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李斯的積微政略大大出乎新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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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青的秦王在那道合抱的石柱前整整站了一,偌大東偏殿靜如幽谷。
石柱上新刻了一篇文字。這也是王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石柱木柱中,唯一被刻字的一道大柱。字是李斯所寫,筆勢秀骨峻拔,將筆畫最繁的秦篆架構得法度森嚴汪洋嵯峨,令人不得不驚歎世間文字竟有如此靈慧陽剛之美境!然則,年青的秦王所矚目者,卻不是文字之美。他對字寫得如何向無覺,只知道李斯的字人人讚許,好在何處,他實在不知所以。他之所以久久釘在石柱之下,是對這篇文字湧出的別樣神慨萬端。
積微,月不勝,時不勝月,歲不勝時。凡人好敖慢小事,大事至,然後興之務之。如是,則常不勝夫敦比於小事者矣!何也?小事之至也數,其懸也博,其為積也大。大事之至也希,其懸也淺,其為積也小。故善者王,善時者霸,補漏者危,大荒者亡!故,王者敬,霸者敬時,僅存之國危而後戚之。亡國至亡而後知亡,至死而後知死,亡國之禍敗,不可勝悔也。霸者之善著也,可以時託也。王者之功名,不可勝誌也。財物貨寶以大為重,政教功名者反是,能積微者速成。詩曰:“德如,民鮮能克舉之。”此之謂也。
嬴政讀過《荀子》的若干傳篇章,卻從來沒有讀過如此一篇。
那夜書房小宴,當李斯第一次鏗鏘唸完這段話,並將這段話作為他入主中樞後第一次提出的為政方略之基時,嬴政愣怔良久,一句話也沒說。那場小宴,是在王綰與李斯歷經三忙碌順利接後的當晚舉行的,是年青的秦王為新老兩位中樞大臣特意排下的開局宴。主旨只有一個:期盼新丞相王綰與新長史李斯在冬預為鋪排,來大展手腳。酒過數巡,諸般事務稟報叮囑完畢,嬴政笑問一句:“廟堂大柱俱為新銳,兩卿各主大局,來年新政方略,敢請兩位教我。”王綰歷來老成持重,那夜卻是赳赳發,置爵慨然道:“君上親政,虛數五年,糾纏國中瑣細政事太多,以致大秦遲遲不能東出,國人暮氣多生。而今荒旱饑饉已過,廟堂內政亦整肅理順,來年便當大出關東,做他幾件令天下變的大事,震懾山東六國,長我秦人志氣!”嬴政奮然拍案:“好!五年憋悶,國中瑣事糾纏,嬴政早大展手腳!兩位但說,從何處入手!”王綰紅著酒臉昂昂道:“唯其心志立定,或大軍出動,或邦斡旋,事務謀劃好說!”嬴政大笑一陣,突然發現李斯一直沒說話,眉宇間似乎還隱隱有憂慮之相,不揶揄:“先生新入中樞,莫非怕嬴政不好相與乎!”
“臣所憂者,王有急功之心也。”李斯坦然地看著嬴政。
“先生何意?做大事便是急功?”議政論事,嬴政從來率直不計君臣。
“臣所憂者,王之見識有差也。”李斯很平靜。
“怪亦哉!何差之有?”嬴政一旦認真,那雙特有細眼分外凌厲。
“長史,你不明不白究竟要說甚?”王綰顯然有些不悅。
“臣啟君上。”李斯沒有理會王綰,一拱手徑直說了下去“強國富民一天下,世間最大功業也。成此千秋功業,尋常人皆以為,辦好大事是基所在。其實不然,大功業之基,恰恰在於認真妥當地做好每件小事。臣所謂君上見識有差,便在於君上已經有不耐瑣細之心,或者,君上對幾年之間的邦國政務評判有差。此等見識瀰漫開去,大秦功業之隱憂也。臣之所憂,唯在此處,豈有他哉!”
“大業以小事為本?未嘗聞也!”王綰第一次拍案了。
“新說…先生說下去。”嬴政似乎捕捉到了一絲亮光。
“臣請唸誦一文。”嬴政點了點頭,思緒還纏繞在李斯方才的新說中。
李斯咳嗽一聲,竭力用略帶楚音的雅言唸誦了那篇短文。
嬴政默然良久。
“此文何典?”王綰皺起了眉頭。
“我師荀子《強國篇》之一章。”
“怪也!大事不成王業,小事速成王業?這說得通麼?”王綰兀自嘟噥。
李斯很認真地回答了王綰的困惑:“丞相,此論主旨,非是說大事無關緊要,實是說小事最易為人輕慢疏忽。對於廟堂君臣,大事者何?征伐也,盟約也,滅國也,變法也,靖亂也。凡此大事,少而又少,甚或許多君主一生不能遇到一件。小事者何?法令推行、整飭吏治、批處公文、治災理民、整軍經武、公平賞罰、巡視田農、修葺城防、獎勵農工、發士商、移風易俗、衣食起居等等等等。凡此小事在前,疏忽成習,必致荒政而基虛空。其時大事一旦來臨,必是臨渴掘井應對匆匆,如何能以強國大邦之氣象成功處置?是故,王天下,積微速成。不善小政而專大政者,至多成就小霸之業,不能一天下也!”
“依你所言,新局為政方略何在?”王綰又皺起了眉頭。
嬴政沒有說話,卻猛然盯住了李斯,顯然,這也是他要問的。
“五年之期,專務內政。”
“內政要旨何在?”
“整飭吏治,刷新秦國,倉廩豐饒,堅甲利兵。”
“而後?”
“東出函谷,勢不可當,必一天下!”嬴政肅然站起向李斯深深一躬:“敢請先生大筆,賜我積微篇章。”次午後,李斯在一幅絹上寫成了那篇大論。嬴政立即吩咐趙高宣來尚坊令,遴選一名最好的石工,將這篇文字刻在了常處置政務的東偏殿斜對王座的石柱上。嬴政特意為這篇大論取了個名目——事也政也,積微速成。柱石刻就,嬴政便釘在柱下不動了。
暮降臨,銅燈亮起,嬴政一如既往地坐到了大案前開始批閱公文。提起那支蒙恬大管,嬴政自覺心頭分外平靜。這種臨案心緒的變化,只有嬴政自己清楚。既往臨案,同樣認真奮發,但他的內心卻是躁動不安的。不安躁動的本,是對終陷溺瑣細政務而不能鯤鵬展翅的苦苦忍耐,只覺得竟處置政務小事,對一個懷天下大志的君王簡直是一種折磨。假如不是他長期磨礪的強毅神,也許他會當真摔下大筆趕赴戰場的。今不同了。荀子的高遠論斷,李斯的透徹解析,使嬴政心頭的盲點豁然明朗——這復一的瑣細政務,實際是一步步攀上大業峰巔的階梯!何謂見識?發乎常人之不能見,這便是見識。荀子的“積微速成”說,不是尋常的決事見識,而是一種方法論,一種確立功業路徑的行進法則。縱觀歷史成敗,可謂放之四海而皆準也。思謀透徹,見識確立,嬴政突然覺得自己成了。嬴政清醒地知道了自己是誰,自己每在做甚。這種對人生況味的明白體察,使年青的秦王實實在在地處於前所未有的身心愉悅之中。
提出“五年刷新秦國,而後東出天下”的為政方略後,李斯馬不停蹄地走遍了所有官署。年關之前,李斯開出了一卷長長的整飭內政清單,分為農事、工商、執法、關防、新軍、倉廩、鹽鐵、吏治、朝政、王室十大方面一百六十三項具體實務。也就是說,各個大口該當整肅的事務以及該當達到的法度目標,全數詳細開列。
會商清單時王綰臉紅了:“君上,臣請換位,李斯當任開府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