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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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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邑只想立刻回到長沙,打開《追憶逝水年華》第一卷,《聖經》,以及玻璃花瓶。

年初三就要回長沙,誰也拿不準旨邑要幹什麼。到得長沙後,她請秦半兩吃飯以作犒勞。她很快活,眼裡閃現令秦半兩惶惑的光彩。她似乎對他陡然親近了許多,他反而覺得遙不可及,覺她被別的男人刺了芳心,神魂顛倒。他頗為頹敗,但仍是陪她樂了一陣,直到分手各自回家。旨邑放下行李,在書櫃前站了很久,彷彿是到了別人家裡的小孩,仰著頭,想看書卻又不伸手敢拿。她的心跳得像個行竊者,在進行一次沒有絕對把握的行動。她始終是沒有下手。然後她收拾行李,清理屋子,給陽臺的花草澆水,無論她在做什麼,心思始終停留在書櫃和玻璃花瓶上。她沒有想到,水荊秋還會做出這種細節,她只意識到這種細節的漫,不能意識到它的危險:一個人的一生,很可能就毀在這樣的小細節裡。實際上她並沒吃飽,她急於回家看水荊秋留下的東西,站在書櫃前卻望而卻步,仿如“近鄉情更怯”的遊子。她漫無邊際地猜測他留下的東西,情話,誓言,一個已婚男人理的表白,或者其他什麼小物什。她怕看了難以承受幸福,更擔心看了會失望難過,她就像一隻鼴鼠,面對僅剩一塊片過冬的現實,說不清該欣喜還是惆悵。

其實她什麼也不想幹,就想坐在書櫃前盯著它們,放電影一樣將水荊秋從頭至尾回憶一遍。他在她房間裡走動、菸、吃飯、蹲廁所,在屋子裡任何一處攻擊她,心滿意足地回去消化,因為身心舒暢,對梅卡瑪倍加溫情。想到這一點旨邑就不舒服,本就不想看他留了什麼。她覺得做子的太了不起了,她們(梅卡瑪)明的愚蠢哲學,故意掩飾了女人細膩的天(她不相信梅卡瑪察覺不到他如此深厚的外遇情),情人不過是給婚姻之船卸下重物,減除壓力的搬運工,折騰得一身疲憊,不過是白忙一場。

她沿著一條風景美好的街道走到繁華之所。酒吧搖滾樂、咖啡館曖昧的人影、夜晚找樂子的孤獨者,混雜的熱鬧聲音染了她,她確信在這個世界上,青年人需要快樂,老年人需要安寧,姑娘需要出嫁,已婚者需要“第二”互相碰撞,永遠鬧哄哄,是有道理的。每悟出一點道理,她覺自己便老了一重。

漫無目的,好像整個長沙剩秦半兩了(原碧回去了,謝不周遊玩尚未歸還)。匆忙與他告別,現在又有了悔意。她到內心裡的空重新變大,書櫃裡的秘密本填補不了它,甚至使空更疼。她想立刻回去看個清楚,但只是緩慢地在一個冷清的報亭隨手買了一份冰涼的報紙,打算喝杯“藍山”咖啡讀完它。喝“藍山”原是謝不周的嗜好,他從不更換(當然潛在原因是,這是他逐一品嚐過後的選擇),與他對女人的態度截然不同。他會因喝到不純淨的咖啡而怒火滿腔,但始終寬容女人各式各樣的缺點,並予以尊重。今晚特例喝“藍山”她並沒意識到自己頗為想念滿嘴口的謝不周。她要了咖啡,又加又加糖,像謝不周那樣輕抿了一口。

在某種程度上,謝不周內心深處愛著旨邑。他“愛”著,不斷地想她和她未曾暴過的身體,但這並不妨礙他被別的姑娘引。世間女子有千萬種,旨邑只代表一種類型。他不斷參加全國各地的地產營銷策劃講座,唾沫橫飛,財源廣進,同時特別關注地產界美女的仰慕。她們暗送秋波,他隔山相望,一眼掃過黑壓壓的人頭,總能準確地發現他的目標對象。通常謝不周都對女說自己正在和諧婚姻當中,如他當時騙旨邑一樣。有知趣而退的,自然也有難而上的。他對自己的身體有幾種使用方式,覺好則不遺餘力,事後適度溫存,再次約會;覺一般則顧自了事,當即離場,永遠只有別人懷念他。

“姑娘們愛上我,我不和她們睡覺,那會傷她們自尊,她們會覺得受到侮辱。”謝不周對旨邑說。

這一次謝不周掛彩了,從安靜斯文模樣單純的女孩身上下來,他的左側肩膀上留下兩彎通紅的牙印。當晚沒事,第二晚史今看見了,也只是一笑置之,似乎還開了句玩笑,說他被狗咬了(也許婉轉一些,說那人屬狗),且照舊把他伺候舒服了。她知道他衛生方面很注意,在外必用安全套,他與女人算不得是真正的體接觸。只是完後她還想就牙印說點什麼。遇這種事,謝不周像往常那樣,眉頭一皺,腦袋一歪,頭就痛了。他不能與女人糾纏一個問題,如果史今要鬧,他會頭痛裂,等於在要他的命。只要他亮出頭痛的法寶,天大的事情也要平靜下來。

理解謝不周與史今的關係似乎並不困難。她愛他,愛的是一個“閹割”了的存在;他愛她,愛的是一個母親,母親能夠撫他的創傷。

旨邑看完水荊秋所藏下的東西,第二天就趕往哈爾濱去了。身體外沒發生什麼事情,而是身體內發生了大事。不是健康問題,而是情慾問題。彷彿響樂中的停頓靜默之後,突然炸響一個強音,她與水荊秋過去的種種,狂蜂亂蝶似的一起奏響,音樂情緒高漲懸空,她必須像一枚低沉的大提琴音符,從眾多聲響中逃離出來,這枚傷音符的軌跡在空中形成一道深深的水渠,隨之緩緩注入那些烈洪,她率領它們從長沙向哈爾濱——她的每一個孔都渴望他的填充。

她就在離他家不遠的賓館住下,他打車五分鐘就到了。在門開的瞬間,壯烈的響樂第二樂章的頭一個音符奏響,一段纏綿悱惻的小提琴,婉轉悠揚,如泣如訴,鋼琴曲輕柔點綴,作為樂手的男子與長髮的女子,雙目緊閉,彼此捲入於他們奏響的優美旋律中。這是一場生命的演奏,一場忘我的演出,直到每位演奏者疲力竭,臉上淌著汗水,氣吁吁地謝幕,才有了談聲。

他們迅速地成為了觀眾,溼漉漉地坐在大廳裡,讚美彼此的音樂才華,演奏者的音容變幻。

他把燈光調到明亮,她不肯離開他去洗澡。

“你把東西夾在《追憶似水年華》裡,是暗示什麼嗎?可你又在信裡叫我永遠不要懷疑你的愛。”她憂戚重重地說。

“我是無意識的,夾在你喜歡的書裡,只表示我對你的重視。我從沒想過會離開你。你是我今生的福分我的寶。”他笑她胡思亂想,唯心主義,神秘主義。

她對他的話到滿足,接著說道:“你在信裡夾一撮髮,嚇我一跳,什麼時候剪下來的?我第一次收到這種禮物。以後你要是離開我,我拿它做證據告你強姦。”

“喲,怎麼報復我都想好了?我的寶,早上你在睡覺,我起來菸,拍了幾張室內的照片,你還沒起來,我想你多睡會兒,沒有叫醒你,一直琢磨著給你留點什麼,免得你一天到晚猜疑,心情不好。我想過剪一綹頭髮,但我想有比頭髮更親密的髮。你怎麼沒燒掉,還留著呢?”

“捨不得。節回家了,回長沙又過了好幾天才敢看。你真能忍,非得大年夜才告訴我。”

“本來是留給你大年夜看的。我想陪伴你。讓你到我在你身邊。欠你太多,我常常為此心疼。”她箍緊他,他的比以前,體重有所增加。

“壓在花瓶底下的照片,我看了半天,才知道那是高原上你第一次抱我的地方,你的手還伸到我股底下耍氓。”她還是樂於說起他留下的東西,那是促使她來見他的主要原因。他眯起眼得意地笑,說是大清早他特地拍下來送給她的。又說如果不是在高原,而是在任何一座城市裡頭,他的手絕對不會伸到那樣的地方去。他為他的手到羞澀,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如果不是在高原,而是在任何一座城市裡頭,她也不會和一個陌生人擁抱,並默許他的手到她股底下。

回憶是甜的,時間因此溜得更快。沒等到他們的身體冷卻,他匆匆走了。旨邑上街溜達,才真正看清哈爾濱的樣子。節還在繼續,街上到處張燈結綵,街邊很多隨意堆起的雪人。每見到一個女人,旨邑就想那是不是梅卡瑪,或是梅卡瑪的類型。類型很重要,代表水荊秋的品味。旨邑一會想象梅短髮捲曲,燙染成暗黃;一會又想她可能是頭髮蓬鬆的長髮女人。她是前衛時髦的,也可能是傳統緻的,幹練潑辣,或者穩重典雅。旨邑滿腦子都是梅卡瑪,走在屬於梅卡瑪的城市與街道,她到一種侵犯者的隱隱快。梅卡瑪的氣息在空氣裡飄。那些美容院、超級市場、乾洗店、麥當勞以及郵政報刊亭、新華書店,都有梅卡瑪的影子。包括腳下這條人行道,很可能是梅卡瑪經常走過的路。梅卡瑪和水荊秋。他們一家三口。這是他們的世界。旨邑到自己就像鬼子進村,端著刺刀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

水荊秋第二天下午匆匆來了。他不知道找什麼藉口得以從家裡走出來和她幽會,旨邑不再用刻薄話損他。他正為偉大的愛情冒著巨大的危險,她不想把他降為猥瑣的偷情者。儘管二者區別模糊。但是,一旦他身離開她,回到他的家裡,回到梅卡瑪的身邊,她立即認定他是猥瑣的偷情者,是一隻偷嘴的貓。如果貓看見魚發抖,那絕對不是愛,而是食慾。它吃完後乾淨嘴巴,用前爪洗面,刨把土掩埋自己的排洩物,轉身邁著雍容華貴的貓步,陡然間龐大如虎。他從容面對梅卡瑪時,他們更像一對名符其實的狗男女,打著婚姻的幌子彼此佔有與囚對方,賣著責任的招牌菜,慘淡經營寥落的家庭餐館,他們的父母、兒子、親人和朋友,以及社會這個空虛的銜頭,是這個餐館的所有主顧,他們的婚姻對所羅列的每一個人(包括社會)都負有責任,他們那條婚姻的百足蟲,得以死而不僵。

不過,待再一次見到水荊秋時,她又重新理解了他,他心力瘁的樣子喚起她的溫柔與獻身神。

他們玩得很盡興。她要他叫她老婆。他說怎麼這樣喜歡當老婆。她說是啊,如果我是你老婆,你現在抱的就不是我,而是別的女人了。他只有苦笑。她又說是不是叫老婆你就想到她?我教你,你睜大眼睛看著我,然後說,旨邑你是我的老婆。他拗不過,照辦,她並不滿意,因為他表現得太機械了。他說你還不知道老婆是什麼東西。她問會是什麼東西?他說家庭成員而已,就像你不可能對她產生念的一個親人。她說那是因為各自都有問題。她嚥下一句刻薄的話:因為在外面有更好吃的,茶淡飯的胃口自然起不來了。但還是忍不住有所表示,便略含蓄地附和道,你說得可能也對,我從前愛吃農家小炒,連續吃了一週就不行了,見到就想吐。如果要我每天都吃它,也是很要命的事情。是不是當老婆的都想回到情人時代?

她終是藏不住內心的刺,她一定要刺他,他到痛了,她才會舒服一點。

和她預想的一樣,水荊秋到了痛,他拜託她不要把梅卡瑪扯進來,他忘了梅卡瑪本身就存在於他們的情裡面。她痛恨他這句話的樣子,幾乎要說出更尖刻的話。她心癢癢,恨不得撓出血來。但她只是笑了一聲,她從長沙來到哈爾濱時,身上並沒有刺,突然間長出一身的刺,對他們的關係是很不妥帖的。更何況是她提出和他分手,爾後又是她親自送上門來,萬一他這麼擋上一句,她將顏面盡掃。於是她檢討自己,全身最惹人厭的病,就是嫉妒。他便反過來撫她,說她比以前有進步,再努力一把,徹底消滅嫉妒的毒素,明知是無用的壞情的東西,何苦不拋乾淨它們。

旨邑心存疑惑,她肯定愛和嫉妒血相連,如果她真的絲毫不嫉妒,他相信她愛他嗎?

旨邑回長沙之前,他帶她去看了一次冰雕與雪雕展,她很高興他有大半夜是屬於她。夜掩蓋下,他敢於牽起她的手,再有帽子和圍巾的遮擋,他敢於摟著她的,側低臉吻她。他們混在人群中,落落大方,看不出任何偷情者的跡象。她喜歡他緊緊地摟著她,避閃人,像掩護撤退的戰友,或者戰爭中生死一線的戀人。她幻想這個夜晚永無止境,他和她一生就這樣走下去。冰雪雕刻的藝術品像炮彈一樣在他們周圍不斷炸響,光芒耀眼,她視死如歸,緊偎在他的懷裡,人如水,他們跋涉其中。只有一次他們被衝散了,但他很快抓住了她,用雙手把她圈得更緊。耳邊鬧哄哄的,連衣服的磨擦也融匯成一種強大、特別的聲響,腳下則兵荒馬亂,白天融化的雪水凍成冰,一個人滑倒,要波及幾個人跟著立不住腳。他穩步前行,她腳下打滑時,他就整個把她抱起來。他們走到橋頭,人忽然密集得不可思議,前面擁擠不動,而後面的人仍在推進,橋上的人牆越來越結實,肌越壓越緊。他們被擠到橋欄邊。更多的壓力過來,埋怨的叫囂已經變成恐慌的叫喊,有人哭,但很快哭不出聲音,緊接著有人跌倒了,更多的人跌倒了,後面的人機器一樣碾過去。

已經沒有任何退路,情況危在旦夕。他急問,會游泳嗎,她點點頭,她也嚇壞了。他說快跳。她不出身。他像卸下自己的胳膊一樣痛苦艱難,一隻手撐著欄杆,一隻手把她往上提,然而並沒有空間使勁。她從不覺得自己像現在這樣臃腫笨拙,這樣無能為力,她眼淚早下來了,但她沒有哭,她頑強地配合他的手,終於翻到了橋欄那邊。他說,快,別怕,我馬上跳下來。她不跳,腳尖踮著一線橋沿,使勁拽他,像從泥濘裡往外拔千斤重物,或者要連拔起一棵樹,絕望地看著他越陷越深,似乎馬上就要被淹沒過去。但是,他突然冒出了頭(他不知道他踩在別人的身上),頑強地掙扎,他已經不能正常翻過去,上半身倒懸在欄杆外,緩慢地拔出兩條腿,她扯他的腿,卻只是扯動了褲腳,手還碰到他小腿上粘糊的東西,然後只聽他喊了一聲“旨邑快跳”便撒手跌了下去。她緊跟著跳下來,一起落在河裡。

所幸河面不寬,他拽著她遊,幾乎是託著她。他們很快上了岸,凍得不能說話。她是個從沒經歷過這種寒冷的南方人,光著腳,一身水,本拖不動腳,他也踉踉蹌蹌,但他背起了她。他們很快打了一輛的士,呼嘯著開往酒店。他先把她脫了捂在被子裡,用熱巾給她擦乾身體,她哆嗦著指著他的腿,他這才發現小腿被剜掉一塊,多處擦傷,正在血。他讓酒店送來簡單的‮物藥‬和紗布,將他們的衣服給酒店乾洗,請他們明天早上送到房間,然後才在她的身邊躺下來,說:“今晚我不走了。”她說:“明天你怎麼待?”他說:“不管了,死也要陪你。”旨邑從前所見的梔子花都是開在樹上,並且花葉相對肥碩,現在的湘江邊上,竟有貼著地面生長的梔子花,緊緊密密地把草地都染白了,彷彿積了一層雪,香味隨風飄散,聞之神清氣。暴雨過後的湘江混濁,江水動。湘江大橋上車不息。洗乾淨了的雲彩晾在嶽麓山頭。嶽麓山在長沙的西面,在旨邑住處的對面,是她陽臺外的第一片風景。在長沙呆了幾年,她親眼見過嶽麓山季綠意人,秋時霜葉紅於二月花;冬玉樹瓊枝,銀裝素裹。

有天傍晚,旨邑和謝不周在湘江邊吃完鯛子魚,到橘子洲頭聽混濤拍岸,謝不周表達了他對主席的熱愛,自詡他能背諸多主席的詩。

“‘昨天文小姐,今武將軍’,《臨江仙》,寫給丁玲的;‘才飲長江水,又食武昌魚’,《水調歌頭》,1956年3月寫的,主席在武漢從哪個地方下長江游泳,老夫也一清二楚。老夫最喜歡的是《沁園》,氣勢真jb磅礴。”謝不周用真的湖南話模仿主席,朗誦了一遍,有七八分偉人的風采。他表演完,裝出不學無術的蕩樣,問:“怎麼樣?有沒有愛我一點?”旨邑覺得滑稽,扶著一棵松樹彎笑了半天。

謝不周又模仿幾位國家領導人講話,練得爐火純青,完了追問道:“還是一點都不愛老夫?”旨邑笑著一語雙關“你的疏遠計劃失敗了吧,是不是反倒越來越如膠似漆了?”

“雪山草地都過來了,沒有爭取不到的事情。國民黨那麼頑固,我軍還是取得了團結、民主、進步。”他訕笑。

“幾百年後,全世界實現了共產主義,還有沒有鬥爭?”旨邑看出他只是嘴上硬。

“我看,還是有鬥爭的,但不在戰場上,而在牆壁上。”他依舊使用主席的話,然後接著說道:“老夫看得出來,你喜歡道貌岸然的知識分子,沒錯吧?”旨邑說:“知識分子得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