議。
其三,文體之難。也就是說,寫成何等樣東西?是一個個單字排著寫?還是編成某種文體,既利於識字,又利於知識傳播?寫單字快捷,然卻過於簡單,對童稚發矇顯得很是枯燥無味。而編訂文體,則難免用字重複,起不到增大識字數量的效用。這一難,最費心思。
旬之間連番會商,又廣採博士們種種謀劃,李斯胡毋敬趙高三人又反覆議論揣摩。最後議決之,李斯出面,對應上述三難,確定了三條法度。一則,小篆形制,以秦篆(秦國書寫的小篆)為本。原因是秦篆形繁,寫難識易,不易混淆。為防文字形制過簡而不易區別,這次改制須明確數目字寫法:凡數目字,文(筆畫)單者,取茂密字替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分別寫作壹貳叄肆伍陸柒捌玖拾,以利各種書契之明白無誤。二則,本次改制,小篆書體只寫常用字;其餘文字,由勘字署吏員在小篆範式確定之後一一寫出;如此既不遲延改制,又使所有文字皆有範式。三則,小篆常用字確定為三千,由李斯、胡毋敬、趙高各寫一千字。此千字不能寫單字,必須成文,且必須儘量減少重複用字,以利於初學識字之趣味盎然。為最大限度避免重複用字,三人書寫範式文字的用字領域給予區分,各有命題:李斯《倉頡篇》、趙高《爰歷篇》、胡毋敬《博學篇》。
諸事確定,李斯三人各自離群索居,開始了文體構思。
程邈兩頭照應,給李斯三人每人各配了一名勘字署吏員、一名博士、一名繕寫能吏。勘字署吏員專門職司三方通聯,以確定用字不相重複;博士專司會商文體,以出風采;繕寫能吏專司謄刻抄寫副本。
這一夜月明星稀,庭院沉寂。李斯鄭重沐浴了一番,整裝束髮,來到了庭院大池旁設置好的香案之前。李斯拈起香炷深深一躬,拜倒在地,莊重地禱告:“倉頡書聖在上,大秦丞相李斯奉天子之命,一統天下文字。今以小篆為天下範書,祈求書聖佑護,賜我神思,賜我才具,佑我千字文華彩成章。倘有正字不周之處,伏唯書聖見諒。”河漢璀璨的夜空,滾過了一陣隱隱沉雷。李斯禱告完畢,站起身來仰望星空,卻沒有一絲雲跡。李斯心下一熱,大袖一甩,毅然走進了書房。李斯在長案前落座,鋪展開一方製作美的羊皮紙,肅然提起了大筆。便在這萬籟俱寂之時,李斯原本並無成文的心田突然泛起了滾滾滔滔的波瀾,詩情發,一個又一個秀麗道勁的秦篆工穩地從筆端淌出來…
倉頡篇倉頡作書文明始成甲骨之刻古奧簡史籀大篆形繁難辨及秦壹治新書勘定皇帝立國愛育黔首臣服四海遐邇王土化被草木人皆更生車塗同軌田疇為畝度量衡齊郡縣鄉亭華夏九州兵戈止患封建不再萬民康寧…
李斯專注地寫著,燭淚不斷地著,燭花不斷地爆響著。雄雞一聲長鳴,刁斗瞠瞠打響,李斯才擱下大筆,頹然軟倒在地。
霜降時節,文字改制宣告大成了。
慶功大宴上,始皇帝饒有興致地親自誦了李斯的《倉頡篇》千字文章,大加讚賞。又教趙高胡毋敬分別誦了自家寫的千字文章。當趙高那奇特的嗓音唸誦出“天地月,週而復始,寒來暑往,乾坤陰陽,夏秋冬,雨雪風霜,耕耘生計,爰歷參商”之時,始皇帝大大地驚歎了,當場下詔將趙高的食邑增加了兩百戶。
君臣一番酬酢之後,程邈命書吏們抬來了連續九方可摺疊的大板,一一靠著大殿石柱展開。每板都是拳頭大的隸書新字,整肅排列如森森方陣,煞是壯觀。嬴政皇帝親自走到大板前瀏覽片刻,高聲讚歎道:“隸書新體,簡約清晰,獨具神韻,必將有大用!好!程邈、王次仲二位,為天下文明建一大功也!”程邈尚在擔心王次仲執拗褊狹,不想這位老友早已經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了。皇帝一聲喟嘆息,高聲下詔道:“自今而後,無論王次仲在朝在野,皆為大秦書監!足跡所至,官民俱奉!”王次仲百集,撲拜謝恩之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皇帝卻是饒有興致,舉著酒爵走到了王次仲案前,就教隸書奧妙:“敢問先生,朕不明隸書簡化之本何在?尚請明示。”一涉書法,王次仲大見神,立即答道:“隸書之變,在於將古篆之象形變為筆畫。取最簡之筆,以直方為形,非但書寫快,且易為人識。”
“能否取一字例說之?”王次仲從旁案拿過一支筆一張皮紙,工整地寫成了一字:“陛下且看,此乃大篆的安字,其形為廊下女子與男子相擁。”待皇帝點頭,王次仲又寫下一字,比方才顯然快了一些“陛下,此乃丞相三人的小篆,安字,取屋下女子之形。雖簡去男子,然意形仍在:屋柱著地,屋內女子長裙拖曳,猶是象形之體。”
“改得好。”皇帝點頭“屋下有女,自安也。”
“陛下請看隸書的安字。”王次仲提起筆來,幾乎瞬間寫成了一字“隸書之安,僅取屋頂以為意,女子之形,簡為跪坐。這一橫,是長案,案下叉者為雙腳。意存而形簡,是為隸書也。”
“噫——當真神妙也!”皇帝確實是驚訝了。對於不善書法的嬴政而言,對文字的要求歷來是會寫能認便可,從來沒有想到過一個字的改形會有如此大的學問。然則,天縱稟賦的嬴政,卻有著常人無法望其項背的悟與察力。便在這片刻之間,嬴政驀然大悟了文字的神奇,悟到了文字對於文明無可估量的深遠效用。皇帝大步走到了九張高大的隸書大板前,叩著大板高聲道:“方塊字者,華夏文明之旗幟也!但有方塊字在,華夏文明恆在!”
“皇帝明察——”
“皇帝萬歲——”
“方塊字萬歲——”隨著慶功大宴的歡呼聲,始皇帝的《書同文詔》頒行天下了——註釋:①下邦縣,戰國奏所設,今陝西關中之渭南市地帶。
②見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五·史籀篇疏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