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殺將亂政巍然大國自戕自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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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卿終顯本,頓弱佩服!”
“老夫有,於異常。”
“上卿所求者何?”
“秦國所予者何?”
“上卿所求必大,容頓弱旬後作答如何?”
“若非秦王親書,足下便走不出邯鄲了。”
“上卿脅迫頓弱?”
“老夫若挾趙王入胡,一顆秦國名臣人頭之禮數,總該是有的。”
“上卿不怕頓弱先取了你這顆白頭?”頓弱哈哈大笑。
“密事算人,只怕足下不是老夫對手。”郭開一如既往的冰冷。
“好!頓弱人頭先寄在上卿劍下。告辭。”
“旬為限!”頓弱舉步間,身後傳來韓倉柔亮美妙的聲音。頓弱情不自回頭,一眼掃過這個趙王家令明豔的臉龐妖冶的身段,心下又是一個靈——天下妖孽佞獨聚於烈烈趙國,上天之人何其滑稽何其殘忍哉!
九之後,一騎快馬密使在寒冷的冬夜抵達了邯鄲的秦國秘密商社。
秦王嬴政的特急王書是:秦國滅趙,郭開可為趙國假王假王,以王之名義代行治權,如後世代理之義。治趙,唯不得擁有私兵。特書外附有一管密書雲:頓弱可將王書派員付,毋得親見郭開。頓弱心頭突突大跳,如此鉅若為趙國假王,豈非天下大大隱患?然頓弱深知秦王嬴政之長策偉略過人,更有李斯尉繚與謀,能出此等亙古未聞之大賞必有其中深意,決不會放任郭開荼毒趙國。至於附書,頓弱認定是尉繚所謀,未免多心。素來與郭開會商,都是頓弱親自出面,今事端更大,派員前往如何不引起郭開疑慮?一番思忖,頓弱打消了上書求改之意,立即約見郭開。
“知老夫者,秦王也!”郭開抖著王書第一次綻開了蒼老的嘴角。
“上卿將為趙王,頓弱先賀。”
“足下賀我,有的是時。”
“不。邦事務繁劇,上卿既無須援手,頓弱即行告辭。”
“足下意何往?”
“無論何往,皆不誤事。上卿若須援手,可找秦人商社傳訊。”
“老夫所須援手,只在足下一人。”
“上卿何意?”頓弱心頭驟然一動。
“足下做事可也,只是不得離開邯鄲王城,以備與老夫隨時共謀大計。”
“上卿密行拘押頓弱,不怕雞飛蛋打乎!”頓弱哈哈大笑。
“人言秦王有虎狼之心,老夫安得不防?”郭開綻開的嘴角突然收緊,陰沉獰厲之相森森人“老夫謀事,雞飛不了,蛋打不了。倒是足下,斡旋列國邦,幾曾品咂過一國王太后美味哉!足下只要跟從老夫,趙國太后便是足下奴婢一個,成群胡女便是足下一群牛羊。如此天上人生之況味,足下不擁有乎?”
“非人之行,上卿儘可自家品咂,頓弱無心消受。”
“只要老夫有心,足下之心何足道哉!”
“上卿之意,頓弱便是人質?”
“做得如此人質,也是足下之福。”郭開冷冰冰一句揚長而去。頓弱遂被兩名胡女扶進了一輛密不透風的高車,轔轔出了雲廬。動靜觸手之間,頓弱已經覺到兩名胡女四條臂膊的鐵石力道,尋機掙脫之意頓消,心緒立即寧靜下來——只要郭開不堵死與商社通聯之路,何懼之有也。
井陘山變成了茫茫雪原,黑紅兩片營地都陷入了廣袤曠遠的沉寂。
立馬高岡凝望關外,李牧身心寒徹直是這冰雪天地。對於大軍戰場,李牧具有一種尋常將軍無法企及的明銳。兩軍相持半年餘,秦軍的正式攻堅卻只有開始的那一次,其後便是無休止的襲擊騷擾。僅僅是那一次攻堅,李牧已經銳地察到秦軍戰力之強遠非今趙軍可比。假若歲月倒轉二十餘年趙孝成王在世,李牧完全可能如同早年反擊匈奴的深遠謀劃一樣,為趙國練出一支與邊軍具有不同風貌的重甲銳師,專一與秦軍一較高下。然則,孝成王之後的趙國已經亂得沒有了頭緒,君王荒佞當道陰謀橫行,所有的實力圈子都在黑暗中摸索,死亡的氣息已經越來越濃厚地瀰漫了趙國,撲上了每個人的鼻端。於今謀取雄師,無異於臨渴掘井,不亦滑稽乎!李牧所能做的,只有以目下這二十萬兵力與秦軍對抗相持,能抗多久是多久。假如龐煖尚在,兵變扭轉朝局的希望未滅,李牧對抗擊秦軍還是深具信心的。畢竟,趙國有久戰傳統有舉國成軍的尚武之風,更有雖散處三方然終究尚存戰力的四十餘萬大軍。然龐煖這團政事火把一滅,李牧真正地冰寒入骨了。龐煖出事,意味著趙國反對昏政的勢力徹底地分崩離析,扭轉廟堂格局的希望也徹底地破滅。元老們鳥獸散了,將軍們鳥獸散了。憤懣的國人群龍無首,又被種種言攪得昏天黑地是非難辨,縱然李牧可以登高一呼,誰又能保國人便攘臂而起?再說,縱然國人攘臂而起,不說當不得秦軍衝擊,先便當不得郭開趙王的黑衣王城軍,還不是白白教庶民百姓血成河?
國政無奈,戰場同樣無奈。
自龐煖失事,李牧夜夜不能成眠。每每眼看著連綿軍燈在稀疏的星光中沒入朦朧曙,聲聲刁斗在淒厲的號角中陷入沉寂,李牧卻還在一片片金紅的胡楊林中游蕩著。桀驁不馴的李牧雄霸軍旅一生,第一次嚐到了四顧茫然走投無路的無奈。假如王翦的二十萬大軍能死命攻堅,使他能痛快淋漓地血戰一場,李牧的心緒或可獲得些許平靜。畢竟,將軍戰死沙場化為累累白骨,也是一種壯烈的歸宿。然則,秦軍偏偏不戰又不退,就如此這般耗著你,要活活窩死二十萬趙軍!一想到長平大戰中白起的“以重製輕,以慢制快,斷道分敵,長圍久困”而使五十餘萬趙軍一舉毀滅,李牧心頭便是一個靈,生平第一次對戰場情勢生出了一種本能的骨悚然。李牧佩服秦國能堅實支撐四十餘萬大軍遠道滅國的後援能力,僅僅是這一點,趙國便無法望其項背。李牧更佩服如此國力之下,秦國竟然不僅湧現出王翦這樣的老辣統帥,還能湧現一批諸如蒙恬李信楊端和王賁章邯這樣的謀勇兼備的年青大將。他們不驕不躁紮實進,使趙軍退無可退戰無可戰,乾淨徹底地剝奪了趙軍的戰事自主權,趙軍只能窩在原地等著捱打等著崩潰等著死亡。三十餘年戰場閱歷,剽悍靈動的李牧從來是制敵而不受制於敵的。這一次,李牧卻眼睜睜擁著二十萬大軍不能挪動半步,眼睜睜陷進說不清是秦國還是趙國抑或同時由兩方甚至多方掘成的深深泥沼,直至沒頂窒息而又無力掙扎。徒擁大軍而只能無可奈何地等死,李牧脊樑骨的寒冷與其說是恐怖,毋寧說是悲涼。…“大將軍,趙王特書!”亢奮的稟報夾著急驟的馬蹄飛上了高岡,是司馬尚親自來了。
“何事?”李牧依然遙望遠方,絲毫沒有轉身的意思。
“王書在幕府。特使韓倉說,趙王召大將軍商議會戰秦軍!”
“韓倉來了?”
“對!韓倉還說,龐煖策動合縱聯軍有望!”
“你信麼?”李牧驟然轉身,惘的目光充滿驚詫。
“大將軍,我軍大困…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你是說,要李牧奉命?”
“大將軍若有脫困之策,或可,不奉命。”司馬尚說得很艱難。
李牧良久默然。對於司馬尚這位合力久戰的將軍,李牧幾乎是當做兄弟般看待的。司馬尚對李牧,也是景仰同心的。無論是對元老勢力還是對龐煖部屬,兩人縱然有過些許歧見,最終都絲毫沒有心存芥蒂。這支大軍的靈魂是李牧,而能走進李牧內心深處的,只有司馬尚。李牧不相信郭開韓倉,更不相信趙王遷。那般齷齪君臣果真有抗秦保國之心,豈能大半年將二十萬大軍丟在井陘山不聞不問?今若真心要與秦軍會戰,便當親赴軍前勵將士,如同當年秦昭王親赴河內為白起大軍督運糧草一般。果真如此,郭開趙遷縱然此前有罪,李牧夫復何言!召李牧入宮而商議會戰,能是真心會戰麼?無論李牧如何不通君臣權謀,李牧至少清楚地知道,趙國的許多要害人物都因為入宮而面目全非或泥牛入海。平君如此,趙蔥如此,龐煖也如此。趙國王城在趙國朝野眼裡,早已經是神秘莫測的陷阱,那裡盤踞著一條噝噝吐的斑斕巨蟒,隨時準備噬走進王城的每一個獵物。明乎此,李牧還要重蹈覆轍麼?可是,李牧明白,司馬尚便不明白麼?司馬尚既然明白,何以要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說到底,趙軍大困雪原是實情,而不能解困則只有空耗等死。作為大軍統帥與副帥,既沒有脫困之策,又要放棄閃爍在眼前的一絲希望,對二十萬將士如何說法?自己心下何安?
“幕府。”馬鞭一戰靴雪塊,李牧轉身走了。
幕府聚將,接受王書,無論韓倉如何神采飛揚地宣說趙王之志,李牧始終沒有說一句話。韓倉自覺無趣,終究灰溜溜住口。李牧這才站起身來,拄著那口數十年須臾不離其身的長劍,平靜地一揮手道:“司馬尚執掌軍務。”說罷,李牧對著滿廳大將肅然深深一躬,一轉身大步赳赳出了幕府。
嘩啦一聲,大將們都擁出了幕府,人人淚光,人人無言。便是趙蔥與其部屬大將,也同樣地熱淚盈眶。李牧沒有一句話,再次對將軍們深深一躬,翻身上了那匹雄駿的陰山戰馬,一舉馬鞭,便要帶著生死相隨的兩百飛騎風馳電掣般去了。
“大將軍稍待!”司馬尚驟然前出,橫在李牧馬前。
李牧圈著戰馬看著司馬尚,臉平靜得有些麻木。
“諸位將軍!我等隨大將軍一同入宮,向趙王請戰!”隨著司馬尚的吼聲,大將們鬨然一聲爆發,願隨大將軍請戰的呼喊在雪原山谷盪出陣陣迴音聲。韓倉看得大急,厲聲喝道:“國有國法!趙王召大將軍會商戰事,何有擁兵前往之理!你等要反叛麼!”
“鳥!髒貨小人!”邊軍大將們被怒了,一聲怒吼蜂擁搶來圍住了韓倉。趙國素有兵變傳統,大將們當真殺了韓倉,誰也無可奈何。趙蔥眼見李牧冷笑不語,心下不大急,一步搶前擋在韓倉面前高聲喝道:“少安毋躁!都聽我說!”邊將們稍一愣怔,趙蔥部將已經圍了過來紛紛攔擋邊將們上前。韓倉早已經嚇得兩腿發軟,靠在護衛身上不能動彈。趙蔥高聲道:“殺死韓倉事小,牽連大將軍事大!大將軍既已奉命,自家部將卻殺了王使,大將軍對趙王如何說法?陷大將軍於不忠不義,我等有何好處!趙蔥之意:聽憑大將軍決斷,大將軍不去王城,我等擁戴!大將軍去王城,我等也擁戴!”大將們紛紛嚷嚷終於匯成一片吼聲:“好!聽大將軍說法!”
“諸位,”李牧不得不說話了“我軍久困井陘山,糧草將盡,援軍無望,退不能退,進無可進。若無舉國抗秦之勢,則我軍必敗,敗得比長平大戰還要窩囊!李牧畢生征戰,不曾窩過一兵一卒,而今卻要活活窩死二十餘萬大軍,心下何安也!將軍百戰,終歸一死。而今趙王有會戰之書,這是趙軍的唯一出路,也是趙國的唯一出路!唯其如此,縱然刀山在前,李牧死不旋踵!”所有的大將都沉默了,唯有旌旗獵獵之聲抖動在寒冷的曠野。
“司馬尚與大將軍同往!”
“不。誰也不要同往。”李牧對慷慨昂的司馬尚一擺手,圈馬轉身對將士們高聲道:“兄弟們,戰死沙場才是將軍正道!誰也不要將鮮血灑在齷齪的地方!都給我釘在井陘山,扛住王翦,扛住秦軍!縱然血染井陘,也教秦人明白:趙國之亡,不在趙軍——”
“趙國之亡,不在趙軍!”將軍們的吼聲盪了整個軍營。片刻之間,連綿大營相盪起憤怒的吼聲。
“趙國之亡,不在趙軍!”所有人都被這句話震撼發起來,長期憋悶的火焰突然噴發了。兵士們擁出了帳篷,民伕們擁出了山,紅的人群奔跑者匯聚著,一片無邊無際的火紅包圍了幕府包圍了李牧。
“我民威烈,天恆亡之,李牧何顏立於人世哉!”李牧一聲喟嘆輕夾腿雙,陰山戰馬長嘶一聲飛入了茫茫雪原。
趙國的最後一個冬天,李牧離開了井陘山營地,從此永遠沒有回來。
多年之後,李牧最後的故事漸漸傳開,化成了誰也無法印證的種種傳聞。歷久沉澱,李牧的結局又進入了一片片竹簡刻成的史書。《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所附之《李牧傳》雲:“秦多與趙王寵臣郭開金,為反間,言李牧司馬尚反。趙王乃使趙蔥及齊將顏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趙使人微捕李牧,斬之。廢司馬尚。”《戰國策·秦策》則記載:趙有寵臣韓倉,以曲合幹趙王,其甚親,其為人嫉賢妒功臣;趙王聽信韓倉,召回李牧,命韓倉歷數其罪;韓倉說李牧見趙王而捍匕首;李牧辯說自己患有孿曲病(手腳僵硬),恐見趙王行禮不便而接了假手,並憤然對韓倉亮出了假手;然韓倉還是以王命為辭,脅迫李牧自裁了。當代歷史學家沈長雲等所著《趙國史稿》中華書局2000年11月第一版。對如上說法做了辯駁考證,結論雲:“他所講述的李牧的故事(司馬遷聽馮唐所講述的李牧故事),並不比《戰國策·秦策》所載更可信。”無論李牧之死有多少種說法,李牧確定無疑地被趙國廟堂殺死了。
李牧之死,開始了趙國最後的噩夢。
這是公元前229年冬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