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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以戰示形秦軍偏師兩敗於李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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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於期老將堅剛多謀,該當無事。王翦以為如何?”

“當下,臣不好論斷。”

“好!我在藍田大營住幾,等兩路戰勝軍報。”旬之後,關外奔襲的第一道戰報終於抵達:桓齕一軍攻克武城,斬首趙軍萬餘,奪糧草輜重千餘車,業已順利回師關外大營。嬴政很是高興,與王翦蒙恬聚酒小宴以示慶賀。在君臣三人各自揣測李牧遲鈍不出之因由時,第二道戰報飛來了:樊於期大軍兼程急進連下兩城,回軍時被李牧親率邊軍飛騎截殺,秦軍戰死三萬餘,餘部突圍散戰正在漸漸聚攏,樊於期將軍下落不明!君臣三人深為震驚,留下蒙恬鎮守藍田大營,秦王與王翦立即率五千鐵騎兼程趕赴關外大營。

彙集各方消息,戰敗經過終於清楚了。

攻克平陽之後,老軍將士嗷嗷求戰。樊於期也是意猶未盡,立即與麃公、屠雎會商,主張從西路北上奔襲趙國恆山郡,策應東路桓齕。樊於期的奔襲主張理由有三,都很堅實:其一,桓齕東路奔襲是孤軍,不能說沒有被趙軍伏擊的可能,需要策應;其二,若從西路再出奇兵北上,則趙軍必然不明虛實而遲疑,不敢輕易對任何一路動手;其三,我軍已克平陽,枯守原地徒然窩了兵力,兩軍齊出事半功倍!樊於期本來就是僅僅次於主帥桓齕的前軍大將,此次又是平陽戰事的主將,西路奔襲的主張儘管在桓齕預先部署之外,然從大局看卻無疑是主動策應主力的積極之舉,完全符合秦軍傳統,老將們二話不說便齊聲贊同了。樊於期立即部署:屠雎率兩萬步軍留守平陽,自己與麃公率五萬鐵騎北上奔襲。

樊於期選定的奔襲路徑是:沿汾水河谷秘密北上,於晉陽要外突然東折,從遠離井陘要的南部山道進入恆山郡,攻克赤麗、宜安兩城後,若東路無事便立即回師。就長平大戰後的秦趙情勢說,這條路徑確實是趙國的一道軟肋。長平大戰後,趙國對秦國的防禦部署歷來集中在三坨:河東一坨,以平陽為基與秦國做最前沿對峙;中央一坨,以上黨山地為縱深壁壘,使秦軍不能威懾邯鄲;北部一坨,以晉陽、狼孟的長期拉鋸爭奪戰為緩衝地帶,以井陘要為防守樞紐,不使秦軍以晉陽為跳板突破趙國西部北大門。如此三大坨之間,南北千餘里東西數百里,疏漏空缺處原本很多。尤其是平陽至晉陽之間的汾水河谷,沒有一處重兵佈防的要。之所以如此,也是形勢使然。長平大戰後,魏國韓國的實力在整個河東與汾水域大大衰減,說全部退出也不為過。也就是說,連同上黨在內的整個河東與汾水河谷,都在事實上變成了兩方四國哪一邊也無法牢固控制的拉鋸地帶,趙國能扼守住如上三要害,已經是萬分地不容易了。唯其如此,秦軍殲滅河東平陽的趙軍主力後,趙國在整個汾水河谷的南大門便開了,只要不東進上黨,沿汾水谷地北上幾乎沒有阻力。

樊於期五萬鐵騎秘密行軍,果然未遇一支趙軍,直到在晉陽郊野東折,進入趙國恆山郡,一路都出奇地順當。作為老軍老將,此等順當原是異常。然在目下樊於期麃公一班老將眼裡,這卻是完全該當的。趙國新王即位兩年,第一年便被秦軍攻克平陽斬首十萬殺大將扈輒,趙國已成驚弓之鳥全然在意料之中,再說趙國銳也就是那二十萬邊軍,要趕到恆山郡,最快也得半月上下,縱然趙國察覺了又能如何?

攻克赤麗,是順利的。攻克宜安,也是順利的。

秦軍戰心愈加熾熱,上下嗷嗷叫,索南下奇襲邯鄲大門武安,打一個大勝仗!樊於期很是清醒,不為眾議所動斷然下令回師,軍令理由只有一句話:“深入趙國腹地,策應東路震懾趙人之使命已成,回師!”秦軍戰心熾烈,軍法卻更是嚴明,主將一聲令下,立即將戰勝財貨裝車回軍。暮時分經過滋水南岸的肥下之地,誰也想不到的災難突然降臨了。

廣闊舒緩的青蒼蒼山塬上,突然四面冒出森林般的紅騎兵,夕陽之下如漫天燃燒的烈焰轟轟然卷地撲來,雪亮的彎刀裹挾著急風驟雨的箭鏃,眨眼之間便狠狠鉚進了黑的銅牆鐵壁。秦軍將士沒有慌亂,卻實實在在地措手不及…麃公身中三箭死戰不退,被護衛騎士拼命夾裹著殺出重圍,綁在一輛輕車上一路拼殺西來。堪堪望見晉陽城,麃公大吼幾聲,奮然拔出釘在前的三支長箭,便失血死了。一個千夫長說,麃公臨死的吼叫是,李牧!記住李牧!血仇!

幕府聚將廳一片沉寂,如同戰場後的血幽谷。

幕府外黑壓壓站滿了校尉頭目,他們是為戰場失帥而自請處罰。天下軍法通例:主帥戰死,將佐與護衛無過;主帥被俘抑或失蹤,將佐治罪,護衛斬首。目下主將樊於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突圍將士豈能安寧?老桓齕回師途中突聞戰報,先是暴跳如雷,之後大放悲聲,若非兩個司馬死死抱住,那口鐵長劍眼看便進了肚腹。從戰報傳來,截至秦王與王翦趕到,整個關外大軍三三夜不吃不喝地漫遊在幕府營地,搜尋接應突圍逃生者、救治傷殘者、埋葬有幸逃回而死在軍營者,殘兵將佐痛悔請罪,未遇劫難者昂請戰,整個營地既如死寂的幽谷又如焦躁的山火,憤混亂不知所措。秦王來到,將士聞訊雲集而來,卻都死死地沉寂著。儘管有待處置的緊急軍務太多太多,但有秦王親臨,大將們誰也不好先說如何如何。不是不敢說,而是誰都清楚,這是秦王親政之後的第一次敗績,敵方是與秦軍試手的神秘的李牧,秦軍大將則是備受秦王器重的老將樊於期,牽涉多多幹系重大,驟然之間誰也不好掂量這次敗績對目下秦國秦軍的影響以及對於未來的分量。

“將士都在轅門外?”嬴政終於開口了,似乎剛剛從沉睡中醒來。

鬚髮散亂面蒼白的老桓齕默默地點了點頭。

“走!本王要對將士說話。”秦王舉步便走。

眼看老桓齕懵懂不知所以,王翦低聲急迫地提醒:“號令全軍聚集!”老桓齕如夢方醒,拳頭一砸白頭赳赳出帳。片刻之間長號大起,軍營各方默默忙碌的兵士們轟隆隆聚來,轅門外的大軍校場倏忽大片茫茫松林。沒有號令,沒有司禮,黑壓壓的甲冑叢林肅然靜寂,唯有千人將旗在叢林中獵獵風動。

走出幕府,年青的秦王沒有與任何一個大將說話,也制止了中軍司馬將要宣示的程式禮儀,徑自穩健地踏上了一輛只升高到與幕府頂端堪堪平齊的雲車,高亢結實的秦音便昂地迴盪起來:“將士們,我是秦王嬴政!本王知道,大軍首戰大敗,將士們都想知道我這個秦王如何說法,否則人人不安。唯其如此,本王今暢明說話,歸總只有三句。第一句,勝敗乃兵家常事!當年沒有胡傷的對趙閼與之敗,寧有舉國協力的長平大捷?本戰,大將謀劃無差,兵士協力死戰,不依無端戰敗論罪。第二句,秦軍有了勁敵,大好!李牧邊軍能在我軍全無覺察之下突襲成功,堪為秦軍之師也!秦軍要師李牧而後勝李牧,便是天下無敵!第三句,秦國既定方略不變,關外大軍還是關外大軍,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黑叢林沉寂著,秦軍將士們熱淚盈眶地期待著秦王繼續說下去。嬴政卻戛然而止,大步走下了雲車。便在秦王舉步之間,十萬大軍的老誓吼聲驟然爆發了,如滾滾沉雷如隆隆戰鼓如茫茫呼嘯,士兵將佐們幾乎喊啞了嗓子,久久矗在校軍場不願散去。

夜幕降臨,幕府聚將廳的君臣會議開始了。

李斯是在接到戰報後快馬兼程趕來的,心緒沉重得無以復加。在轅門口外,李斯恰恰聽到了秦王對三軍將士的慷慨之說,心下雖然長吁一聲,卻一直沒有說話。老桓齕是憤悲愴羞愧折磨得有些懵懂,鐵板著臉緊咬著牙不知如何。王翦與左軍大將屠雎倒是沉穩如常,矗在趙國板圖前一動不動,卻也一直沒有說話。

“上將軍,肥下之地宜於伏擊麼?”嬴政一陣轉悠,終於打破沉默。

“不,不宜。”王翦顯然還沉溺在深深思慮之中。

“你說不宜,李牧為何就宜了?”

“臣所謂不宜,是以兵法而言。”王翦已經回過神來,指點著板圖道“君上且看,這是恆山郡,滋水從西北向東南過,滹池水從西向東過,兩水匯處的滹池水南岸,便是肥城,肥城之南統稱肥下。此地方圓百里,盡皆低緩山塬,多是說平不平說陡不陡的小山丘,除了尋常林木,一無峽谷險地,二無隘口要道。依據兵法,實在不足謂奇險之地。然則,偏偏在這般尋常地帶,李牧卻能隱藏十餘萬大軍發動突襲,其中奧秘,臣一時難於道明。”

“老將軍以為如何?”嬴政平靜地坐進了大案。

“咳!肥下實在沒甚稀奇,陰溝翻船!”老桓齕的生鐵拳頭砸得將案咣噹大響“但凡秦軍老將老卒,誰都將趙國趟得透。邯鄲城門有幾多鐵釘,老兵都數得上來!那肥下山地非但無險,還是個敞口子四面不收口。誰在肥下做伏擊戰場,直一個瘋子!李牧就是瘋子!老夫看,他定然是湊巧帶兵路過!老夫不服!不信他神!”

“左將軍以為如何?”

“臣啟君上,”屠雎一拱手“上將軍所言,老軍將士無不贊同。”

“關外大營還想攻趙?”

“正是!三萬餘將士戰死,豈能向李牧低頭!”屠雎慷慨昂。

“啟稟君上,老臣請戰,再攻趙國!”老桓齕立即正式請命。

嬴政看看李斯又看看王翦,叩著大案沉不語。李斯自入關外大營,見秦王已經知曉軍情,便一直沒有說話。最要緊的原因是,李斯當初一力贊同內外分兵的方略,也從來不懷疑秦軍戰力,本沒有想到偏師小戰竟會大敗,更沒有想過如果關外戰敗又當如何?身為長史,又是國策總謀劃者,李斯不能不從全局思忖。目下局部失利,翻攪在李斯心頭的便是:是否因這一局部失利而改變全局謀劃?具體說,五年刷新秦國的謀劃之期是否短了?秦軍兵力以及將才,是否不足以分為兩支大軍?如果繼續對趙作戰,是繼續由關外大軍獨當還是合兵全力赴戰?思慮看似對趙戰事,實際卻牽涉著“一天下”的長策偉略如何實現的全局。李斯之短,在於對軍事不甚通曉。當年在蒼山學館,荀子評點弟子才具,對李斯的評語是:“斯之政才,幾比商君也。然兵家之才縱橫之能,與蘇秦張儀尚不及矣!”也就是說,蘇秦張儀尚算知兵,李斯連“尚算知兵”亦不能。法政名士之所謂知兵,非指真正具有名將之能,而是指對軍旅兵爭有沒有一種覺。這種覺,可能學而知之,然更多的卻是基於一種天賦直覺。若就兵家學問言,以李斯之博學強記,尋常之談兵論戰自不待言。然要真正地肩負萬千軍士之命而全局謀劃軍爭,李斯總覺得沒有如同透徹的政事察一樣的軍事見識。譬如目下,李斯實在沒有看出原先方略有何不妥,然則,在該不該對趙繼續作戰這個具體事項上便覺頭緒頗多,無法一語了斷。但無論如何,作為中樞主謀,他不能不說話。

“以臣之見,若對趙戰事無勝算,可改向他國,或中止關外用兵。”

“何以如此?”秦王追了一句。

“其一,關外戰事,意在示形,並非定然咬緊趙國。”

“也是一理。”

“其二,即或關外停戰,亦不影響關內整訓新軍,於大局無礙。”

“王翦以為如何?”秦王沉地叩著大案。

“臣之評判,有所不同。”王翦慨然一句,顯然已經是深思慮“老軍東出,初戰失利,並非全然壞事。最要緊處,是扯出了趙國李牧的邊軍。李牧威震匈奴,已經是天下名將。然其才具、戰力究竟如何?秦軍極為生疏。若果真李牧此時不出,而在五年之後陡然與秦軍相遇,戰局難料。肥下之戰出李牧,臣以為是最大好事。然則,此戰僅為李牧邊軍的獨有戰法,若李牧僅僅如此一種戰法,不足慮也。臣所慮者,李牧用兵之能我軍依然沒底…”

“且慢!”老桓齕一拍案“李牧獨有戰法?是甚!”

“善藏飛騎,善開闊決戰。此為李牧邊軍之獨有戰法。”

“鳥!這也叫戰法?有地誰不會藏兵,你說個明白。”

“中原各國戰法,以地藏兵,開闊之地不阻敵。”見老桓齕點點頭,王翦指點著板圖又道“可大草原不同,險山惡水極少,大軍難以隱藏,只能依靠剽悍騎兵的急劇飛馳追殲敵軍。然則,李牧大敗匈奴,卻不是死追匈奴決戰。當然,也是匈奴聚散無定來去如飛,無從追殲。李牧之法是長期麻痺匈奴,而後在匈奴大軍南下時以飛騎大軍合圍痛擊。老將軍且想,在一望無垠的大草原,能使數十萬騎兵隱藏下來而匈奴毫無察覺,這不是善藏飛騎麼?開闊山原,四面敞口,最不宜包圍戰,李牧卻恰恰能做到。這不是善開闊決戰麼?一句話,李牧長期對匈奴作戰,業已形成了一套迥然不同於中原的獨特戰法。”

“狗的!草原狼!刁!”桓齕算是承認了李牧。

“老將軍說得好!李牧邊軍確實是草原狼,剽悍狡詐。”

“往下說。”嬴政叩著大案目光炯炯。

“王翦之見,為摸清李牧邊軍實力與戰法,對趙戰事不能中止。”

“有血氣!老夫贊同!”老桓齕拳頭砸得咚咚響。

“若再戰失利,又當如何?”嬴政追問一句。

“只要不是主力決戰,一戰數戰失利,不足畏也。”李斯霍然站起:“不能!至多隻能再敗一次。否則六國合縱必要死灰復燃!”

“長史也,老夫能教他再勝一次麼?真是!”老桓齕拍案高聲。

“長史所慮,不無道理。”嬴政也站了起來“天下格局之變化,一大半在秦趙戰場之勝負。當年趙奢第一次戰勝秦軍,趙國始成山東砥柱。如今李牧第二次戰勝秦軍,山東五國尚不明就裡,不敢貿然合縱。然則,若是再給趙軍兩次戰勝秦軍的戰績,天下大局必然生變。在秦而言,絕不允許合縱抗秦之六國同盟再次結成!唯其如此,以再敗一戰為限,對趙戰事仍當繼續。”

“適可而止。臣無異議。”王翦明朗一句。

“臣等無異議!”桓齕李斯屠雎異口同聲。

“趙王遷若不許李牧再次出戰,又當如何?”嬴政皺起了眉頭。

老桓齕一臉茫然:“這,這,君上這是從何說起?”

“君上所慮,是將趙王遷做明君看也。”李斯一笑“肥下一戰勝秦,業已證實李牧邊軍足以抗衡秦軍。若是明君,便有可能下令李牧全力對秦備戰而避免小戰,只在秦軍主力大軍東出之時決戰。”李斯轉身對嬴政一拱手“然據種種消息,趙王遷絕非明斷君主,不可能有此定力!我軍再攻,趙王遷必定會敦促李牧儘快出戰。”

“臣等贊同長史。”桓齕王翦屠雎異口同聲。

微明,秦軍晨號起。君臣會議方罷,正在狼虎嚥鍋盔乾戰飯之時,一騎快馬飛到,送給李斯一支密封銅管。李斯打開一看,過來對秦王低語幾句。嬴政目光一閃便離案起身:“王翦可留下兩三,商定對趙部署後再回。我與長史先回咸陽!”一語落點,嬴政已經大步出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