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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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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是哪位?”梅卡瑪的聲音虛弱且蒼老、空靈,彷彿住在山裡。

“我…我是水荊秋的…女人。”旨邑沒有想好自己的身份,一時不知如何表達。短暫尷尬後,她幾乎是膽怯選擇了“女人”這個詞。

“什麼?

”梅卡瑪說,接著喊道:“兒子呀,先別了,等爸爸回來教你裝,啊?”

“我是水荊秋的愛人!”旨邑怒了,語氣硬了。

“愛人?噢,哪個愛人?”梅卡瑪心平氣和。

“我…在長沙。我覺得你有權知道這件事。”旨邑以為梅卡瑪聽到“愛人”之類的詞會尖叫起來。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旨邑…”

“紙衣?

兒子啊,別搗騰了,媽媽聽不清了。來,用媽媽手機給爸爸打電話,叫他買把蔥回來,晚上給你烙蔥油餅吃。什麼,要吃媽媽做的?媽媽做的可沒爸爸做的好吃…哎,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梅卡瑪對兒子喊完,彷彿健忘的老人,拉著旨邑的手家長裡短。

“我懷了他的孩子,兩個孩子。我要生下來。他們都會姓水。”旨邑滿腹受辱怨怒,幾乎要隨手掐斷電話。

“噢,你要給誰生孩子?”梅卡瑪顧左右而言其他“…爸爸已經在菜市場了呀…再叫爸爸買包胡椒粉,要不羊湯就太羶了…沒錯,爸爸是說今晚帶你看《汽車總動員》…好好好,媽媽也去。寶貝。”梅卡瑪平靜地跟兒子嘮叨著,似乎忽然想起來似的“你說要生孩子?”

“我是水荊秋的情人!”旨邑幾乎要喊了起來。

“又是一個傻姑娘,我說你什麼好呢?”梅卡瑪說“幹什麼偷人的勾當都可以,但是千萬不要懷孕,一懷孕,人就毀了。”

“水荊秋是一個無恥的人…”旨邑說。

“男人嘛,難免拈花惹草的…”梅卡瑪娓娓道來“家外彩旗飄飄,家裡紅旗不倒。你也不是第一個了…你們這些女孩子啊,也太不知道珍惜自己了…”旨邑忍無可忍,啪的撂了電話,呼哧氣,眼淚嘩嘩直淌。她這才發現,當她赤手空拳友好會談時,梅卡瑪綿裡藏針,荷槍實彈,彈無虛發。旨邑控制身體的顫慄,一會兒又責怪自己,睡了別人的丈夫,同情起他無辜的梅卡瑪來。然而她又轉而恨自己,她本不是梅卡瑪的對手,尤其在這種對壘中,她完全沒有經驗應對。

旨邑沉浸在與梅卡瑪的鬥爭氣氛裡,沒想到消失已久的水荊秋忽然來電。看到來電顯示,眼淚迅速盈眶。如果孩子還在,她會撲向救命稻草般接這個電話。孩子罹難。惡人的孩子,下了地獄。他們痛苦的哭喊,就是惡人們在人間尋歡作樂的聲響。她不敢接。她知道這個電話必定與梅卡瑪有關。他躲了這麼久,他躲得住,一定是狗吃了他的心。他肯定要傷她。他還能怎麼傷喲,這輩子不會有更大的傷害。第二遍鈴響,她嚥下眼淚,接了,水荊秋當頭喝:“你太愚蠢了!你怎麼能給她打電話,怎麼能蠢到這個地步?你讓我怎麼說你啊?你把一切都搞砸了,全沒希望了!”旨邑明白,水荊秋惱羞成怒,無非是因為家庭風波,手忙腳亂。但聽他談到“希望”裡頭似有文章,心裡著急,沉住氣說道:“你躲得無影無蹤,什麼時候給了我希望?我找不到你,我只有找她。你要躲到什麼時候?你能躲一輩子嗎?有什麼希望,你在為我努力嗎?你不當惡人了嗎?”

“你做得過分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這些天我經歷的事情,我不想說,說也無用。你不知道我的情況,現在我已經毫無辦法。”水荊秋說。

“你說說看,你經歷了什麼?嘔吐?噁心?整夜痛哭?你懷著一雙被父親遺棄的孩子?面臨終身不育的災難?飽受屈辱與折磨?”

“你儘可以把我想得差勁。我也不想表白。你生你的孩子,我也不阻止你。就這樣。”

“你是等我死吧。我死了,你繼續去打撈你的國際聲譽,風光之餘,偶爾人一下,想想我們的這段小曲,掉幾滴鱷魚淚,也算祭灑亡魂。但你放心,我和孩子會活得讓你看見。”對於水荊秋這種蓋彌彰的做法,旨邑只有惱怒。

水荊秋掛線關機,沉入湖底。

湖面平靜,波瀾不興。他又躲了,像鴕鳥將頭埋進沙堆。水荊秋該死的“表白”令旨邑倍困擾。他為何不表白,以坦誠與仁慈,平息她心頭之恨?他為何寧可她恨,寧可她誤解,寧可背上惡人的罪名?

阿喀琉斯近段顯得憂鬱,不鬧不叫,勉強吃兩口,就臥地不動。變得糙黯淡,身體瘦弱。送去寵物醫院,醫生說它沒病,勉強打了一針營養劑,沒見阿喀琉斯好轉。它眼裡是牢固的絕望,比我們人類的絕望更令人揪心。旨邑被它的眼神震住:沒有愛情,沒有災難,是什麼使一條狗走上絕望?旨邑到,是阿喀琉斯自己在放棄生命。難道它聞到屋子裡的死亡氣息,難道它知道她屠殺了孩子?難道它在對她失望,連狗命都救的主人,卻殺死了自己的一雙孩子?阿喀琉斯是不是一條狗?她摸著它的頭,阿喀琉斯想搖尾回應,但力不從心,尾巴死了一樣,拖在地上,連平時最愛的排骨也懶得一嗅。

有人按響了門鈴。門外立著一個短髮女子,職業女的著裝,面容潔淨而又憔悴。旨邑一驚,以為是梅卡瑪(暗歎她竟如此年輕),那女子卻說,她是史今。旨邑心裡立刻有股不祥之。謝不周兩天沒來,也無電話監督她的飲食與服藥情況,他從未間斷把從醫書裡看到的滋補以及調養方法轉教給她,她猜想他出了什麼事,心裡迅速問他怎麼了,人只是立著不動,滿目驚詫。史今與她也似兩相悉,站在門外,幽幽說道:“他住院了,深度昏,難得清醒片刻,一定要見你。”旨邑聽了,頓覺兩腿發軟,無法站立。史今扶了她一把。旨邑呼受阻,氣不休,一陣急促地咳嗽。

史今開車,率先打破沉默“他頭部的病很早就檢查出來了,不能手術,只能等待觀察。沒想到,病情突然惡化。已經晚期了。”聽史今冷靜沉著地說出噩耗,旨邑心在焚燒,化為灰燼,滿街飛散。她從沒想過謝不周會死。自電閃雷鳴的瞬間之後,她完全倒下了,是他用他的力量撐起了她,打造了她,無論的骨骼,細的筋脈,還有血。他是她的牆,她貼著他得以攀爬生長,伸向陽光。他走了,她不知何以立,何以爬,更不知何以面對他的空缺。她對他的依賴已深入肌體,本不用去想那是不是愛情。她不相信謝不周會死,死是個荒誕的說法。他只是頭疼得厲害。

她忍不住看史今的手,這雙長期給謝不周按摩的小手,堅定地握著方向盤,手指修長,指甲剪得很淺,沒塗指甲油。如果這雙小手能再次使謝不周停止頭痛,旨邑同樣會愛上它們。懷著恩之心,不嫉妒,不仇視,不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