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的小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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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的《臺北人》,是一本深具複雜的作品。此書由十四個短篇小說構成,寫作技巧各篇不同,長短也相異,每篇都能獨立存在,而稱得上是一的短篇小說。但這十四篇聚合在一起,串聯成一體,則效果遽然增加:不但小說之幅面變廣,使我們看到社會之“眾生相”更重要的,由於主題命意之一再重複,與互相陪襯輔佐,使我們能更進一步深入瞭解作品之含義,並使我們得以一窺隱藏在作品內的作者之人生觀與宇宙觀。
先就《臺北人》的表面觀之,我們發現這十四個短篇裡,主要角有兩大共同點:一、他們都出身中國大陸,都是隨著國民政府撤退來臺灣這一小島的。離開大陸時,他們或是年輕人,或是壯年人,而十五、二十年後在臺灣,他們若非中年人,便是老年人。
二、他們都有過一段難忘的“過去”而這“過去”之重負,直接影響到他們目前的現實生活。這兩個共同點,便是將十四篇串聯在一起的表層鎖鏈。
然而,除此二點相共外,《臺北人》之人物,可以說囊括了臺北都市社會之各階層:從年邁拔的儒將樸公(《梁父》)到退休了的女僕順恩嫂(《思舊賦》),從上社會的竇夫人(《遊園驚夢》)到下社會的“總司令”(《孤戀花》)。有知識分子,如《冬夜》之餘欽磊教授;有商人,如《花橋榮記》之老闆娘;有幫傭工人,如《那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之王雄;有軍隊裡的人,如《歲除》之賴鳴升;有社界名女,如尹雪豔;有低級舞女,如金大班。這些“大”人物“中”人物與“小”人物,來自中國大陸不同的省籍或都市(上海、南京、四川、湖南、桂林、北平等),他們貧富懸殊,行業各異,但沒有一個不揹負著一段沉重的,斬不斷的往事。而這份“過去”這份“記憶”或多或少與中華民國成立到遷臺的那段“憂患重重的時代”有直接的關係。
夏志清先生在《白先勇論》一文中提到:“《臺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因為《梁父》中的主角在辛亥革命時就有一度顯赫的歷史。”說得不錯:民國成立之後的重要歷史事件,我們好像都可在《臺北人》中找到:辛亥革命(《梁父》),五四運動(《冬夜》),北伐(《歲除》、《梁父》),抗(《歲除》、《秋思》),國共內戰(《一把青》)。而最後一篇《國葬》中之李浩然將軍,則集中華民國之史蹟於一身:桓桓上將。時維鷹揚。致身革命。韜略堂堂。
北伐雲從,帷幄疆場。同仇抗。籌筆贊襄。
在此“祭文”中沒提到,而我們從文中追敘之對話裡得知的,是李將軍最後與共軍作戰,退到廣東,原擬背水一戰,挽回頹勢,不料一敗塗地,而使十幾萬廣東子弟盡喪的無限悲痛。而他之不服老,對身不支的事實不肯降服的傲氣,又是多麼的令人心慟!
誠如顏元叔先生在《白先勇的語言》一文中提到,白先勇是一位時空意識,社會意識極強的作家,《臺北人》確實以寫實手法,捕捉了各階級各行業的大陸人在來臺後二十年間的生活面貌,但如果說《臺北人》止於寫實,止於眾生相之嘲諷,而喻之為以改革社會為最終目的的維多利亞時期之小說,我覺得卻是完全忽略了《臺北人》的底意。
潛藏在《臺北人》表層面下的義涵,即《臺北人》之主題,是非常複雜的。企圖探討,並進一步窺測作者對人生對宇宙的看法,是件相當困難而冒險的工作,大概就因如此,雖然《臺北人》出版已逾三年,印了將近十版,而白先勇也已被公認為當代中國極有才氣與成就的短篇小說作家,卻好像還沒一個文學評論者,認真分析過這一問題,我說這項工作困難,是因《臺北人》充滿含義,充滿意象,這裡一閃,那裡一爍,像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遺下遍處“印象”卻彷彿不能讓人用文字捉捕。現在,我願接受這項“挑釁”嘗試捕捉,探討《臺北人》的主題命意,並予以系統化,條理化。我擬在個人理解範圍內,憑著《臺北人》之內涵,嘗試界定白先勇對人生的看法,並勾繪他視野中的世界之輪廓。
我願將《臺北人》的主題命意分三節來討論,即“今昔之比”
“靈之爭”與“生死之謎”實際上,這種分法相當武斷,不很恰當,因為這三個主題,互相關聯,互相環抱,其實是一體,共同構成串聯這十四個短篇的內層鎖鏈。我這樣劃分,完全是為了討論比較方便。
今昔之比我們讀《臺北人》,不論一篇一篇出來看,或將十四篇視為一體來欣賞,我們必都受到“今”與“昔”之強烈對比,白先勇在書前引錄的劉禹錫《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就點出了《臺北人》這一主題,傳達出作者不勝今昔之愴然,事實上,我們幾乎可以說,《臺北人》一書只有兩個主角,一個是“過去”一個是“現在”籠統而言,《臺北人》中之“過去”代表青、純潔、銳、秩序、傳統、神、愛情、靈魂、成功、榮耀、希望、美、理想與生命。而“現在”代表年衰、腐朽、麻木、混亂、西化、物質、慾,體、失敗、委瑣、絕望、醜、現實與死亡。
“過去”是中國舊式單純、講究秩序、以人情為主的農業社會;“現在”是複雜的,以利害關係為重的,追求物質享受的工商業社會。(作者之社會觀)“過去”是大氣派的,輝煌燦爛的中國傳統神文化:“現在”是失去靈,斤斤計較於物質得失的西洋機器文明。(作者之文化觀)“過去”是純潔靈活的青。
“現在”是遭受時間汙染腐蝕而趨於朽爛的身。(作者之個人觀)貫穿《臺北人》各篇的今昔對比之主題,或多或少,或顯或隱,都可從上列國家、社會、文化、個人這四觀點來闡釋。而潛於這十四篇中的撼人心魂之失落,則源於作者對國家興衰、社會劇變之慨,對面臨危機的傳統中國文化之鄉愁,而最基本的,是作者對人類生命之“有限”對人類永遠無法長葆青,停止時間的萬古悵恨。
難怪《臺北人》之主要角全是中年人或老年人。而他們光榮的或難忘的過去,不但與中華民國的歷史有關,不但與傳統社會文化有關,最本的,與他們個人之青年華有絕對不可分離的關係。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如樸公或李浩然將軍,創立轟轟烈烈的史蹟,固然在他們年青時,或壯年時,其他小人物如盧先生(《花橋榮記》)或王雄(《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所珍貴而不能擺脫的過去,亦與他們的“青”攸關:盧先生少年時與羅家姑娘的戀愛,王雄對他年少時在湖南鄉下定了親的“小妹仔”之不自覺的懷念。(他們的悲劇,當然,在表面上,也是實際上,導源於民國之戰亂)。這些小人物的“過去”異於樸公、李將軍,在別人眼中,毫無歷史價值,但對他們本人,卻同樣是生命的全部意義。
《臺北人》中的許多人物,不但“不能”擺脫過去,更令人憐憫的,他們“不肯”放棄過去,他們死命攀住“現在仍是過去”的幻覺,企圖在“抓回了過去”的自欺中,尋得生活的意義,如此,我們在《臺北人》諸篇中,到處可以找到表面看似相同,但實質迥異的佈設與場景,這種“外表”與“實質”之間的差異,是《臺北人》一書中最主要的反諷(irony),卻也是白先勇最寄予同情,而使讀者油然生起惻憐之心的所在。
首先,白先勇稱這些中國大陸人為“臺北人”就是很有含義的。這些大陸人,撤退來臺多年,客居臺北,看起來像臺北人,其實並不是。臺北的花橋榮記,雖然同樣是小食店,卻非桂林水東門外花橋頭的花橋榮記。金大班最後摟著跳舞的青年,雖然同樣是個眉清目秀靦腆羞赦的男學生,卻不是當年她痴戀過的月如,《一把青》的敘述者遷居臺北後,所住眷屬區“碰巧又叫做仁愛東村,可是和我在南京住的那個卻毫不相干”尹雪豔從來“不肯”把她公館的勢派降低於上海霞飛路的排場,但她的公館明明在臺北,而非上海。《歲除》的賴鳴升,在追憶往國軍之光榮戰跡時,聽得“窗外一聲劃空的爆響,窗上閃了兩下強烈的白光”卻不是“臺兒莊”之炮火沖天!而是除夕夜人們戲放之孔明燈。《孤戀花》之娟娟,是五寶,又非五寶。《秋思》之華夫人,花園裡種有幾十株白茸茸的“一捧雪”卻非抗勝利那年秋天在她南京住宅園中盛開的百多株“一捧雪”《冬夜》裡餘教授的兒子俊彥,長得和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但他不是當年滿懷漫神的餘欽磊,卻是個一心想去美國大學念物理的男學生。竇夫人的遊園宴會,使錢夫人一時躍過時間的界限,回到自己在南京梅園新村公館替桂枝香請三十歲生酒的情景。但程參謀畢竟不是鄭彥青,而她自己,年華已逝,身分下降,也不再是往享盡榮華富貴的錢將軍夫人。
白先勇對這些大陸人之“不肯”放棄過去,雖然有一點嘲諷的味道,但我認為卻是同情遠超過批評,憐憫遠超過譏誚。所以。我覺得,顏元叔在《白先勇的語言》一文中,說白先勇“是一位嘲諷作家”容易引起誤解;而他說白先勇“冷酷分析…一個已經枯萎腐蝕而不自知的社會”這“冷酷”二字,實在用辭不當。當然,白先勇並不似顏先生所說,只處理上社會(白先勇筆下的下社會,真正“下”得驚人)。但就是在處理上社會時,他對其中人物之不能面對現實,懷著一種憐惜,一種同情,有時甚至一種敬仰之意。譬如《梁父》。我覺得,白先勇雖然刻畫出樸公與現實脫節的生活面貌,他對樸公卻是肅然起敬的。葉維廉先生在《怎能為倒影造像》一文中,論白先勇的小說,寫道:《梁父》裡的革命元老,叱吒風雲的樸公,現在己惺忪入暮年,他和雷委員對弈不到一個鐘就“垂著頭,已經矇然睡去了”不但是革命的元氣完全消失了,而且還斤斤計較王孟養(另一革命元老)後事的禮俗,而且信:合於樸公那一代的格調已不知不覺的被淹沒…
我細讀《梁父》,卻和葉維廉有些不同的受。如果我沒錯解,我想白先勇主要想表達的,是樸公擇善固執、堅持傳統的孤傲與尊嚴。從一開頭,白先勇描寫樸公之外貌,戴紫貂劑冒,穿黑緞長袍“身材碩大,走動起來,前銀髯,臨風飄然…臉上的神卻是十分的莊凝”就使我們看到樸公的高貴氣質與凜然之威嚴。而樸公事實上之“脫離現實”恰好給予這篇小說適度之反諷,卻不傷害作者對主角的同情與敬意。樸公與雷委員對弈“矇然睡去”之前,卻先將雷委員的一角“打圍起來,勒死了”而他被喚醒後,知道身體不支,卻不肯輕易放棄,他說:也好,那麼你把今天的譜子記住。改你來,我們再收拾這盤殘局吧。
此篇最末一段,白先勇描寫樸公住宅院子裡的景:“…蘭花已經盛開過了,一些枯褐的莖梗上,只剩下三五朵殘苞在幽幽的發著一絲冷香。可是那些葉子卻一條條的發得十分蒼碧。”盛開過的蘭花與殘苞,顯然影樸公老朽的身。而“一條條的發得十分蒼碧”的葉子,應該就是樸公用以創建民國的那種不屈不撓,貫徹始終的神吧!
《臺北人》中之人物,我們大約可分為三類:一、完全或幾乎完全活在“過去”的人。
《臺北人》之主要角,多半屬於這一型,明顯的如尹雪豔、賴鳴升、順恩嫂、樸公、盧先生、華夫人、“教主”、錢夫人、秦義方等人。不明顯而以變型行態表徵的,如《一把青》之朱青與《那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之王雄。這兩人都“停滯”在他們的生活慘變(朱青之喪夫,王雄之被人截去打本鬼)發生之前,於是朱青變得“愛吃‘童子雞’,專喜歡空軍裡的小夥子”;而王雄對麗兒之痴戀,卻是他不自覺中對過去那好吃懶做,長得白白胖胖的湖南“小妹子”之追尋。
白先勇冷靜刻畫這些不能或不肯面對現實的人之與現世脫節,並明示或暗示他們必將敗亡。但他對這類型的人,給予最多的同情與悲憫。
二、保持對“過去”之記憶,卻能接受“現在”的人。
《臺北人》角中,能不完全放棄過去而接受現實的,有劉營長夫婦《歲除》、金大班,《一把青》之“師孃”《花橋榮記》之老闆娘,《冬夜》這餘欽磊與吳國柱等。他們也各有一段難忘的過去,但被現實所,而放棄大部分過去、大部分理想。剩下的只是偶然的回憶。如此,負擔既減輕,他們乃有餘力挑起“現實”的擔子,雖然有時絆腳,至少還能慢步在現實世界中前行。這些角對於自己被迫捨棄“過去”之事實,自覺程度各有不同,像“師孃”就沒有自覺之悵恨,但餘欽磊與吳柱國,卻對自己為了生存不得不採的態度,懷著一種說不出的無可奈何之惆悵。這份無限的傷,反映在《冬夜》之結語中:臺北的冬夜愈來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卻仍舊綿綿不絕的下著。
白先勇對於這類型的人,也是深具同情之心的。而且,他的筆觸傳達出發自他本人內心之無限慨:要在我們現今世界活下去,我們最大的奢侈,大概也只是對“過去”的偶然回顧吧!
三、沒有“過去”或完全斬斷“過去”的人。
《臺北人》中的這型人物,又可分二類,其一是年輕的一輩,也就是出生在臺灣,或幼年時就來到臺灣,而沒有真正接觸過或認識過中國大陸的外省青年男女。他們是沒有“”沒有“過去”的中國人。例如《冬夜》中的俊彥,《歲除》中的驪珠和俞欣,即屬於此類,他們因為沒能親眼看到國家之興衰,未曾親身體驗聯帶之個人悲歡,對於前一輩人的觸與行為,他們或漠然,或不解,或缺乏同情,永遠隔一段不可越逾的距離。
另一類是“斬斷過去”的人。例如《冬夜》中的邵子奇,《秋思》中之萬呂如珠,《梁父》之王家驥,就屬此類。他們之斬斷過去,不是像朱青《一把青》那樣,由於“回顧”過於痛苦(朱青其實沒能真正斬斷),卻是因為他們的“理”(rationality),促使他們全面接受現實,併為了加速腳步,趕上時代,毫不顧惜完全丟棄了“傳統之包袱”惟獨對於這種為了“今”而完全拋棄“昔”的人,白先勇有那麼一點兒責備的味道。但是責備之中,又混雜著瞭解,好像不得不承認他們有道理:“當然,當然,分析起來,還是你對。”也可以說,白先勇的“頭腦”贊成他們的作風。但他的“心”卻顯然與抱住“過去”的眾生同在。
讓我們比較一下《臺北人》中兩個都是從外國回來的中年人:《梁父》之王家驥,和《思舊賦》之李家少爺,前者顯然是個很有理,完全洋化,拋棄了中國傳統的人。他的父親王盂養(革命元老)去世,他從美國回來辦喪事,卻對中國人的人情禮俗非常不耐煩,也不瞭解,把治喪委員會的人和他商量的事情“一件件都給駁了回來”王家驥捨棄了傳統,失去了中國人的神,但在現實世界中,他卻能成功,跟上時代,不被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