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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父子皆良將歧見何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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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就事說事,滅楚領軍王賁最佳,比李信更可勝任。”

“…”

“不說話了?”

“…”

“秦王知人,必察賁、信之高下。然則,秦王必用李信。”

“朝會尚未議決,秦王亦未決斷,父親何須揣測。”

“揣測?”父親嘴角輕輕淡淡地出一絲冷笑,依舊似在自說白話“秦王者,大明之君也。明知李信不及王賁紮實,卻要一力起用李信,其間由,不在將才之高下,而在廟堂之衡平。天下六國,王氏父子滅其三,秦國寧無大將哉!秦王縱然無他,群臣寧不側目?秦人尚武,視軍功過於生命,若眾口鑠金,皆說王氏之功盡秦王偏袒所致,群將無功皆秦王不用所致,秦國寧不危哉?王氏寧不危哉?”

“慮及自家安危,父親便著意退讓?”

“苟利國家,退讓何妨,子不見藺相如麼?”

“縱然退讓,亦當有格。何至老態奄奄,舉家歸田?!”

“老態奄奄何妨?老夫要的不是自家氣度,是國家氣度。”

“大臣尚無氣度,國家能有氣度?”

“駁擋得好。”父親一反常態,從來沒有過的溫和,點頭稱讚了兒子一句,又飲下一口涼茶,依舊自說白話了“當此之時,唯有一法衡平朝局,凝聚人心:大膽起用公議大將,做攻滅最大一國之統帥。成,則戰功多分,衡平朝局;敗,則群臣自此無話,戰事大將可唯以將才高下任之…”

“父親是說,秦王是在冒險用將?!”

“明君聖王,亦有不得不為之時也。”

“父親!”王賁終於不堪忍耐了,衝著父親一瀉直下“此等迂闊之說,王賁不能認同!自家退讓也罷,老態奄奄也罷,舉家歸田也罷,王賁都可以忍了不說,但憑父親處置。然父親既然察覺秦王起用李信是在冒險,寧肯坐觀成敗,卻不直諫秦王,王賁不能忍!秦王雄才大略,襟開闊,王賁是認定了跟準了!縱然心有歧見,縱然與秦王相違,王賁也要坦誠陳述以供決斷!這既是臣道,更是義道!如今父親察諸多微妙,卻包藏不說,放任國家風險自,心下豈能安寧!朝野皆知秦王曾以父親為師,父親卻隱忍不告,寧負‘秦王師’之名,寧負直臣之道哉!王賁明言,父親當以商君為楷模,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不當以范蠡那般捨棄國家只顧自身的全身之道為楷模!父親不說,是疑惑秦王顧忌王氏功高,這與山東六國攻訐秦王有何兩樣!王賁直言,父親不說,我自己上書秦王,爭這個攻楚主將!”父親只淡淡笑著,始終沒有說話。

“父親,兒告辭。”

“給我坐下!”父親突然一聲厲喝。

王賁沒有坐,也沒有走,只黑著臉釘在大柱旁氣咻咻。

“你小子盡公不顧私,何以舉薦李信為將?”

“我…”

“你自以為不如李信?”

“…”

“能使鐵將軍王賁違心舉薦,足證此事不可輕慢。”

“不一樣!

”王賁突然憋出一句,又默然了。

父親嘆息一聲,突然貼著大柱筆直地站了起來,其剽悍利落之態虎虎生風。瞬息之間,王賁雙眼瞪得溜圓,對也!這才是父親,這才是秦國上將軍!父親沒有理睬王賁,大步出亭在山頂轉悠了幾圈,這才走了回來,拍打著亭欄正道:“你小子,諒也不至於將老夫看做佞。然老夫還是要說,你小子還。自以為心無二慮,自以為忠於國家,自以為任何時可以說任何話,做夢!學商君?說得容易。商君面對的君主是誰?我父子面對的君王是誰?商君面對的大勢是甚?今大勢是甚?一樣麼?不一樣!只說目下秦王:一則,起用李信確有大局籌劃之考量,該當贊同,說甚去?二則,戰場事奇正萬變,冒險多有,戰勝者也屢見不鮮,況且,楚軍也確實疲弱不堪。此時,老夫若說李信必不成功,只怕連你小子也要反對,況乎群臣?況乎秦王?三則,秦王天縱之才,多年主持滅國大計從無差錯,朝野聲望如中天,秦王自己也更見有成算,說秦王已經有些許自負也不為過。當此之時,老夫以自家評判,強說秦王改變決斷,可能麼?更何況,秦王決斷也有你等一班新銳將軍一力贊同,並非秦王獨斷,老夫何說?說亦何用?只怕除了君臣離心,再沒有任何好處!你小子說,將老夫這個秦王師讓給你,你能去糾纏著秦王憨嚷嚷麼?”

“…”

“世間多少事,只有血才能明白。”末了,父親淡淡補了一句。

王賁癱坐在亭欄不說話了。良久,王賁提起陶罐猛灌了一通涼茶,向父親一拱手,匆匆大步離去了。父親再沒有喝阻,也沒有說話,只若有若無的一聲嘆息飄進了耳畔。驀然之間,王賁有些憐惜父親,但還是沒有回頭。

之後,王賁奉命入宮,共商對楚大戰的最後決斷。

這次是小朝會。秦王的廟堂謀劃三大臣(丞相王綰、長史李斯、國尉尉繚)加上將軍王翦、蒙恬,再加王賁、李信、楊端和、辛勝、章邯等幾員主力大將與老將軍蒙武,長史丞蒙毅裡外行走,算是半個與會者。沒有了大朝會的齊楚先後之爭議,小朝會簡短了許多。先是丞相王綰稟報:由丞相府總領,各方官署已經做好了相關的伐楚籌劃,相關郡縣的糧草器械民力已經開始預為囤積。接著李斯稟報:幾來已經徵詢了幾位王族元老之伐楚謀劃,沒有新方略提出,均大體贊同李信將軍方略。之後,老尉繚的竹杖遙遙指點著地圖,陳述了秦王與幾位大臣在大朝會之後謀定的伐楚用兵方略。最後,秦王徵詢諸人評判,說明如無重大異議,則照尉繚陳述之方略進兵。三大臣之外,王賁李信等一班年青大將均表贊同,蒙恬申明無異議。只有王翦說了一句題外話:“伐楚之戰,貴在正,不在奇。主將但有韌,此戰未必不成。”卻沒有就進兵方略表示可否。因了此前王翦已經明白陳說了自家看法,秦王與大臣將軍們也再沒有要王翦說話。

此次朝會明確的進兵方略是:其一,以李信為主將,蒙武為副將,率二十萬大軍直下楚都壽;其二,以王賁部秘密進兵淮南江北,隔斷楚軍渡江南逃之路;其三,以巴蜀水軍順江東下,佔據彝陵房陵,隔斷楚軍荊楚逃路;其四,以李斯、姚賈為後援大臣,全力督導中原郡縣糧草民力。

王賁很有些沮喪。沒有想到小朝會的幾乎一切部署,都被父親事先說中了:大將果然起用了李信,兵力果然是二十萬,文武大臣們果然是無人異議,秦王也果然沒有再度徵詢父親謀劃的意思。唯有兩處王賁沒有想到,卻也暗合了父親的預料,一是派老將蒙武做伐楚副將,二是派自己做了外圍偏師將軍。這般分派,王賁確實沒有覺到戰事謀劃的合理,卻隱隱嗅出一股軍功多分的氣息。這令王賁很是鬱悶。蒙武固然資望深重,所率老軍也是昔秦軍銳,然蒙武畢竟久在國尉署,沒有做過領軍大將,其將又偏於柔弱,既不能補李信之缺,又不能糾李信之錯,如何能是最佳的幕府格局?再說,不教王賁做伐楚主將也罷,至少該派自己獨當一面追殲燕代餘部。王賁確信,只有自己的輕裝飛騎,才能徹底乾淨地蕩平殘趙飛騎與遼東獵騎之患,最終平定北中國。可如今,他王賁卻只能擔任淮南江北之遮絕偏師。如此使命,秦軍任何一個大將都會做得很出,秦王若想均分功勞,何不將這個偏師之功也讓給馮劫或馮去疾等大將,何須一定要派給他?

鬱悶歸鬱悶,王賁還是沒有再去見父親。

那座上將軍府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家人,王賁也沒心思回去了。與父親再度探討朝局,王賁實在沒有心緒,何況大軍已經開始集結,也該趕赴軍中了。可是,就在王賁馬隊開拔的前夜,大哥匆匆趕來了。大哥說,父親教他傳話:子為國家大將,唯當以戰局為重,無慮其餘。大哥說,這是父親的鄭重叮囑,說不清其中奧秘,父親也不許他過問。王賁說,沒甚,教父親放心,王賁不會荒疏國事。大哥言猶未盡,似乎有話,又吐不說。王賁送大哥上路時一再追問,大哥才說,父親有告老還鄉之意,吩咐他不要說給兄弟,可他忍不住,因為他吃不準朝局究竟發生了何等變化,父親與兄弟有沒有危險?王賁聽得無可奈何,氣哼哼說,甚危險?樹葉下來砸破頭!他要做田舍翁,大哥陪他做,左右我是不做!大哥不相信,反覆追問。王賁又氣又笑道,大哥務過農經過商,該知道老地主老商賈病:老商賈金錢多了,老地主家業大了,怕遭人顧忌,怕人眼紅,怕人閒話!知道麼?就這個理!能有甚!大哥惶惑道,不就滅了兩國嘛,仗是大家打的,誰眼紅甚了?王賁心煩,索不再辯解,只說自己事多,送大哥走了。

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深秋,秦國南進大軍隆隆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