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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功臣不能全身嬴政何顏立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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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醒來,鄭國眼前的一切都變了。

寬大敞亮的青銅榻,寧靜涼的廳堂。鋪榻竹蓆編織得異常緻,貼身處卻挨著一層細軟愜意的本麻布,老寒腿躺臥其上既不覺冰涼又不致出汗。不遠處,一面藍田玉砌成的石牆孤立廳中,恍若一道大屏,滲著細密光亮的水珠。顯然,這是牆腹壘滿了大冰磚的冰牆。榻邊白紗帷帳輕柔地舒捲,穿堂微風恍若山林間的習習穀風,夾著一種淡淡的水草氣息,雖不若瓠口峽谷的水汽醇厚,倒也清新自然。如此考究的廳堂寢室,令他這個經年奔波高山大川過慣了糲生活的老水工很有些不適。一抬眼,陽光隔著重重門戶紗帳明亮得刺人眼目。

“有人麼?”鄭國猛然坐起,一打晃立即扶住了涼絲絲的銅柱。

“大人醒來了?”紗帳打起,面前一張明媚的女子笑臉。

“你!是何人?”

“小女是官僕,奉命侍奉大人。”

“這是何地?”

“這是大人府邸。”侍女過來攙扶鄭國。

“豈有此理,老夫何來府邸?”鄭國推開侍女,黑著臉下地嘟噥了一句。

“大人初醒不宜輕動,小女去喚太醫。”

“不用。誰是此地管事,帶老夫去見。”

“大人稍待,小女即刻喚家老前來。”侍女風快地去了。

“這是人住的地方麼?不中不中。”鄭國煩躁地嘟噥著轉悠著。

正當此際,一箇中年男子大步進門,面深深一躬:“稟報大人,在下奉大內署之命暫領府務。一俟大人覓得得力家老,在下便原路回去。”鄭國正要說話,一個鬚髮雪白的老者揹著藥箱又進了廳堂,身後正跟著那個明媚的侍女。鄭國頓時煩躁:“老夫沒病,誰也不用管!這裡有沒有車馬?老夫要見李斯,不行就見秦王!”家老一拱手道:“李斯大人原本叮囑好的,大人醒來立即報他。在下這便去請李斯大人。”話一落點人已大步出門。鄭國看慣了秦人風風火火,知道不會誤事,也不去管了。

侍女輕步過來,低聲道:“大人,這是長史署派下的住府太醫。大人病情,住府太醫要對太醫署每稟報。查脈換方,不費事也。”鄭國無奈,只好皺著眉頭坐在案前,聽任老太醫診脈。認真地望聞問切一番,老太醫開好一張藥方,又正叮囑道:“大人臥榻多,老寒腿未見發作,足證大人基尚算硬朗。只是大人觸水久,風溼甚重,後家居宜幹宜燥宜暖,避水尤為當緊,切切上心為是。”鄭國苦笑著點點頭:“好好好,老夫知道。”離座起身便去了。

鄭國已經習慣了秦國吏員僕役的規程:但遇法度明定的職責,縱然上司或主人指責,也得依照法度做事。譬如鄭國病情,老太醫叮囑不到,後一旦出事,太醫署便得依法追溯。如此,老太醫豈能不認真敬事?可在鄭國聽來,這番叮囑卻荒唐得令人啼笑皆非。叫一個老水工不去觸水,還要長年乾燥暖,簡直就是教一隻老虎不要吃而去吃草!想歸想,涉及法度,老太醫盡職盡責,你說甚都是白說,只有點頭了事。

午後時分,李斯匆匆來了。

“你個老兄弟!我這甚地方?老夫活受罪!”鄭國當頭直戳戳一句。

“哎呀老哥哥!你可是國寶也,誰敢教你受罪!坐下坐下,聽我說。”李斯一番敘說,鄭國聽得良久默然。

原來,一出頻陽鹽鹼灘,鄭國就發起了熱病。行營馬隊只有秦王一輛王車,鄭國與大臣們一樣乘馬,昏沉沉幾次要從馬上倒栽下來。李斯總攬河渠,照應鄭國與一班水工大吏是其職司所在,自然分外上心。一見鄭國狀況不對,李斯覺得鄭國不能再在馬上顛簸,報秦王,可王綰說秦王正在車中與蒙恬密談。李斯稍一思忖,給王綰說了一聲,便立即帶一班吏員護持著鄭國下了官道。進入櫟陽,調來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教鄭國乘坐,又請來一個老醫士隨車看護,這才上道疾行趕上了大隊。將到咸陽,前隊駟馬王車突然停住,秦王帶著蒙恬匆匆下車,找到李斯低聲吩咐了一番這才離去。依照秦王叮囑,李斯將鄭國乘坐的篷車給了蒙恬。蒙恬也不對李斯多說,立即帶著自己的馬隊護送著鄭國車輛離開行營大隊,飛上了向南的官道。當時,李斯也是一肚子疑惑,不明就裡。

回到咸陽,李斯因尚無正式官邸,原居所又沒有僕役照應,驟然回去難以安臥,被長史署安置在了咸陽驛館的最好庭院。李斯沐浴夜飯方罷,正要上榻歇息,蒙恬卻大步匆匆來了。蒙恬對李斯說了韓國問罪鄭國的消息,並說斥候已經探查到韓國刺客進入秦國的蛛絲馬跡,他奉秦王之命,已經將鄭國送到一個該當萬無一失的地方去了,教李斯不要擔心。李斯一時驚愕默然,這才明白了秦王中途停車,教他將鄭國給蒙恬的原因。李斯也有些後怕,假若在自己護持鄭國出入櫟陽時陡遇韓國刺客,後果豈非難料?

小朝會,秦王的第一道王書,便是擢升鄭國為大田令,爵位少上造,府邸由長史署妥為遴選,務求護衛周全。王書頒佈之後,秦王沉著臉說了一句話:“鄭國是大秦國寶,是富民功臣。韓國敢加鄭氏部族髮之害,教他百倍償還!”朝會之後,蒙恬陪同李斯去了那個“該當萬無一失”的地方。一過渭水進入南山官道,一進茫茫樹林中護衛森嚴的山林城堡,李斯立即明白,也不大為驚訝。李斯無論如何想不到,秦王能教鄭國住在章臺行宮治病。而護衛鄭國者,竟然是蒙恬的胞弟——少年將軍蒙毅。

之後,鄭國高熱已退。老太醫說章臺過於蔭涼,不宜寒溼症者久居。秦王這才親自下令,將鄭國移回咸陽官邸。李斯說,目下這座大田令官邸,地處王城之外的重臣坊區,蒙毅又專門做了極為細緻的護衛部署,完全不用擔心。末了,李斯興奮地說,回到咸陽將近一月,夏田搶種已經完結,諸般國事也已擺置順當;秦王早已經說好,大田令何時痊癒,何時便行重臣朝會,鋪排後大政方略。

“這個秦王…難矣哉!”良久默然,鄭國一聲長嘆。

“老哥哥,這是何意?”李斯有些意外。

“你我都是山東客,老夫可否直話直說?”

“當然!”李斯心下猛然一跳。

“你老兄弟有所不知也。”鄭國很平靜,也很麻木,盯著窗外明亮的陽光眯縫著一雙老眼,灰白的眉不斷地聳動著“當年韓王派老夫入秦,曾與老夫約法三章:疲秦不成渠,死封侯,活逃秦。老夫答應了。那時,山東六國不治水,六國又有盟約,嚴水工入秦。老夫對天下水勢瞭若指掌,知道只有秦國不受山東六國牽制,可自主治水。入秦治水,大有可為,是當時天下水家子弟的共識。然則,老夫若不答應韓王約法三章,便要老死韓國,終生不能為天下治水…”

“老哥哥且慢,”李斯一搖手“先說說這韓王約法。疲秦,是使命?”

“對。使秦民力傷殘於河渠,疲憊不能東出,是謂疲秦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