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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特異的滅魏方略震動了秦國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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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水戰戰例。列位看官留意,王賁說的水戰戰例,不是水師舟船之戰,而是以水為兵的決水之戰。華夏自有兵戈以來,未曾有過決水之戰。華夏自有水事以來,只聞治水以利人,未聞決水以成兵。否則,這則戰例也不至於如此被王賁如此看重。這則戰例記載在魏國國史中,說的是魏安釐王十一年,魏國如耳、魏齊先後為相,屢敗於秦國;於是,秦昭王攻滅魏國,召群臣會商戰法。當時,秦國有個將軍叫做馮琴,認為秦昭王高估了秦國的強大,又忽視了弱可聯眾而勝強這個道理。馮琴對秦昭王講述了一則晉國末期弱聯眾而勝強的戰例,這則戰例便是水戰。晉國末期,有六家大世族主宰著晉國:知氏、範氏、中行氏、魏氏、趙氏、韓氏。其時知氏最強,企圖尋找種種理由併五家,但凡一家違背自己意願,知氏首領知伯便強邀五家共討共滅,若有不從一併討之。於是,沒有幾年,知氏先後滅了範氏與中行氏。這年,知伯又強邀魏韓兩族圍攻趙氏的軸心城池晉陽。其時,晉陽城池堅不可下,知伯便謀劃掘開晉水淹沒晉陽。大水灌進晉陽之時,三族首領站在山頭觀看,知伯得意嘆曰:“吾始不知水可以亡人之國也!乃今知之矣!”知伯此言一出,魏桓子、韓康子兩首領不約而同一個冷顫。因為,汾水可以淹沒魏氏軸心城安邑,絳水可以淹沒韓氏軸心城平陽。魏桓子立即用肘撞了一下韓康子,韓康子也用腳踢了一下魏桓子,兩首領遂心領神會。不久,便有了魏韓趙三族聯合而攻滅知氏的秋最大事變。不久,魏韓趙三家進而瓜分了晉國。也就是說,華夏正史記載的最早水戰,便是知氏三家水淹晉陽。對這次水戰何以決水三次都沒有攻破晉陽,王賁的說法是:“晉水太小,晉陽居高,水勢不足以滅國也!”兩則水戰預言,也都是直接相關魏國。

第一則,蘇代預言攻魏水戰。因為輔助燕國權臣子之奪位,蘇代蘇厲兩兄弟在燕昭王即位之後逃往齊國,一直不敢回燕。後來蘇代遊歷中原經過魏國,被圖結好燕國的魏國緝拿,後經齊國周旋,蘇代獲救。蘇代有於燕昭王對自己的仇恨,遂對燕昭王寫下了長長一卷上書,剖析燕國該當如何在齊、秦兩大國之間謀求最大利益,結論是一句話方略:“厚秦國,討伐齊國,正利也!”燕昭王很是看重蘇代這捲上書,立即接蘇代回到燕國謀劃大計。後來,燕國破齊,一時成為強盛大國。當此之時,秦國邀燕昭王赴咸陽會盟,燕昭王欣然允諾了。蘇代得聞消息,一力勸阻燕昭王赴秦,理由是今燕國已經成就功業,與秦國不再是盟友,而是仇敵了。蘇代對秦國作為有一句總括:“秦取天下,非行義也,暴也。”蘇代斷言:只要秦國想攻滅山東六國,都有取勝戰法,燕國不能與秦國走得太近而使秦國找到發難口實。燕昭王對蘇代所說的秦國威懾不甚明瞭,蘇代便一一陳述了秦國對各國可能採用的滅國手段。說到秦對魏之戰,蘇代預言了秦軍戰法:先攻下河東,佔據成皋要,封鎖魏國河內之地;再以輕舟水師決滎陽河口,淹沒大梁;再決白馬津河口,淹沒河外平原。蘇代將秦軍戰法概括為:“陸攻則擊河內,水攻則滅大梁!”並且斷言,只要秦國公然以這種戰法告知魏國,魏國定然臣服。這是戰國名士第一次預言:秦軍攻魏,水淹大梁是最大威脅。

第二則,信陵君預言攻魏水戰。魏安釐王時期,齊國、楚國曾聯軍攻魏,秦國出兵救魏一次。安釐王因此而想與秦國結盟討伐韓國,收回韓國佔據魏國的舊地。信陵君認定這一邦方略將鑄成大錯,為此對安釐王有一卷很長的上書。信陵君上書堪稱戰國末世的一部預言書,其所做出的預言有三則,都是驚人的準確:其一,韓國將亡,魏國岌岌可危;其二,韓亡之後,秦軍攻魏必用水戰;其三,魏國失去周韓屏障,禍必由此而生。信陵君上書的宗旨是兩個:一則勸安釐王認清秦國的虎狼之心,二則力主魏國奉行“存韓安魏而利天下”的邦戰略,而三則預言,則都是在剖析魏國在消失韓國屏障之後的危亡結局。其中秦軍對魏國水戰之預言,除了用水不一,信陵君與蘇代說得一般無二:“秦軍兵出之,河內必危;秦有韓國之地,開決滎澤水以灌大梁,大梁必亡!”昏聵褊狹的安釐王沒有接納信陵君上書,信陵君也終因無從伸展而自毀於酒死了。…“看來,終是有眼亮之人也!”

“對!你趙佗也算一個。”

“我?”

“然也!你眼不亮,能看出別人眼亮麼?”趙佗哈哈大笑。王賁也哈哈大笑。笑得一陣王賁突然打住道:“你沒異議,我看就稟報秦王了。”趙佗連連搖手道:“沒沒沒,報報報,你文墨好你寫。”於是,王賁立即鋪開一張羊皮紙,兩人說著王賁一個字一個字寫了起來。寫得兩句,話語卻總不順當,王賁啪地擱下筆道:“認得字寫不來字,鳥事!”趙佗大笑,連忙高聲喚進軍令司馬。司馬落座,王賁離案起身道:“好好好,我說你寫,左右就這件事,來實的,不說虛話。”說罷,王賁轉悠著一句一句說將起來。聽得趙佗直呼痛快,軍令司馬卻憋著笑意不敢出聲。不消一個時辰,謄抄用印封泥等一應程式完畢,快馬特使便飛出幕府飛向了咸陽。

天上還閃爍著星光,秦王嬴政便走進了書房。

滅國大戰開始以來,王城書房的公文驟然增多。除了秦國政務軍務民治等等諸般待批文卷,戰場軍報及各方軍情佔了很大比重。除此之外,便是各方蒐集的山東六國典籍。嬴政只要批閱完當公文,但有空閒便埋首在六國典籍之中。如此一來,幾乎每夜都在三更之後上榻。五更初刻雞鳴頭遍,嬴政準時起身梳洗,之後立即踏進書房。目下的秦王書房有兩個長史,李斯居左領事,蒙毅居右輔助。李斯是老吏出身,於文案理事,主要處置書房內事。蒙毅機縝密,則主要落實秦王批下的機密事務,以及緊急約見大臣會商等外事。就事而言,李斯每的主要事務,是督導一班尚書吏將大量入的各上書、文卷與典籍,先分類理成種種待批文卷,而後分別送入秦王書房與王綰的丞相府。為了減輕秦王壓力,李斯早已經徵得秦王與丞相首肯,將凡是不涉及滅國戰事、山東急務、官爵任免、治國方略的諸般文卷,一律由丞相府處置,而後由丞相府歸總稟報處置結果;凡是山東戰事,則只接受滅國主將的上書,其餘具體戰事則統由戰區主將處置。如此鋪排,實際上便將秦國公事整體劃成了三大塊:秦王領軍政總略,丞相府實施常政事,各方主將執掌滅國戰場。就最後一點而言,目下秦軍主要是三大戰區:王翦的燕代戰區、蒙恬的九原戰區、王賁的中原戰區。由於各方戰區主將所需要會商者均非具體軍務,而是方略大計,所以事實上不可能由上將軍王翦總理,而必須歸總到執掌總體航向的秦王書房。為此,無論如何分政務,秦王嬴政的書房始終都是滿當當的。

“君上如此勞作,何止宵衣旰食,直是命相搏也!”趙高對李斯的慨,實在是不由自主。秦王如此步調,最緊張的是趙高。趙高知道,若一件文卷一時不到位,秦王是可以忍耐的,也不會為此責難李斯蒙毅;然若一伸手沒有茶,或入茅廁沒有淨身內侍,則秦王一定會煩躁不堪甚或然大怒。一腳將他踢翻,已經是最小的懲罰了。為此,無論自己將內侍侍女訓練部署得多麼妥帖,無論自己多麼疲憊,趙高都孜孜不倦地守在書房,秦王不入寢室,趙高不離開書房半步,縱然秦王進了寢室,他也要和衣臥在寢室外間特設的一張軍榻上。趙高確信,只有自己知道秦王衣食住行的任何些小需求,自己知道秦王,比知道自己還清楚。

“趙高,去歇息歇息,這裡有我。”四更末刻踏進書房的李斯,看見了眼圈發黑的趙高腳步有些虛浮,憐憫地笑了。趙高看了看李斯,也勉力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又去冰牆前忙碌了。不消片刻,秦王嬴政神抖擻地走進了書房,走向了那張碩大的青銅王案,經過蒙恬監督建造的冰火牆拍了拍笑道:“好!今,坐得安穩。”李斯不驚訝一笑:“如此寬敞書房,穿堂風何其清涼,君上燥熱麼?”秦王嬴政笑道:“沒有面前這道冰火牆,冬夏都坐不安穩,說不清也。”李斯目光一瞥,恰好看見趙高在遠遠帷幕後對自己偷偷笑了一下,心下不一嘆:“這個趙高,寧非秦王肚內蛔蟲哉!”

“長史,有沒有王賁上書?”

“有。昨夜方到,臣已列入首閱一案。”

“好!估摸這小子該有動靜了。”李斯已經快步過來,從最靠近王案的一張公文大案上出一卷遞了過來。贏政接過竹簡展開,沒讀得兩行一陣大笑,搖著竹簡道:“長史看看,王賁說話實在。”李斯拿起竹簡,只見上邊寫道:“稟報君上:末將翻了書,人說攻魏必以水戰,呈來幾卷君上閱後決之。末將之見,打仗便是打仗,不能有婦人之仁!不行水攻,白白教山東罵作虎狼,大虧!虎狼便虎狼,天下沒有虎狼不行,遍地虎狼也不行。沒有秦國虎狼,只怕山東戰國都是虎狼,天下人還有活路麼?水戰事大,末將待命!”

“長史以為如何?”

“王賁說得紮實。”

“戰不論道。王賁,是個小白起!”秦王將“是”字咬得又重又響。

“臣之見,倒是那一通虎狼論教人耳目一新。”

“對對對!”秦王連連拍案,轉身笑道“小高子!都說你小子跟長史學書有長進,來!立即將這段話大字謄出,掛在右牆。”趙高不知在哪裡遠遠答應了一聲,隨即輕風一般飄到面前,笑意憋得臉通紅,一躬身接過竹簡又風一般去了。

“然則,水淹大梁,究竟如何?”趙高走了,秦王嬴政的心緒也平靜了。只這淡淡一問,李斯便聽出了秦王疑慮重重,絕非已經贊同了水攻大梁的方略。李斯轉身在文卷大案上出三卷打開道:“這是王賁呈送的水戰典籍,君上要否先看看再議?”嬴政點點頭道:“也好,謄抄幾份,都看看,明晚會商。”李斯一點頭,立即去部署了。

晚湯之後,王綰、尉繚準時走進了王城最是涼通風的東偏殿,加上李斯、蒙毅,這便是秦國目下決定長策方略的君臣五人秘密小朝會。蒙毅沉靜利落,與趙高事先將一應事務準備妥善,便坐在書錄案前不說話了。自此,朝會期間的所有細務都由趙高處置了。秦王嬴政來得稍晚了一些,一進門便道:“王賁上書,諸位都看了,都說說,滅魏之戰如何處置?”說話間趙高輕步走進,將一隻蒸騰著熱氣的小鼎擺在了王案,輕輕打開了鼎蓋。嬴政入座,拿起在鼎口的細長木勺笑道:“誰沒晚湯,說話,再上。”見四人都搖了搖頭,嬴政又道“我聽著,不妨事。”說罷一勺湯入口,竟絲毫沒有聲音,目光也始終巡睃著幾個大臣。幾位用事大臣多見秦王就食議事,久之習以為常,都擰著眉頭思忖,一時沒有人說話。

及至李斯正要開口,卻聞殿外有轔轔車聲。秦王嬴政對李斯一擺手,立即推開食鼎,起身大步走出。片刻之間,廊下有蒼老笑聲與杖頭篤篤聲。幾位大臣相顧一笑,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此際,秦王已經扶著鬚髮雪白的鄭國走了進來,對大臣們高聲道:“老令今與會,是我請的。”大臣們這才醒悟,素來準時的秦王遲會,原是親自去請老鄭國了。四人分別過來與鄭國寒暄見禮,遂分別坐定,鄭國座案設在了王案之側。及至秦王坐定,王案上已經收拾整齊,趙高早已經利落地收走了食鼎。

“王賁上書,政為之震動。”秦王一叩書案,輕鬆神倏忽散去,凝重的語音沉甸甸地迴盪著:“大梁,冠絕天下風華富庶,聚結天下泰半財富,非同尋常城池。能否以水戰之法下之,我等君臣須細加斟酌。水事多專,老令水家最有言權。誰有疑惑處,儘可徵詢老令評判。好,諸位但說。”

“以水為兵,亙古未嘗聞也!”王綰慨然道“晉末水戰,趙氏並未因此而滅亡,是故並未撼動天下。今不同,大梁居平原之地,若決河水攻之,焉能不死傷庶民萬千?果然如此,秦國縱得中原,其利何在,道義何存?義利兩失,何安天下!”顯然,王綰反對水攻大梁,且將這一水戰方略與秦國一統天下的道義基聯繫了起來。

廳中一時沉寂。顯然,這個話題太過重大。

“老夫之見,就兵說兵。”老尉繚輕輕點著竹杖“果然水攻大梁,王賁必有周密鋪排,斷不會使滿城庶民遭人魚之災。究其實,若是強兵之戰,只怕三十萬大軍耗得三五年,也未必攻下大梁城。這便是本。若非如此,王賁何須鑽進書房謀戰也。老夫倒是另一擔心:果真水攻大梁,大河距城近百里,決口豈有那般容易,得多少民力可成?期間若遇大雨大風耽延時,只怕也得年餘時光,如此人力物力不遜於長平大戰,秦國經得起麼?”

“這倒要聽聽老令說法了。”嬴政殷殷望著鄭國。

“果真水戰,決河不難。”老鄭國一招手,身後一個書吏推來了一幅裝在平板輪車上的立板羊皮圖。老鄭國用探水鐵尺指點著板圖“此乃中原河渠圖。諸位且看,大河東去,鴻溝南下經大梁城外,距離之近,形同大梁護城河也。唯其如此,果然引水攻梁,水口不在大河,而在鴻溝。唯有一點,鴻溝水量不足大,須從接近大河的上端開口補水,方能成其勢。信陵君說的滎口決水,便是此意。”

“鴻溝既然通河,何以水量不大?”尉繚很是驚訝。

“這便是水事了。”鄭國嘆息一聲道“鴻溝歷經幾代修成,通水百餘年,水道已經淤過甚,早當停水以掘淤了。惜乎大戰連綿,各國無力顧盼,遂有民謠雲,‘鴻溝泥,半渠之水,河水滔滔,稻粱難肥。’是故,鴻溝通河,水勢卻小。”

“如此說來,果真水攻大梁,還可藉機重修鴻溝?”嬴政很有些興奮。

“然也!”鄭國鐵尺指上地圖“鴻溝灌梁,梁南大半段自成乾溝,若能借機徵發民力修浚開,未嘗不是功德之舉。”

“戰損可補,這便對了!”尉繚興奮點杖。

“一說而已。”王綰淡淡點頭。

“長史之見如何?”秦王看了看一直沒說話的李斯。

李斯雖沒有說話,聽得卻極是上心。見秦王徵詢,李斯翻著案頭幾卷竹簡道:“晉末水戰,並蘇代、信陵君預言,臣都曾得聞,然終未親見國史典籍之記載。今王賁能多方蒐羅出國史所載,足見其良苦用心也。臣聞方才之論,國尉與老令對答,已經足證大梁水戰可行,且水損可以清淤彌補。故此,臣亦贊同。然,丞相方才所言,關涉滅國之道義本,臣不得不言。”見王綰肅然轉身,秦王幾人也目光炯炯,李斯翻開了王賁的上書副本指點道“天下沒有虎狼不行,遍地虎狼也不行。王賁之說,話雖糙,理不糙。對斯之啟迪,不可謂不深。因由何在?在王賁捅明瞭一則本大道:行天下之大仁,必有難以迴避之不仁。想要天下沒有遍地虎狼,必得天下先有虎狼;先有最強虎狼,而後方能沒有虎狼,此之謂也!具體說,若不水攻大梁,使昏聵魏國奄奄不滅,天下不能一統,兵戈不能止息,而徒存仁義,長遠論之,仁乎?不仁乎?是故,臣以為大梁之戰,不宜執迂闊仁義之說而久拖不下!否則,中原之變數將無可預料。”

“大仁不仁。長史之言,商君之論也!”秦王拍案,王綰搖了搖頭也不再說話了。這便是秦國朝會的不成文規矩,當某種主張只剩下一個人堅持的時候,堅持者即或依然不服,也不再做反覆論爭;戰時論事,大臣們都明白“事終有斷”這個道理,諸多各有說法的大道理若無休無止地爭下去,任何一件事也做不成。

“事關重大,政敢請老令。”秦王離座,肅然對鄭國深深一躬。

“國事至大,王何言請也?”鄭國尚未站起,便被秦王扶住了。

“大梁水事,政敢請老令親臨謀劃。”鄭國目光一閃,不期然打量了李斯一眼。李斯當即對秦王一拱手道:“臣願輔佐老令趕赴河外。”秦王朗大笑道:“老令與長史相知,事無不成。”又會商大半個時辰,當晚便將諸般事務安置妥當。曙光初上,李斯鄭國登上趙高駕馭的王車出咸陽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