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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曠古大旱老話題突然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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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第一次成了秦國朝野焦灼議論的共同話題。

旱,第一次使風調雨順的關中成了秦國的軟肋。

曾幾何時,水患尚是華夏部族的最大威脅。

“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的恐怖傳說,還長久地留在人們的記憶裡。直到戰國之世,華夏大地的氣候山水格局,仍然是溼熱多雨河縱橫水量豐沛林木蔥蘢。其時,洪水之害遠遠大於缺水之災。唯其如此,天下便有了“益水”之說。益水者,可用之水也。蓋大川巨澤浩洋不息,水患頻仍,耕耘漁獵者常有滅頂之災。是故,大水周邊人煙稀少,遂成蠻荒山林。顯然,在人口稀少的農耕時代,水太多是沒有益處的。譬如楚國,大澤連天江川縱橫,僅僅一個雲夢澤,便相當於中原幾十個諸侯國。併吳越兩國之後,楚國廣袤及於嶺南,國土之大幾乎與整個北中國相差無幾。然則,楚國雖大,富庶基之地卻只在江淮之間,國力反倒不如中原大國。究其因由,高山層疊阻隔水道,江河湖泊聚相碰撞,以致水患多發,人力遠不足以克之,水鄉澤國遂多成荒僻漁獵之地,能夠穩定聚集財富的農耕沃土倒是很少很少。反之,當時的大河域卻已經是益水之地了。自大禹治水疏河入海,大河水系便相對平穩下來。百川歸河,河入大海,沒有出路的橫衝直撞的盲大水不復見矣。由此水患大減,航道開啟,沃野可耕之地大增。於是,大河域才有了井田鋪排,城池多建,村疇連綿,成了華夏文明的生髮凝聚之地。

但是,儘管大河域已成益水之地,水患卻依然多發,各國想得最多的仍然是“防川”天下水家水工,終生揣摩效力者,依舊是如何消除水患。所謂治水,依舊是以消弭河泛濫為第一要務,灌溉與開通航運尚在其次。截至戰國中期,無論是楚國的漢水過郢,還是魏國的引漳入鄴、引河通淮(鴻溝),或是秦國的蜀中都江堰,其起始宗旨無一不是防備江河氾濫。

也就是說,對缺水災難的防備,尚遠遠沒有引起天下關注。

抗禦乾旱,還遠遠沒有成為戰國之世的水利大題目。

其時也,秦人最是篤信“益水”之說。舉凡老秦人,都念得幾句《易》辭:“天以一生水,故氣微於北方,而為物之先也。”戰國之世,盛行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國運說。秦人自命水德水運,尚黑。其間,固然有陰陽家的推演論證,但究其本,無疑是老秦人的益水崇拜所生髮。就天下水勢而言,秦國之益水豐盛冠絕一時,實在是得利大焉。戰國中期,秦國領土已有五個方千里(方千里,先秦計算國土之單位。以現代方式換算,一個方千里為二十五萬平方公里,五個方千里便是一百二十五萬平方公里),大體是當時整個華夏的四五分之一。以地理形勢論,這五個方千里大體由六大塊構成:關中平原、隴西山地、河西高原、巴蜀兩郡、漢水南郡、河東河內。在當時,這六大區域都是土地肥沃水合用林木茂密草原肥美之地,可耕可採,可漁可獵,沒有一地水患頻仍民不聊生。

秦國腹地的關中平原,更是得天獨厚的益水區域。老秦人諺雲:“九水十八池,東西八百里。”說的便是關中益水之豐饒,山川之形勝。所謂九水:渭水、涇水、灃水、洛水、灞水、滻水、滈水、潏水、澇水。這九水,都是帶有支的滔滔大水,若是連同支在內,秦川的大小河無論如何在五七十條之多。秦國劃縣,素有“縣各有山有水”之說,可見秦川河湖泊之均衡豐盛。所謂十八池,是分佈在八百里秦川的十八片大小湖泊,由西而東數去:牛首池、西陂池、鶴池、盤池、冰池、滈池、蘭池、初池、糜池、蒯池、郎池、積草池、當路池、洪陂池、東陂池、葦埔、美陂、樵獲池。唯其河如織湖泊點點,秦川自古便有“陸海”之名。直到西漢,尚有名士司馬相如作《子虛賦》雲:“蕩蕩乎八川分,相背異態,東西南北,池窈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州淤之浦。”活畫出河湖泊在關中村野城池間織出的一幅山水長卷,況乎秦時?

益水豐厚,沃野可耕,被山帶河,兵戈難侵。這便是秦川。

唯其得天獨厚,故自三皇五帝以來,關中便是天下公認的形勝之地。這裡悠悠然滋生了以深厚耕稼傳統為基的創造禮制文明的周人,也轟轟然成長了半農半牧最終以農戰法制文明震懾天下的秦人。在中國文明的前三千年歷史上,一地接連滋生出中華兩大主文明,實在是絕無僅有,天地異數。拜天地厚賜,秦川本該早成為天下一等一的大富之區。然則,及至戰國後期的秦王嬴政即位,秦川還遠遠不是天下首富之地。東,不及齊國臨淄的濱海地區。南,不及楚國的淮水兩岸。中,不及魏國的大梁平原。若非秦國多有戰勝,從山東六國源源不斷地奪取財富人口,僅靠自身產出,實不足以稱雄稱富於天下。

其間因由,在於秦川還有兩害:白鹼灘,近水旱田。

錯,池陂浸漬,秦川的低窪積水地帶往往生成一片片奇特的鹽鹼地。終年漬水,久溼成滷,地皮浸出白生生鹼花,夏秋一片汪洋,冬白塵蔽,種五穀不出一苗,野草蓬蒿蘆葦卻生得莽莽連天。此等五穀不生的白地,老秦人呼為“鹽鹼灘”這鹽鹼灘,有害田之能,毗鄰良田但有排水不暢,三五年便被噬,轉眼便成了見風起白霧的荒莽鹼灘。良田一旦變白,農夫們縱然費盡心力,修得渠排水,十數八年也休想改得回來。老秦人自來有農諺雲:“水鹽花鹼,有灘無田,白土殺谷,千丈狼煙。”說得便是這年年有增無減噬良田的害人鹼灘。秦川西部地勢稍高,排水便利,此等鹼灘很少生出。然一進入逐漸開闊的秦川中部,從大咸陽開始直到東部洛水入渭之地,此等白鹼灘便頻頻生出,小則百畝千畝,大則十數二十里,綠野之中片片禿斑,醜陋得令人憎惡,荒蕪得令人痛惜。

平原不平,山塬起伏,秦川又有了無數的塬坡地帶。渭水南岸,平原遠接南山,其間多有如藍田塬一般的高地,有南山生髮的若干小河北來關中,水勢暢,尚可利用。況且,其時渭南之地多石山密林,可墾耕地相對狹小,故長期被秦國作為王室苑囿,多有宮室臺閣與駐軍營地,農耕漁獵人口相對稀少。一言以蔽之,關中渭南(渭水之南)縱然有旱,對秦國也不會構成多大威脅。

關中之旱,要害在於人口聚集的渭北地帶。

渭水北岸的平原,向北伸展百餘里後迭次增高,直達河西高原,形成了廣袤的土山塬坡地帶。此等塬坡,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土峁錯,溝壑縱橫,瀕臨河池。農人望水而居,說起來是可墾可耕,然卻偏偏是臨水而旱,瘠薄難收。即便正常年景,塬坡地也不足平原良田的三四成收成。若遇少雨之年,則可能是平原良田之一成,甚或顆粒無收。老秦人諺雲:“勤耕無收,望水成旱,有雨果腹,無雨熬煎。”說的便是這塬坡地人家的苦楚艱辛。蓋平地臨水,一村一里尚可合力開出幾條渠,於少雨之時引水灌田,至少可保正常年成。塬坡地不然,眼看三五里之內便有河池陂,卻只能望水興嘆。要將河池陂之水引上塬坡,卻是談何容易!不說一村數村,便是合一縣數縣之民力,也未必能在三五年內成渠用水。更有一樣,其時戰事多發,壯男子多入軍旅,留耕男女則隨時可能被徵發為輜重民伕。郡縣官署得應對戰事徵發,本不可能籌劃水利,即便有籌劃,也擠不出集中民力修渠引水的大段時

有此兩害,當時的關中只能是完全的靠天吃飯。

秦強六世,蹉跎跌宕,兩害如斯。

從秦孝公商鞅變法開始,秦國的歷任丞相都曾殫竭慮,力圖解決秦國腹地兩大害,卻終因種種突發事變而連番擱淺。商鞅方立謀劃,遇孝公英年猝死,自己也在朝局突變中慘遭車裂,大興水利遂成泡影。秦惠王張儀一代,迭遇六國遏制秦國崛起而屢屢合縱攻秦,大戰連綿內外吃緊,關中水利無暇以顧。秦昭王前中期,秦國與山東合縱與趙國生死大決,幾乎是舉國為兵,完全無暇他顧。秦昭王后期,計然家蔡澤為丞相,對關中渭北地帶做了翔實踏勘,上書提出應對之策:“渭北臨水旱田計四萬餘頃,白鹼灘兩萬餘頃。該當引涇出山,居高臨下南灌關中,解旱情,排鹽鹼,良田大增,則秦川之富無可限量也!”正在蔡澤一力籌劃的關中水利將要上馬之際,卻逢秦國低谷,內外困,秦昭王不得不奉行“守成固國”方略,小心翼翼地處置王儲大事,治水又不得不束之高閣。孝文王莊襄王兩代四年,呂不韋領國,展經濟之長以大富秦國,卻又連逢接危機,穩定朝局成為第一要務,始終不能全力解決關中經濟之病。期間秦王政年少,太后掣肘,嫪毐亂國,內外政事法度大亂。呂不韋艱難斡旋捉襟見肘,雖一力使涇水工程艱難上馬,卻無法大舉民力,只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吊著,八九年中時動時停時斷時續,始終不見功效。

猝遇亙古大旱,秦國第一次惶惶然了。

秦人心裡第一次沒底了。自詡天下形勝膏腴的秦川,原來這般不經摺騰,一場大旱未了,立見蕭疏饑荒。如此看去,秦國基也實在太脆弱了。說到底,再是風調雨順之地,老天也難免有打盹時刻,雨水但有不濟,立馬便是年饉,庶民談何殷實?此等大旱不說三五年來一次,十年數十年來一次,秦國也是經受不起,遑論富強於天下?

朝野惶惶,關中的水情水事,以及長期擱置而不死不活的河渠謀劃,都在一夜之間突然泛起。經濟大臣們火急火燎,各署聚議,紛紛上書,請立即大開關中水利。此時,呂不韋已經罷黜,沒有了開府丞相全盤籌劃,一應上書都水般湧到了王城。月餘之間,長史署的文卷房滿當當堆了二十六案。有封地的王族老貴胄與功勳大臣們更是忙亂,既要撫風塵僕僕趕來告急的封地亭長里正族長等,還要敦促封地所在縣設法趕修渠引水,還要奔波朝議呼籲統籌水利。

官署忙作一團,村野庶民更是火急。眼看赤炎炎禾苗枯焦,農耕大族便紛紛邀集本亭農人到縣城官署請命,要官府准許各里自行開修渠。縣令不敢擅自答覆,只有飛報咸陽,庶民們便洶洶然擁擠在官署死等,沒有回話硬是不走。更有新入關中的山東移民村落,對秦國法制尚無刻骨銘心的體察,依著山東六國天災自救的老傳統,索不報官府,便在就近湖泊開渠引水。臨近老秦人聚居的村落,自然不滿其搶佔水源,紛紛自發聚眾阻撓,多年絕跡的庶民私鬥,眼看便要在火七月紛紛攘攘地死灰復燃了。

關中因旱生亂,年青的秦王政最是著急。

還在五月末旱情初發之時,嬴政便緊急召來大田令(掌農事)、太倉令(掌糧倉)、大內令(掌府庫物資)、少內令(掌錢財)、邦司空(掌工程)、俑官(掌徭役)、關市(掌市易商稅)等經濟七署會商,最後議決三策:其一,大田令主事,領邦司空與俑官三署吏員全數趕赴關中各縣,籌劃緊急開挖臨水渠灌田搶種,並著力督導大小渠道分水用水,但有搶水械鬥事復發,可當即會同縣令迅即處置。其二,大內令少內令兩署,全力籌劃車水、開渠所需緊急物資,徵發咸陽官車運往各縣,不得耽誤任何一處渠開挖。其三,太倉令會同關市署,對大咸陽及關中各縣的糧市緊急管轄,限定每糧價及易量;山東糧商許進不許出,嚴將秦國大市的糧谷運出函谷關。

“諸位,可有遺漏處?”時已三更,嬴政依然目光炯炯。

大田令振作神一拱手道:“老臣以為,引涇工程蹉跎數年,徒聚民力二十餘萬之眾,致使渭北二十餘縣無力搶修渠緩解旱情。老臣敢請我王緊急下書:立即停止引涇工程,遣民回鄉,各克其旱。”

“臣等附議。”經濟大臣們異口同聲。

“臣有異議。”旁案書錄的長史王綰突然擱筆抬頭“引涇工程上馬多年,雖未見功效,然茲事體大,臣以為不當遣散。”

“長史之言,不諳經濟之道也。”大田令冷冷一笑,分明對這個列席經濟朝會的年青大臣不以為然“經邦之策如烹小鮮,好大喜功,必致國難。引涇出山,秦國六世未竟,因由何在?工程太大,秦國無法承受。唯其太大,須得長遠緩圖。目下大旱人饑饉將起,聚集民力緊急開挖渠克旱,方為第一急務。徒然貪大,長聚數十萬民力于山野,口糧一旦告急,必生饑民之亂,其時天災人禍內外困,秦國何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