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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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海英哭喊著:“爹,爹,您別——”趙老鞏依然舉著大斧:“狗的聽著,誰鏟俺們的祖墳,俺就跟他拚老命!俺兒子是市長,他都不敢刨祖墳,你們多了三頭六臂?”人們被突如其來的情景驚呆了。推土機裡的小夥子氣紅了眼。
海風越刮越緊,尖利地在樹梢上打著口哨。趙振濤看著老爹的樣子,勾起內心最深的隱痛。他呆了片刻,有一片樹葉打在他的臉上。老爹護這墳地是有歷史的,記得大躍進填海造田的時候,公社要動這墳地,趙老鞏就舉起太極斧去拚老命,保住了墳地。他知道老爹對祖宗的情。僵住了,怎麼辦?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趙振濤的臉上,每個人都屏住了呼。有幾個小夥子要上前奪趙老鞏的斧頭,有人罵道:“這老東西算怎麼回事啊?”趙老鞏舉斧頭的雙手在顫抖:“誰來,俺就劈了誰!”趙振濤遠遠地喊了一聲:“爹——”就撲撲跌跌走過去,陋一聲跪在趙老鞏的腳下,眼淚刷刷地下來:“爹,俺是振濤啊,這個工程是我讓乾的!都怪我沒跟您說——”趙老鞏大吃一驚:是振濤嗎?他怎麼來啦?他舉斧的手,立時就軟了,可他運足一口氣,強著站住了。他吼道:“你這不肖子孫,當了官就不要祖宗了嗎?你說!你說呀!”趙振濤滿臉是淚地說:“爹,當官的也是人,我更要祖宗!我們老蟹灣人的祖宗在哪?在大海啊!只有把這片海開發出來,我們才能更好地祭奠祖宗啊!難道您不盼著海港通航嗎?”趙老鞏罵道:“你說昏話!改個方向不行嗎?”趙振濤跪著說:“爹,我們老蟹灣的百姓,讓風暴欺辱了幾百年啦!您的徒弟肖貴錄大哥,不也是死在風暴裡嗎?我們挖這條河,就是為了治服風暴啊!規劃好了,躲不開老墳,躲不開呀——爹,您要劈,就先劈了我吧!振濤的命是您給的,您想拿回就拿吧!”趙老鞏仰天長嘯:“天殺的!”一口濃血噴湧出來,他應聲倒地。
斧頭落地的時候,擦著了趙振濤的額頭,閃著寒光的太極斧是從他耳邊呼嘯而過的。趙海英和齊少武撲了過來,抱起趙老鞏的身子,到老人的身體在不住地顫抖。趙海英給老爹擦著嘴邊的血,擦出了一個血塊子,黑紅黑紅的。趙振濤跪著,依舊不動聲地跪著,臉龐在痛苦地痙攣著。趙老鞏微微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趙振濤依舊跪著,心理防線徹底垮了,他緩緩抬起手,弓起身子,使盡最後的力氣,一把扯起跪著的趙振濤,哆嗦著說:“振濤,傻兒子,起來,起來!要跪,爹替你跪著,你是市長,膝蓋這麼軟,還咋在人前人後做事?”趙振濤的淚水刷地下來了,一把抱緊了趙老鞏。
村裡的百姓都被這一幕鎮住了,他們呆傻著,目不轉睛地看著趙老鞏和趙振濤,有人心裡酸酸的,不時地抹眼淚。黃國林想上去說話,被熊大進一把拽住了。他知道,此時家庭之外的人最好別說話,因為他覺得,趙老鞏決定著整個局勢的走向。
誰也沒有想到,趙老鞏掙扎著甩掉了趙海英,從齊少武手裡奪過那把太極斧,吃力地挪著碎步,走到自家的老墳旁,嗵地跪下,老淚縱橫:“祖上有靈,俺趙老鞏犯上作亂啦,驚擾了先人,俺給你們磕頭啦,你們有啥不如願的地方,就全怪罪俺趙老鞏一人吧,這與孩子們無關啊!”說著,他又舉起太極斧,斧頭顫顫地舉到一半,就癱軟下來。趙海英趕過來,老人不讓扶他,又掙扎著站起,顫聲說道:“祖宗啊——”他手裡的太極斧就落下去了。
全村人都跪倒在地,哭聲一片。
葛老太太由老三攙扶著,從汽車旁顫巍巍地走過來。剛才她像看戲一樣,看世間陰陽輪迴。她曾在趙老鞏身上存有一種幻想,能夠阻止他們的只有趙老鞏,趙老鞏的防線垮了,就等於全線崩潰。她抹著眼淚,走到自家的墳地前,磕著頭,點燃了一把紙錢。
這時,熊大進等人圍上趙振濤,齊少武遞過來一個手絹,讓趙振濤擦擦額頭上的血跡。趙振濤擦了額頭,與熊大進嘀咕了幾句,就走到鄉親們中間,彎一一攙起鄉親們。他說:“鄉親們,我趙振濤是你們眼看著長大的,是咱這老蟹灣的兒子,我很理解你們的情。原來我們的工作是有失誤的,沒有做到家,該檢討的是我趙振濤。剛才我跟熊副總指揮商量了,鄉親們為建港做出了巨大犧牲,海港就不能忘記鄉親們。我宣佈,就在這附近,選一塊廢地,由港口出資,建一個新式的公墓。讓咱的祖宗安歇,後人也就有了寄託——”村支書老座子說:“聽振濤的,公墓俺見過,很好的!”熊大進作揖說:“我謝謝鄉親們,我給你們鞠躬啦!”鄉親們默默地聽著,慢慢散去了。
3趙振濤把女兒男男接到北龍來的第二天晚上,孫豔萍就到家裡來找他。男男認識孫豔萍,在省城的時候,爸爸曾經請孫豔萍和葛老太太吃過飯,她和媽媽作陪。孫豔萍走進趙振濤家,說是來看男男的,給男男買了許多衣服和好吃的巧克力等。她進來的時候,男男正跟她的爸爸趙振濤賭氣。男男是與爸爸親近的,可自從上次他陪她進行升學試考溜號之後,她就給趙振濤打電話,說他變了,變得無情無義。趙振濤覺得小孩子很可笑,你知道爸爸多忙嗎?男男到來之後,看見爸爸忙,可她也不原諒趙振濤,說他說話不算數。趙振濤解釋說工地出了事故,男男卻覺得爸爸在跟她撒謊。趙振濤想著找個機會讓男男到老蟹灣去,讓她叔叔趙小樂跟她解釋。孫豔萍走進來,把他們的爭吵給截斷了。其實,在男男來到北龍之後,趙振濤是不願意在家裡會見孫豔萍的,可這個女人是不會聽話的。男男吃著巧克力到電腦旁邊玩遊戲去了。
趙振濤把孫豔萍領到另一個房間說話,他不知道她是幹什麼來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孫豔萍有事情跟他說,而且是關於鹽化方面的事情。趙振濤從鹽化回來之後,主持召開了一次常委會,專門研究鹽化腐敗案的問題,同時還把鹽化的新班子定了一下。常委裡面很多人對高煥章寵著柴德發有意見,這回高煥章不在場,本來可以放放怨氣,可他們一考慮趙振濤與高煥章的關係,就沒說出口。這個時候,主管工青婦的何勇利副書記說,高書記是對小柴有些偏愛,可他在雷娟查處鹽化跨海大橋案件時,一直是支持的!柴德發受賄又沒有寫在臉上。當然了,我們可以通過這個大案,使我們的頭腦更清醒。高書記是被柴德發氣病的,也可以說,高書記是被鐵路工程累病的!在何副書記的表態中,趙振濤受到了了高煥章人格的力量,因為他知道何副書記跟高煥章鬧過矛盾。
孫豔萍的談話就從高書記那裡開始了。她是個喜歡傳口舌的人,平時總想跟趙振濤報告一些官場消息,都被趙振濤拒絕了。趙振濤與高煥章一樣,沒有什麼愛好,也沒有什麼幽默,為這孟瑤時常批評他的單調。其實他也想在工作之餘來點消閒和漫,可他天生不是那種人,省委潘書記說他天生就是個工作狂。孫豔萍心疼地看著趙振濤的額頭說:“振濤,好些嗎?下午我和娘去醫院看望高書記,連高書記都知道你清理墳地受了傷,他還誇你呢!”趙振濤知道從李廣漢的案件裡,通過馬天水部長,葛老太太與高書記掛上了。他愣了愣,問:“你看老高神怎麼樣?”孫豔萍說:“高書記神一些了,可他心裡還是放不下柴德發。他夫人周慧說,高書記做夢時還唸叨著柴德發他老爹的名字。哎,振濤,高書記患的真是胃癌嗎?”趙振濤一驚,瞪著孫豔萍說:“你聽誰說的?別瞎說啊!”孫豔萍小聲說:“你別急呀,我娘和北京的馬部長通電話,是馬部長跟我娘說的。馬部長還說在北京給高書記找好了醫院,找到了做手術的專家,還有最好的化療技術——”趙振濤腦子轟然一響,看來是無法保密了。他一直在跟常委們保密,讓孫豔萍這樣的女人知道了,還有什麼密可保呢?他嘆了一聲,傷地說:“老高哇,真是苦命人哩——”孫豔萍著一支菸,斜叼在嘴上的煙不冒火星,同時也吊著一個不凋謝的微笑。她的姿勢和氣度,越來越像電影裡的黑道英雄。她吐了一口煙說:“振濤,雷娟這個娘們兒是夠厲害的,愣是把柴德發和白縣長給辦啦!得北龍人心惶惶。像我們這樣的老百姓是歡喜了,可這也有負面影響啊,往後誰還敢抓建設呀?”趙振濤大聲說:“你這是什麼邏輯?抓建設就是讓他去貪去摟?我們的幹部還怎麼取信於民?這樣的貪官就是該抓,該逮!有什麼可含糊的!”孫豔萍瞥了他一眼:“你別動啊,你聽見外面的反應了嗎?外面的反應,是不會傳到你耳朵裡的!”趙振濤說:“我這個人最不願聽傳聞啦。人都有議論人的權利,可別聽那個,聽傳聞誤事,懂嗎?”孫豔萍說:“你真就不想聽嗎?”趙振濤眨了眨眼睛:“看來你是跟我傳話來的?那就聽聽,聽聽也無妨啊!我要是不聽,讓你失望了!”孫豔萍說:“有人說,是你揹著高書記,與雷娟去整柴德發和白縣長的!說你是想用這個來擊垮高書記,好取而代之!還有——”趙振濤氣得哆嗦了,強忍著:“繼續說下去!”孫豔萍這時就像吊胃口似的,停住了,她彈了彈菸灰,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她這一招是很靈的,多麼不愛聽閒話的人,也會在這個時候心旌搖盪。孫豔萍繼續說:“這句話說了,你可別生氣呀?說你與雷娟有那種關係。”趙振濤故意不讓孫豔萍看出他的氣憤,其實心裡還是很惱火的。趙振濤原以為到北龍會很平靜地幹事情,與老高相處得又是那麼協調。原來在省對外開放辦時,就有個副主任公開跟他鬧,上告信也是那個人發出去的。但今天的北龍誰是他趙振濤的對手呢?誰會在背後捅他的刀子呢?他很平靜地說:“豔萍,聽這讒言幹什麼呢?人這輩子幾十年,正經事還幹不過來呢,哪有閒心聽閒話?當一個人只能聽到讚美而聽不到毀謗時,那才是怪事一樁呢!”孫豔萍搖了搖頭說:“我當然不信啦!我知道你與高書記的情,你趙振濤是重情的人!但你與雷娟的事,我就不敢恭維了。”趙振濤真是忍不住了,他躲避著孫豔萍,怕的就是在北龍傳出風閒話,如果傳到孟瑤的耳朵裡,孟瑤就會跟她父親鬧,岳父就會對他有成見,而岳父將會影響到省裡高層的好多人,包括潘書記和傅省長。他這時才真切地到,自己是跟著雷娟吃了虧:雷娟既是反貪勇士,又是寡婦,還是名人,她在北龍樹了很多的敵人,這些人將不遺餘力地低毀她,因為他最支持她,把他捎上也是自然的。他問孫豔萍:“你也相信我與雷娟有事嗎?”孫豔萍很有醋意地說:“當然。聽說雷娟隨時都可以找到你,與你談到很晚。她給女兒換腎的時候,你還去家裡看她——”趙振濤笑笑說:“哼,這能說明什麼呢?”孫豔萍笑著說:“你看你,剛才說不生氣,怎麼撂了臉子?你有就有,真有那事,我還高興呢。嫂子不在國內,你一個人得有點私生活,市長也是人嘛!”趙振濤說:“真無聊,無聊!”孫豔萍嘆了口氣說:“既然無聊,咱就談點別的。振濤,我問你,雷娟是不是想重新調查鹽化的案子?那我們廣漢的事會不會重新調查?”趙振濤說:“你不是與他離了嗎?”孫豔萍說:“離啦,但他還是我們孩子的爹呀!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還得我和娘給他奔波!這次柴德發和白縣長出事,鹽化肯定會連上很多中層幹部的,廣漢就找我,他怕再——”趙振濤問:“他與柴和白,陷得深嗎?”孫豔萍說:“我哪知道?上次你不管,我和娘都理解,但這次高書記這樣了,求求你振濤,這回你不能不管我的事啊!”趙振濤咧咧嘴:“瞧你聽見風就是雨的!對李廣漢的事,可以看出你孫豔萍的為人啊!你也是重情的人,可你不能情用事。要是李廣漢的事情非常嚴重,我說話也沒用。你也別跑了,要是他沒什麼大事,你就順其自然。怎麼樣?”孫豔萍說:“這樣,我找你幹啥?”趙振濤在鹽化見過一次李廣漢,這傢伙是個大塊頭,長著一個很寬大的額頭,頭髮梳得油光光的。他私下裡瞭解,李廣漢是個有民憤的人。他從雷娟給他的那堆材料裡,發現有涉及李廣漢罪狀的,其中給他印象最深的是李廣漢霸佔鹽化縣城的一個歌舞廳,聽說孫豔萍也捲入了。這個歌舞廳在縣城的中心地帶,生意十分火爆,李廣漢看著眼紅,就讓他弟弟帶著幾個人在舞廳裡嫖娼,故意讓公安局來人抓到,然後把舞廳老闆張黑子抓起來,狠狠罰款,使之停業關門。李廣漢乘人之危把歌舞廳拿過來後,讓他弟弟經營。後來張黑子知道了內幕,找李廣漢說理,李廣漢的弟弟還把人打了。李廣漢案發被罷官後,自己當上了舞廳的老闆,而且還增加了桑拿和保齡球。縣城裡的人都知道李廣漢的後臺是柴德發,張黑子敢怒不敢言了。趙振濤鼓了勇氣說:“豔萍,李廣漢的事你讓我怎麼管?關於他的罪狀材料都放到我的辦公桌上啦!他是有民憤的!他做的壞事,難道你一點也不知道嗎?”孫豔萍辯解說:“就你處理的那點事,如果有,也是他的仇人落井下石,捏造的。他這人就是太張狂有嘴沒心。”趙振濤說:“你還替他辯解,我跟你說一件,縣城張黑子開的、歌舞廳,不是他給霸佔了嗎?你說,你是不是也參與啦?”孫豔萍低聲地說:“那是給他那寶貝弟弟的,我可沒摻和。”趙振濤見她的傲氣給打下去了,就說:“好啦,不提他的事啦!他的事你應有最壞的思想準備,所以說,你和他離婚是明智的!”孫豔萍故意順著說:“好吧,他就聽天由命吧!振濤,我的大姨葛玉梅就要來啦!我和娘動員他們的葛氏集團,在北龍港的開發區投資,也算幫幫我們的大市長!”趙振濤笑了:“好哇,非常歡,市政府將全力接待!”孫豔萍眨眨眼睛,重新提起在北龍港鳳凰開發區批地皮的事,她這次說是批給葛氏集團。趙振濤說:“如果是你大姨要地,市政府當然會批,我呢,還會給優惠的!”孫豔萍瞪著他說:“我算是明白了,反正一涉及我,什麼事也不靈啦!”趙振濤不置可否地笑著。
孫豔萍的目的達到了,她今天來,打著看男男的藉口,主要是來摸清楚他與雷娟的關係。高煥章倒下了,主宰北龍大事的非趙振濤莫數,既然她能夠得著他,就要牢牢地網住他。抱馬天水的腿看來是沒用了,因為趙振濤不買馬部長的賬。孫豔萍走了,趙振濤並不知道這個愛過他的女人,心給他布了一個局,更不知道這個局是什麼?
夜晚孟瑤給趙振濤打來電話,叮囑他少跟孫豔萍來往。她遠在澳洲,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是男男告訴她的吧?
4趙小樂的蹩腳子沒完沒了,有人說,誰讓你金屋藏嬌呢?
上下的顛蕩,趙小樂又戀女人的熱被窩了,一攏灘,那份心思就更加強烈。拋了錨,趙小樂風快地進了家門兒,狐狐鬼鬼地看見滿臉喜笑的米秀秀,心裡就亮堂了。天上下雨地下,小兩口打架不記仇。米秀秀純淨可愛,從不記恨人,這些天那幾幅淋壞的畫補畫完了,心裡暢快,跳呀唱呀,晚上吃了好多飯。望著她歡快快的樣子,趙小樂便生出一個旺旺的貪夢。他覺得,人活一世,有文化、有追求是有福的;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俺是個睜眼瞎,可娶個有文化的女人也算有福。天一擦黑,他就鑽進太陽能浴室洗澡去了。他草草胡擼一陣子出來,米秀秀也去洗澡了。她沒黑沒白地畫了好些天,也該好好洗洗睡上一個舒坦覺兒。米秀秀走進浴室不長時辰,趙小樂就猛聽見米秀秀尖聲細氣地吼了:“小樂,咋搞的?腥不拉幾的!”趙小樂慌手慌腳地闖進浴室,一推門,頭飛來他那條泥泥水水的出海燈籠褲,扣在腦袋上,堵得他也一陣翻胃。他抓掉褲子,看見米秀秀的臉白慘慘的,勾頭俯在搪瓷盆裡哏哏哏哏地嘔吐,稀里嘩啦地吐出食物和綠粘。
“秀秀、秀秀…”他喊。
她扭頭兇他:“跟你沒沾上好光!”就捂著肚子晃回屋裡。
趙小樂痴眉呆眼地望著她,海青了腸子。她再沒搭理他,洗把臉就矇頭睡了。巴心巴肝盼來的銷魂之夜,又他媽給糟蹋了。他一宿沒敢碰她,也睡不安生,他的身子一欠一欠地望著睡的米秀秀拋出的一彎人魂魄的曲線。一彎曲線便是一彎風情,實在誘人得很,一股難捱的渴望從他心底拱出來,在他骨子裡胡亂鑽動。他呆呆望著,費勁地嚥了口唾沫,嗓子眼兒乾巴巴地疼了,很饞的目光跟著就朦朧遲緩了。他不敢動她,打鐵烤糊卵子——火候兒不對,不然又得去車裡窩一宿。他覺得他與她之間橫著一堵牆,牆的那一頭高雅寧靜,牆的這一頭雲啊風啊啊雨啊,都在男人的身上壓著。
後來的一些子,趙小樂不敢回家洗澡了。這天老船攏灘,趙小樂噗嗒嗒地將老帆落下來,便甕一般蹲在船板上菸,等著人群散盡,盼著頭早點甩下去。快到秋尾了,熱夜涼,黃昏的大海灘又問又燥,霧稠得伸手就抓一把水。趙小樂身上的汗孔讓溼騰騰的熱霧堵個賊嚴,汗都憋著,一身的粘,渾身像抱個刺蝟不自在,腳下灘上腐草、爛魚、死蟹、蜉蝣經過火爆爆頭的蒸曬,騰著腥腥餿餿的臭氣。他齉著鼻子大口大口菸,窩著的那顆腦袋在黃昏的霧氣裡閃著一片青光,整個腦袋變成了一個七竅生煙的香爐子。
“小樂,當工人了,一人在這兒蕩啥野魂?”漁人們大大咧咧往家趕。
趙小樂恨一聲:“滾吧,快鑽娘們熱被窩去吧!”他發狠地猛一口煙,緊鎖眉頭,死死閉住兩眼不看他們。漁人們急煎煎地往家趕,海灘也一層一層黯然,王八蛋才不想回家。他巴不得快快看到秀秀,可他不比他們!娘們兒是文化人!在海上他整想女人想得胡說八道,果真回來了,卻兩腿打顫,沒了章程。他要等人們走了,天黑了,到井樓子底下好好沖洗沖洗才能回家。
天總算是黑瓷實了。灘上溜著小風兒,捲走熱氣,扯來絲絲寒涼。趙小樂打了個寒噤,賊似的(目留)了村頭的井樓子一眼,水聲稀了。他站起身伸個懶,手提一隻木桶,裡邊放一塊“烏利斯”進口香皂,肩搭一條不成顏的巾,躲躲閃閃地奔井樓子來了。井樓子一旁的杉木杆子挑著一盞燈泡兒,照亮秋夜一大片地方。他很懊惱,悄悄躲在陰影裡,看著一個娘們灌滿最後一桶水,又目送她扭著大腚吱吱呀呀遠去,才躡著手腳踏到電燈下。他摸來抓去也找不到燈線,後來乾脆一手抓住電燈杆兒一腳踏住井樓的石牆,壁虎似的攀上去,一點一點將熱熱的燈泡擰出一截兒,這片地方才黑了。黑幕一遮,趙小樂便自由散漫得荒唐,溜下來,稀里嘩啦脫了衣褲,僅剩一條灰不溜秋的大褲衩子,出一身發達的肌,一伸胳膊,骨鼓節節一陣輕響。他蹦到水管旁,嘩嘩地將木桶灌滿水,舉至頭頂,稀湯薄水地灑下來,冷丁一淋,好一個透心涼。
趙小樂裂開大嘴可著嗓子叫一聲,叫聲沉冷、悠長,帶著穿透人心肺的顫抖。他每灑一桶,就叫一聲,每叫一聲,脯子和脖子上鼓起的疙瘩就會一驚一乍地索索顫抖。他渾身哆嗦著,牙齒打顫,冬瓜頭像個凍裂的瓦罐子脆脆地吱吜著,腿雙像瘟雞一般胡亂踢騰。
“喲,那不是小樂麼?家有浴室,跑這洗來啦?”
“練啥功夫吶?別落一身病!”挑水的漢子逗他。
趙小樂的把戲被人們窺透了,心裡不免惶惶。他竭力掩飾自己,又把骨節得嘎響:“,浴室的水溫啦巴幾,哪像這涼水舒坦哪!真他媽來勁兒!”
“別唬人啦,八成是冷美人不讓進樓啦!”一個挑水的漢子笑道。
“她敢?到家她得乖乖兒伺候咱!她小樣兒的敢調歪,老子廢了換新的!”趙小樂說著仰天打了個噴嚏,也假模假式地跟著笑。連自己都有些彆扭了,他就強忍著將笑噎成咳嗽。
他終於扳回了這局,漢子們開始眼熱他了:“小樂這輩子算是活值啦!有個好大哥,金屋又藏嬌!”
“你狗的也井裡放糖,甜頭大家嚐嚐啊!”
“滾,玩蛋去!”趙小樂東一甩西一抹地擦完身子,穿衣拎桶,撲甩著兩條長腿,哆哆嗦嗦地走了,牙板子得得得的磕打聲急促且細碎。唉!螃蟹吐味兒又斷爪兒,個人知道個人吧!福也享啦,罪也遭啦!他想著,便悻悻而回。
回到家裡,米秀秀沒再嫌他,趙小樂更得意了。夜裡幹完那事兒,他就有些吃不住勁兒,渾身鼓鼓湧湧睡不安生,額頭和拳頭撞得圍子通通響,嘴裡嗚哩哇啦叫,乍冷乍熱地病倒了。
米秀秀醒來看著他,小心地問:“小樂,你咋啦?”趙小樂說:“準是得傷寒病啦!”
“俺去叫醫生!”米秀秀說。
趙小樂攔下她:“不用,吃片藥就能過去!”他伸出胳膊在頭櫥裡摸藥,摹地抓出一瓶避孕藥,就黑下臉問:“你吃這個做啥?俺爹盼孫子眼都該盼瞎啦!”米秀秀慌口慌心地說:“小樂,等俺畫展成功了,再給你生孩子,俺一定給你生個胖小子!”趙小樂愣著眼問:“啥,畫展?”米秀秀說:“對啦,俺還沒跟你商量,縣文化館美術左老師正審查俺的畫,如果條件成了,就在城裡給俺搞畫展!他讓俺多畫一些…俺能成名你不高興麼?”趙小樂憨憨地點頭:“高興、高興,媳婦好了,俺還沾光呢!”米秀秀將臉蛋埋進他發燙的臂彎裡,撒嬌地說:“不,是俺沾你的光!畫展還要你出錢呢!”趙小樂問:“多少錢?”米秀秀說:“估計得一萬元!”趙小樂一乍:“,晾晾畫兒就這麼多?”米秀秀拿指頭狠戳了一下他的腦門子:“土鱉蟲,那是晾畫?請專家、領導,電視臺還要錄相呢!你想賴呀?”小樂說:“只要你高興,俺他媽出定啦!”秀秀看著男人傻里傻氣的樣子,擁抱他,親吻他,吻得叭叭響,很動真情。
中午米秀秀下班回來,提著一兜水果和罐頭,笑盈盈地來到前看小樂,趙小樂冷著臉蛋子倔倔地不看她。她伏在他頭上,很動情地溼了眼眶,哽咽說:“小樂,俺知道你咋病啦!你該回家呀,你不該去井樓子遭那份罪!俺又沒通你,這是何苦呢?”趙小樂說:“就你那架勢也讓俺受不了!”米秀秀聽了這話反添心酸,沉片刻,說:“俺是不是太自私了呢?是不是忽略了你的存在,傷害了你的自尊?”
“你自個琢磨去吧!”小樂冷冷地說。
米秀秀動了情,說:“往後你也大模大樣地回家來!”
“秀秀,俺總算沒白疼你。”趙小樂被動了,就這麼快活起來。
子久了,米秀秀終於在趙小樂眼裡也寡了味兒,今兒好明兒壞今兒香明兒臭的,煩得他腦仁兒疼,長臉焦黃焦黃地跟船板一樣晦暗。她整畫呀畫,冷著臉子,不到一壺,說不到一塊,乾脆還不如躲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他想。他不知道是逃開她,還是逃開自己,收工的時候不回家,幾乎泡在朱朱的髮廊裡跟人“胡侃”就如船上放風箏,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想幹啥就幹啥。
朱朱對趙小樂慢慢扭過勁兒來,幾乎和好如初了,見他又打又笑,像魚般野得抓拿不住。他又像嗅到了生活的原本氣息,與朱朱話趕話兒討樂子。朱朱呢,心疼他,又貧嘴藉機會故意刺刺他出氣。在髮廊里人都走了,朱朱拍著趙小樂的冬瓜頭,自由散漫得荒唐,說:“小樂,跟著畫家過得好嗎?”趙小樂jiajia眼,見屋裡沒人,伸出大掌探進朱朱褂子裡擰了一下xx子,說:“稀罕就送你!”朱朱摘開他的手,笑咧咧地罵道:“誰稀罕?給俺一腳當泡兒踩,怕是比豬脬還響亮呢!嘻嘻嘻…”趙小樂喜歡朱朱科打渾的賴模樣。
朱朱又逗話說:“俺真不明白,秀秀那冷美人看中你哪疙瘩啦?”
“你看中俺哪兒啦?”趙小樂問。
“哼,她就看你錢啦!”朱朱說。
“錢有啥好的?”
“她可以吃白食兒。”趙小樂瞪朱朱一眼:“別作踐她,你笨母雞也想叼人?”
“哼!”朱朱哼一聲“怕是乾草點燈呢!”
“咋講啊?”
“十有九空!”朱朱說。
趙小樂狠狠給了朱朱一拳:“狗的,你再胡咧咧,俺掐斷你的脖子!”朱朱的嘴巴撇成噘嘴兒魚了:“戳你心尖尖蛋蛋啦?嘿嘿…”朱朱既好奇又木訥地噘著嘴巴,大眼睛一忽一閃的,勾得趙小樂坐不牢穩。他癢癢得腳氣又犯了,就當著朱朱的面蹺起短似的二郎腿,一邊胡吹海侃地教訓朱朱,一邊嗤啦嗤啦摳腳趾縫裡的黑泥,泥片從趾縫間唰唰下落。
朱朱溜溜鼻子湊過來罵道:“臭腳丫子還玩得夠狼虎。”趙小樂板起臉來正兒八經地顯擺著自個的學問:“朱朱,知道不,俺這腳氣可是千金難買哩!命命沒就沒命,腳氣腳氣沒腳氣就沒力氣。俺闖海子就憑這玩藝兒撐著!”朱朱拿手扳住趙小樂的肩膀,臉蛋子埋進他的臂彎裡:“真的?不是唬俺吧?”趙小樂腦殼搖成撥郎鼓:“不騙你,俺這腳氣和一身力氣都是俺祖上太極斧給的!”朱朱瞪圓眼睛說:“秀秀洗頭來說,壓就沒有這回事!”趙小樂生氣地說:“莫信她那烏七八糟的混賬話!”說著他就不腳了,褐黑的癟臉顯得玄奧深逮。趙小樂知道朱朱好唬,也總覺得朱朱很簡單,但卻想讓自己不簡單。朱朱與他一樣只讀到小學,在他入獄那陣兒,每隔十天就去看他,跟監獄長混得很。難道他命裡就該娶朱朱這樣簡單的女人?
過了一會兒,趙小樂讓朱朱給他洗頭。朱朱洗頭時,他問:“俺問你一句話,當初你進海港時,為啥跟俺退親?”朱朱生氣地拍拍他腦袋,說:“俺不給你洗啦!”趙小樂一咧嘴,說:“手下留情,俺不說了。就怪這個海港啊!將來海港通航,你還開發廊嗎?”朱朱眯著眼睛說:“將來這裡得變。變成大城市,俺就想開個大美容院,俺還想到北京學習美容呢!”趙小樂說:“好,有氣魄!到時俺就喊你朱總啦!”朱朱大笑起來。她的身子撲倒在趙小樂身上。臉頰恰好紮在他的胡茬兒上,他不自覺地將朱朱抱緊了。朱朱幸福地閉上眼睛,品味著男人酣暢淋漓的愛撫。身體的語言是最高至極的,他們都沒說話,他抱著朱朱就勢一滾,滾到按摩上。他的臉頰與朱朱的臉頰貼在一起,他強烈地受到了女人豐滿的。他伸著微微顫抖的手,索索地撫摸著她光滑的溼漬漬的脊背、豐腴的和鼓鼓的,朱朱溫順得像羔羊。他眼前忽然跳了一下秀秀的身影。秀秀麼?朱朱就是秀秀會有多好。漂亮的有氣質的秀秀,只滿足了他虛幻的榮耀,又增加了他永久的孤獨和痛苦。一場累人的戀愛和一向稀少的房事使他憋悶,實際上他還是一條光漢。男人該經歷的都經歷了,該得到的卻啥也沒有。壓抑的孤獨使男人撲向女人時猶如不願回頭的槍彈。他暈暈乎乎地說:“朱朱,俺跟你在一起真痛快!你呢?”朱朱刮他鼻子:“沒成的挨刀貨!”趙小樂抱起朱朱乎乎的身子,偷眼看看被海港路燈照見的朱朱的肥碩抹。白背心半遮住兩團鼓繃繃的xx子,隨著蒲扇的搖動,顫顫顫的,就像兩隻花貓的腦袋活潑潑地往外拱。他板不住了,抱住了朱朱。朱朱的一扭身,一撒嬌,嬌模嬌樣,叫他愜意得骨頭都酥癢了。他魂兒全丟了,完全陷入到無法無天的混賬狀態。朱朱渾身泥軟,也終於如願以償地醉過去了。小樂調理朱朱做出種種動作來,是秀秀不會幹的動作。趙小樂忽然有了一種闖海子的暢快,算是真正當了一回爺們兒。幹完了,他又有點後怕。開開葷就開開葷,幹她一傢伙就剎車,誰家鍋底沒點黑呢?他自己說服自己地賴模賴樣地笑了,燈光映得她的臉蛋子一片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