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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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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就是一個大舞臺,每天都在上演著同樣的劇目。先生,夫人,您如果能將手中的煙賞我一枝,我願意為您表演彩絕倫的劍術。

我慌忙將一枝煙遞給他,並殷勤地幫他點燃。他深深地了一口,菸頭上的火明亮灼目快速燃燒。他眼睛眯起,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然後,緩緩地舒展,兩道濃煙從他的大鼻孔裡噴出來。看到一枝煙能讓一個人如此的放鬆和愜意,讓我震驚而動。我雖然菸多年,但癮頭並不太大,因此也就無法體會眼前這個人的受。他又深了一口,菸絲就快燃盡,這種名貴香菸,狡猾地將過濾嘴做得很長,既減少了菸絲用量,又寬了那些既怕死又戒不掉香菸的富貴菸民們的心靈。他只用了三口,便將一枝香菸到了燃燒過濾嘴的程度。我索將那盒煙遞給他。他膽怯地往兩側看看,然後,猛地搶過去,進袖子。他忘記了給我們表演彩劍術的承諾,拖著劍,拖著一條腿,身體一聳一聳的,向門口跑去。跑到門口時,還順手從那柳條筐裡,抓走了一法式麵包。

“唐吉訶德”!你又向客人索要財物了!肥胖的偽桑丘端著兩杯冒著泡沫的黑啤酒,人朝著我們走來,聲音卻對著陳鼻喊去。我們透過玻璃,看到那可憐的人,拖著他的生鏽的劍、殘疾的腿,還拖著長長的搖曳的影子,穿過廣場,消失在黑暗中。那條看上去頗健壯的狗,緊緊地追隨著他。人似乎狼狽不堪,狗卻趾高氣昂。

這個討厭的傢伙!偽桑丘似乎是歉意地又似乎是炫耀地對我們說:總是揹著我們幹一些讓我們丟臉的事。我代表我們家老闆向先生和夫人表示歉意,但是,我想,向一個落魄的騎士施捨幾枝香菸或者幾個硬幣,也許並沒有讓你們到厭煩。

您這是,您這是說的哪裡的話呀…我到很難適應這肥胖侍者說話的方式,這既不是演電影,也不是演話劇,哪裡還用得著這樣拿腔拿調呢。我說:他是你們僱傭來的嗎?

侍者道:先生,我實話對您說,初開張時,我們老闆可憐他,給他設計了這身打扮,讓他和我,站在飯館門口,招徠顧客。但是他,他的病太多了,他有酒癮、煙癮,一旦發作,那就什麼也幹不成了,何況他還帶著條寸步不離的癩皮狗。而且,他不注意衛生。像我,每天都要洗兩次澡,儘管我們的面貌不能賞心悅目,但我們的身體散發出的氣味會令人心曠神怡。這是一個高級堂倌的職業道德。但是那傢伙,除了被大雨淋溼過幾次,從來沒有洗過澡,他身上散發出的氣味,是令客人厭惡的。而且,他還一次又一次地違揹我們老闆的令:向客人索要財物。對這樣一個無賴,如果我是老闆,早就將他亂打出,但我們老闆心地良善,給了他很多機會希望他能改好。這樣的人自然不能改,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我們老闆給了他一筆錢,希望他不要再來,但他花完錢又來了。要我是老闆,早就報警了,但我們老闆是厚道人,寧願自己的生意受損也容忍他。胖侍者壓低了嗓門:後來我才聽說,他是我們老闆的同學,可即便是同學也用不著如此寬容啊。後來終於有人向老闆投訴,抱怨“唐吉訶德”身上的餿臭氣味和那條癩皮狗身上的跳蚤。我們老闆花錢僱人,強行將他到澡堂子裡,連同那條狗,徹底地漂洗。——這已經成了規矩,每月強行漂洗一次。這傢伙不但不領情。每次都破口大罵,泡在澡堂子裡破口大罵:李手,你這個混蛋,你毀掉了一個騎士的尊嚴!

先生,那天晚飯後,我與小獅子心情悒鬱地沿著河邊,向我們的新家行進。與陳鼻的重逢讓我們心中慨萬端。往事不堪回首。幾十年時間,已經山河鉅變,許多當年做夢也夢不到的事物出現了,許多當年嚴肅得掉腦袋的事情變成了笑談。我們沒有談,但心裡想的也許是相同的事吧。

先生,我第二次見到他,是在開發區醫院裡。與我們一起去的,有李手,有王肝。他被市公安局派出所的一輛警車撞傷。據開車的警察說,路邊的目擊者也為警察作證——警車在路上正常行駛,陳鼻從路邊猛撲進來。——這本就是尋死——那條狗也跟著撲進去。陳鼻被撞飛到路邊灌木叢中,狗被碾在車輪之下。陳鼻‮腿雙‬粉碎骨折,胳膊、椎也有傷,但並無命之憂。那條狗卻肝腦塗地,殉了它的主公。

是李手告訴了我們陳鼻受傷的消息。李手說,警察確實沒有責任,但鑑於陳鼻的情況再加上他找人通關節,公安局答應賠一萬元。這一萬元,對於這樣的重傷,顯然是不夠的。我明白,李手召集我們這幫老同學去醫院探望的本目的,還是為陳鼻籌集醫療費。

他住在一個有十二張病的大病房裡,靠窗戶的那張病,編號為9,是他的位。此時為五月初,窗外一株紅玉蘭,盛開著,散發著濃郁的香氣。病房儘管多,但衛生搞得很好。儘管這醫院的條件無法跟北京、上海的大醫院相比,但與二十年前的公社衛生院相比,已經有了巨大的進步。先生,當年我曾陪我母親在公社衛生院住過一星期院,病上蝨子成堆,牆壁上全是血汙,蒼蠅成群結隊。想想就不寒而慄。陳鼻‮腿雙‬打著石膏,右胳膊上也打著石膏,仰面躺著,只有左臂能動。

看到我們來了,他將臉偏向了一邊。

王肝用他的嬉笑怒罵打破尷尬場面:偉大的騎士,這是咋整的?跟風車作戰?還是跟情敵決鬥?

李手道:不想活跟我說,哪裡還用得著去撞警車呢?

他可真能裝,裝騎士,不跟我們說話,小獅子道,都怨李手,把你得瘋瘋癲癲的。

李手道:他哪裡是瘋瘋癲癲啦?他是裝瘋的王子呢。

他突然嗚嗚地哭起來。那側歪著的臉更低下去,肩頭搐,那隻能動的左手抓撓著牆壁。

一個瘦高的護士快步進來,用冰冷的目光掃了我們一圈,然後拍拍鐵頭,嚴厲地說:9號,別鬧了。

他立即停止了哭泣,側歪著的腦袋也正了過來,混濁的目光定定地望著我們。

瘦高護士指指我們放在頭櫃上的花束,厭惡地鼻子,命令我們:醫院規定,花束不準帶進病房。

小獅子不滿地問:這是什麼規定?連北京的大醫院都沒有這規定。

瘦高護士顯然不屑於跟小獅子爭辯,她對著陳鼻說:快讓你的家屬來結賬,今天是最後一天。

我惱怒地說:你這是什麼態度?

護士撇撇嘴,道:工作態度。

你們還有沒有人道主義神?王肝道。

護士道:我是個傳聲筒。你們有人道主義神幫他將醫療費付了吧,我想,我們院長會贈送給你們每人一塊獎牌,上邊刻著四個大字:人道模範。

王肝還想爭執,李手止住了他。

護士悻悻地走了。

我們面面相覷,心中都在盤算。陳鼻受了這麼重的傷,醫療費一定是個驚人的數字了。

你們為什麼要把我到這兒?陳鼻怨恨地說,我死我的,管你們什麼事?你們不我來,我早就死了,也不用躺在這裡活受罪。

不是我們救了你,王肝道,是那撞你的警察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不是你們把我到這裡?他冷冷地說,那你們來這裡幹什麼?你們來可憐我?來同情我?我用不著。你們趕快走,帶著你們噴了毒藥的花——它們燻得我頭痛——你們想來幫我付醫療費?本用不著。我堂堂騎士,國王是我的密友,王后是我的相好,這點醫療費,自然會有國庫支付。即便國王與王后不為我買單,我也用不著你們施捨。我的兩個女兒,貌比天仙,福如東海,不做國母,也做王妃,她們從指縫裡漏出來的錢,也能買下這座醫院!

先生,我們自然明白陳鼻這番狂言的意思。他的確是裝瘋,心裡卻如明鏡般清澈。裝瘋也有慣,裝久了,也就有了三分瘋。而我們跟隨著李手來醫院探望,其實心裡也是惶惶不安。讓我們送幾束鮮花,送來幾句好話,甚至送來幾百塊錢,那是沒有問題的,但如果讓我們負擔鉅額醫療費,確實有點…因為,畢竟,陳鼻與我們無親無故,而且,他又是這麼一種狀況,如果他是一個正常的人…總之,先生,我們雖然不乏正義,不乏同情心,但到底還是凡夫俗子,還沒高尚到為一個社會畸零人慷慨解囊的程度。所以,陳鼻的瘋話,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借坡下驢的坡兒。我們看看召集我們來的李手,李手撓著頭說:老陳,你安心養著吧,既然是警車撞了你,他們就該負責到底,實在不行,我們再想辦法…

滾,陳鼻道:如果我的手能舉起長矛,我將會敲打你們愚蠢的頭顱。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呢?我們抱起那幾束噴灑了低劣香的花束,正走而未走之時,那瘦高護士帶著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進來了。護士對我們介紹,說這男人是主管財務的副院長,護士也把我們介紹給副院長,說我們是9號的親戚。副院長開門見山地向我們出示了賬單,說陳鼻的搶救費、醫療費已累計到兩萬餘元,他一再強調,這還是按成本計算的。如果按慣例計算,那遠遠不止這個數目。在這個過程中,陳鼻一直暴躁地叫罵著:滾,你們這些放高利貸的商,你們這些吃死屍的蛆蟲,老子本就不認識你們。他那隻能動的胳膊揮舞著,敲打著牆壁,摸索著,摸到頭櫃上一隻瓶子投到了對面上,打中了那個正在輸的垂危老人。滾,這座醫院是我女兒開的,你們都是我女兒僱來打工的,老子說句話,就能打碎你們的飯碗…

正鬧得不可開的當兒,先生,一個身穿黑裙、蒙黑紗的女人走進了病室。先生,我不說您也能猜到她是誰,是的,她就是陳鼻的小女兒,那個在玩具廠大火中死裡逃生、毀了面容的陳眉。

陳眉如同幽靈,飄進房間。她的黑裙黑紗,帶來了神秘,也似乎帶來了地獄裡的陰森。喧鬧立即中止,彷彿切斷了發出噪聲的機器的電源。連悶熱的空氣也冷了下來。窗外的玉蘭樹上,有一隻鳥兒,發出一陣柔情萬種的鳴叫。

我們看不清她的臉,也看不見她身上的任何一點皮膚。我們只看到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長,是一個模特兒般的身軀。我們自然知道她是陳眉。我與小獅子自然又回憶起二十多年前那個襁褓中的小丫頭的形象。她對著我們點點頭,又對著那副院長說:我是他的女兒,他欠下的債,我來償還!

先生,我在北京有一個朋友,是304醫院燒傷研究所的專家,院士級的水平,他告訴我,對於燒傷病人來說,神上的痛苦也許比體上的痛苦更難忍受,當他們第一次在鏡子裡見到自己被毀壞的面容後,那種強烈的刺和巨大的痛苦是難以承受的。這些人,需要極大的勇氣才能活下去。

先生,人是環境的產物,在某些特殊的環境下,懦夫可以成為勇士,強盜可以幹出善行,即便是吝嗇得一不拔者,也可能一擲千金。陳眉的出現和她的勇敢擔當讓我們心中羞愧,而這羞愧又轉化成仗義。仗義之後就要疏財。先是李手,然後是我們,都對陳眉說:眉子,好侄女,你父親的賬,我們來分擔。

陳眉冷冷地說:謝謝你們的好心,但我們欠別人的賬太多了,欠不起了。

陳鼻大聲吼叫:你滾,你這蒙著黑紗的妖,竟敢來冒充我的女兒。我的女兒,一個在西班牙留學,正與王子戀愛,即將談婚論嫁;一個在意大利,購買了一家歐洲最古老的酒廠,釀造出了最優良的美酒,裝滿一艘萬噸巨輪,正在向中國行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