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大道不兩立國法不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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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異的事情接二連三,呂不韋實在驚訝莫名。
在他做出部署兩之後的午後時分,主事懸賞的門客舍人匆匆來報,蒙恬在張掛大書的城牆下車馬場豎立了一座商君石像。呂不韋大奇,商君石像如何能矗到車馬場去?門客舍人憤憤然比劃著,說了一番經過。將及正午時分,正是東城牆下人山人海之際,箭樓大鐘轟鳴三響,一大隊騎士甲士從長陽街直開出南門,護著一輛四頭牛拉的大平板車,轟隆隆進了車馬場。牛車上矗立著一座紅綾覆蓋的龐然大物,牛車後一輛青銅軺車,車蓋下便是高冠帶劍的咸陽令蒙恬。甲士並未喝道,人群已亂紛紛譁然閃開。馬隊牛車來到車馬場中央,蒙恬跳下軺車,看也不看兩邊的護書門客,一步跨上專為改書士子設置的大石礅,便高聲宣示起來:“國人士子們,我乃咸陽令蒙恬,今宣示咸陽署官文:應國人所請,官府特在咸陽南門豎法聖商君之石刻大像,以昭變法萬世之功!”蒙恬話音落點,城頭大鐘轟鳴六響,甲士們喊著號子將牛車上紅綾覆蓋的龐然大物抬下,安置在車馬場中央一座六尺多高的碩大石臺上,竟是穩穩當當堪堪合適,分明是事先預備好的物事。龐然大物立好,大鐘又起轟鳴。蒙恬親自將紅綾掀開,一尊幾乎與城牆比肩的巍峨石像赫然矗立,直如天神,威儀氣度分明是老秦人再不過的商君。人海一陣驚愕端詳,終於湧起了商君萬歲秦法萬歲的連天聲。守護《呂氏秋》的門客們一時懵然,不知如何應對,舍人便急忙回來稟報。
“死人壓活人,理他何來?”呂不韋冷冷一笑。
於是,舍人又匆匆趕回了南門。一番部署,門客們紮起帳篷輪當值,依舊前後奔波著,照應圍觀人眾讀書改書,鼓呼一字師領取賞金,將龐大石像與守護甲士視若無物。如此過得三五,門客舍人又趕回丞相府稟報:車馬場被咸陽都尉劃做了法聖苑,圈起了三尺石牆,一個百人甲士隊守護在圍牆之外,只許國人與遊學士子在苑外觀瞻,不許進入石牆之內。如此一來,民眾士子被遠遠擋在了“法聖苑”之外,本不可能到城牆下讀書改書。
呂不韋又氣又笑:“教他圈!除非用強,《呂氏秋》不撤!”出人意料的是,都尉率領的甲士本沒有理睬聚集在法聖苑圍牆內的學宮門客,也沒有強令撤除白大書,更沒有驅趕守書門客。兩邊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職地板著臉僵持著。門客舍人不耐,與都尉論理,說城牆乃官地,立商君像未嘗不可,然圈牆阻擋國人行止,便是害民生計。都尉卻高聲大氣說,官地用場由官府定,知道麼?聖賢都有宗祠,堂堂法聖苑,不該有道牆麼?本都尉不問你等堵車馬滋擾行人,你等還來說事,豈有此理!如此僵持了三五,守法成習的國人士子們漸漸沒有了圍觀興趣,南門外人群便漸漸零落了。門客們冷清清守著白花花一片的《呂氏秋》,尷尬之極,長吁短嘆無可奈何。
“若再僵持,教人失笑。”門客舍人氣餒了。
“小子,也是一策。”終於,呂不韋吩咐撤回了大書。
秋分這,呂不韋奉書進了王城,參加例行的秋藏朝會。
秋藏者,秋收之後清點彙總大小府庫之賦稅收入也。丞相領政,自然不能缺席。呂不韋清晨進入王城,下得輜車,便見大臣們駐足車馬場外的大池邊,時而仰頭打量時而紛紜低語。有意無意一抬頭,呂不韋看見大池中的銅鑄指南車上的高大銅人遙指南天,手中卻託著一束青銅製作的簡書。怪亦哉!這是黃帝麼?再搭涼棚仔細打量,卻見長的青銅簡書赫然閃光,簡面三個大紅字隱隱可見——商君書!
呂不韋一時愕然。這殿前大池的石山上矗立的指南車,原本是一輛人人皆知的黃帝指南車,車上銅人自然是大戰蚩尤劍指南天的黃帝。這指南車,是秦惠王第一次與六國合縱聯軍決戰前特意鑄造安放的,當年還行了隆重的典禮。秦以耕戰立國,尊奉黃帝戰陣指南車,以示不亡歧路決戰決勝之壯心,自然再平常不過。百餘年下來,黃帝指南車也成了秦王宮前特有的壯麗景觀。陡然之間,黃帝變成了商鞅,青銅長劍變成了竹簡《商君書》,如何不令人錯愕?
“小子,又是一策。”呂不韋淡淡一笑,徑自進了大殿。
秋藏朝會伊始,嬴政先向大臣們知會相關事項道:“諸位,得十三位老臣上書,請改黃帝指南車為商君指南車,以昭商君法制為治秦指南之大義。本王思之再三,商君之法經百餘年考驗,乃成強國富民之經典,須臾不可偏離。是以,準在王城改鑄黃帝指南車為商君指南車,並特准咸陽南門立商君石刻,築法聖苑。兩事之意,無非昭明天下:商君法制,乃大秦國萬世不易之治國大道。諸位若有他意,儘可論爭磋商。”殿中一時默然,大臣們的目光不期然一齊聚向了呂不韋。
秦王的申明說辭,令呂不韋大出所料。依常情忖度,年青的秦王與他年青的謀士們目下只能與他暗中鬥法,而不會將此事公然申明於國。理由只有一個:假若年青的秦王果真維護商君法治,公然論戰便於秦王不利。亙古至今,大國一旦確立了行之有效的治國理念,便絕不會輕易挑起治國主張之爭端,以免歧義多生人心混亂。目下情勢,《呂氏秋》儘管已經引起朝野矚目天下轟動,但距被秦國接受為治國經典,尚有很遠距離。唯其如此,呂不韋一門期望公開,期望論戰,以收說服朝野之功效。而年青秦王的護法派,則必然要遏制《呂氏秋》播,遏制公開論戰。否則,咸陽令蒙恬為何要迫呂不韋撤除《呂氏秋》?今,年青的秦王公然將此事申明於朝會,並許“儘可論爭磋商”卻是何意?尚無定見麼?不對!方才秦王說辭顯然是一力護法。是護法派沒想明白此舉對自己不利?也不對!縱然秦王想不到,李斯、蒙恬、王綰這幾個才智之士都想不到麼?呂不韋一時揣摩不透其中奧秘,但卻明白目下局勢:此刻自己若不說話,非但失去了大好時機,反而意味著承認《呂氏秋》與秦國格格不入,而轟動天下的張掛懸賞便成了居心叵測的陰謀。
當此之時,無論如何都得先昌明主張。
“老臣有言。”呂不韋從首座站起,一拱手肅然開口“秦王護法,無可非議。然孝公商君治秦,其本之點在於應時變法,而不在固守成法。老臣以為,商君治國之論可一言以蔽之:求變圖存。說到底,應時而變,圖存之大道也。若視商君之法為不可變,豈非以商君之法攻商君之道,自相矛盾乎?唯其求變圖存,老臣作《呂氏秋》也。老臣本意,正在補秦法之不足,糾秦法之缺失,使秦國法統成萬世垂範。據實而論:百餘年來,商君法制之缺失漸顯,其本弊端在刑治峻刻,不容德政。當此之時,若能緩刑、寬政、多行義兵,則秦國大幸也!”
“文信侯差矣!秦法失德麼?”老廷尉昂昂頂來一句。
呂不韋從容道:“法不容德,法之過也。德不兼法,德之失也。德法並舉,寬政緩刑,是為治國至道也。法之德何在?在親民,在護民。今秦法事功至上,究罪太嚴。民有小過,動輒黥面劓鼻,赭衣苦役,嚴酷之餘尤見羞辱。譬如,‘棄灰於道者,黥’,便是有失法德。老臣以為,庶民縱然棄灰,罰城旦三足矣,為何定然要烙印毀面!山東六國嘗雲:秦人不覺無鼻之醜。老夫聞之,慨然傷懷。諸位聞之,寧不動容乎!《易》雲:坤厚載物。目下之秦法失之過嚴,可成一時之功,不能成萬世之厚。唯修寬法,唯立王道法治,方可成大秦久遠偉業。”
“文信侯大謬也!”老廷尉又昂昂頂上“秦法雖嚴,然卻不失大德。首要之點,王侯與庶民同法,國無法外之法。唯上下一體同法,所以本沒有厚民、薄民、不親民之實。假若秦法獨殘庶民,自然失德。惜乎不是!便說刑,秦人劓鼻黥面者,恰恰是王公貴胄居多,而庶民極少。是故,百姓雖有無鼻之人,卻是人無怨尤而敬畏律法。再說棄灰於道者黥,自此法頒行以來,果真因棄灰而受黥刑者,萬中無一!文信侯請查廷尉府案卷,秦法行之百年,劓鼻黥面者統共一千三百零三人,因棄灰而黥面者不過三十六人。果然以文信侯之論,改為城旦三,安知秦國之官道長街不會汙穢飛揚?”
“老臣附議廷尉之說!”國正監霍然站起“文信侯所言之王道寬法,山東六國倒是在在施行。然則結局如何?賄賂公行,執法徇情,貴胄逃法,王侯私刑,民不敢入公堂訴訟,官不敢進侯門行法。如此王道寬法,只能使貴胄獨擁法外特權,民眾飽受律法盤剝。唯其如此,今之山東六國,民眾洶洶,上下如同水火。如此王道寬法,敢問法德何在?反觀秦法,重刑而一體同法,舉國肅然,民眾擁戴,寧非法治之大德!”
“兩公之論,言不及義也。”呂不韋淡淡一笑“老夫來自山東,豈不知山東法治實情?老夫所言王道法治,唯對秦國法治而言,非對山東六國法治而言。秦法整肅嚴明,惟有重刑缺失,若以王道厚德統合,方能大見長遠功效。若是以山東六國之法為圭臬,老夫何須在此饒舌矣!”
“即便對秦,也是不通!”老廷尉又昂昂頂上“商君變法,本是反數千年王道而行之,自成治國範式。若以王道統合秦法,侵蝕秦法基,必將使秦法漸漸消於無形。”
“除了秦法,對於秦國更有不通者!”最年青的大臣出列了。咸陽令蒙恬厚亮的嗓音迴盪起來“在下兼領咸陽將軍,便說兵事。《呂氏秋》主張大興義兵,以義兵為天下良藥,以誅暴君、振苦民為用兵宗旨。這等義兵之說,所指究竟是甚?幾千年都沒人說得清楚。懲罰暴政而不滅其國,是義兵,譬如齊桓公。弔民伐罪而滅其國,也是義兵,譬如商湯周武。而《呂氏秋》究竟要說甚?不明白!果真依義兵之說,大秦用兵歸宿究竟何在?是如齊桓公一般只做天下諸侯霸主,聽任王道亂法殘山東庶民?還是聽任天下分裂依舊,終歸不滅一國?若是大秦興兵一統華夏,莫非便不是義兵了?!”
“對!小子一口到屎尖子上也!”老將軍桓齕俗響亮而又竭力拖出一聲文雅尾音的高聲讚歎,使大臣們忍俊不,又不得不死勁憋住笑意,個個滿臉通紅,喀喀喀一片咳嗽噴嚏之聲。
呂不韋正襟危坐,絲毫沒有笑意,待殿中安靜,才緩慢沉穩道:“義兵之說,兵之大道也,與興兵圖謀原是兩事。大如湯武革命,義兵也。小如老夫滅周化周,義兵也。故義兵之說,無涉用兵圖謀之大小,唯涉用兵之宗旨也。目下之秦國,論富論強,皆不足以侈談統一華夏。少將軍高遠之論,老夫以為不著邊際,亦不足與之認真計較。若得老成謀國,唯以王道法治行之於秦,使秦大富大強,而後萬事可論。否則,煌煌之志,赳赳之言,徒然莊周夢蝶矣!”殿中肅然無聲,急促的息聲清晰可聞。呂不韋話語雖緩,然卻飽含著誰都聽得出來的譏刺與訓誡。這譏諷,這訓誡,明對蒙恬,實則是對著年青的秦王說話——稚初政便高言闊論統一華夏,實在是荒唐大夢。秦王年青剛烈且雄心,若是不能承受,豈非一場暴風雨便在眼前?大臣們一時如芒刺在背,舉殿一片惶惶不安。
“本王以為,丞相沒有說錯。”聽得高高王座上一句平穩紮實的話語,殿中大臣們方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一王族老臣突然冷笑:“文信侯之心,莫非要取商君而代之?”
“此誅心之論也!”呂不韋霍然離開首相座案,走到中央甬道,直面發難老臣,一種莫名的沉重與悲哀滲透在沙啞的聲音之中“老夫以為:無人圖謀取代商君,更無人圖謀廢除商君之法。呂不韋所主張者,唯使大秦治道更合民心,更利長遠大計。如此而已,豈有他哉!”呂不韋說罷,踽踽獨立而不入座,釘在王階下一般,大殿氣氛頓時一片肅殺。眼看一班王族老臣還要氣昂昂爭辯,王座上的嬴政卻淡淡一揮手:“文信侯之心,諸位老臣之意,業已各個陳明。其餘未盡處,容當後議。目下之要,議事為上。”於是,擱置論爭,開始議事。
呂不韋又是沒有想到,幾個經濟大臣沒有做例行的府庫歸總。也就是說,秋藏決算本就沒有涉及。而朝會所議之事,也沒有一件丞相不能獨自決斷的大事。片刻思忖,呂不韋再度恍然,秦王政的這次朝會其實只有一個目標——要他在朝堂公然申明《呂氏秋》所隱含的實際政略,再度探察他究竟有無“同心”餘地。是啊,王綰一說,李斯二說,咸陽都尉三說,蒙恬四做,今第五次,是最後一次麼?
“小子好頑韌,又是一策也。”至此,呂不韋完全明白:嬴政已經決意秉持商君法制,決意捨棄《呂氏秋》,同時卻仍在勉力爭取他這個曾經是仲父的丞相同心理政。然則,自今朝會始,一切都將成為往昔。雙方都探知了對方基所在,同心已經不能,事情也就要見真章了。呂不韋有了一種隱隱預,這“真章”不會遠,很快就要來臨了。
九月中,秦王特急王書頒行:立冬時節,行大朝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