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說 阅读记录

第十二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別怕,不會喝醉的。”他看著我說。

我把酒盅推了回去,說“還是你喝吧。”

“你喝一口,就全歸我了。”我於是喝了一口,接著又喝了一口。我覺得臉紅了起來,記憶力出奇地好,口才也出奇地好,一個結巴也未打。我說到我出生前家裡親人因飢餓而死,也說到大姐幾次大吵大鬧離婚。我猜想,她想借換個男人換一種生活。

歷史老師接過我的話說,你大姐用耗盡自己生命力的方式,對付一個強大的社會,她改變不了命運。

這個社會,既得利益階層組成一個統治集團,一個新的特權階級。我們只想一個多餘的茅坑,當幹部的,不管小官還是大官,他們有自己專用的水馬桶、浴室、電話、傭人、媽。飢餓時期哪聽說餓死過一個幹部?這些人的第一條準則是鞏固特權集團的共同利益,並且傳給自己的子女;第二條是在這集團中往上爬。這第二條經常與第一條經常產生矛盾,由此鬧出禍及老百姓的政治變亂。

有兩個文革。第一個文革是幹部們互整,不被人整倒,也會整別人。既然吃政治這碗飯,就得手拎著腦袋瓜,既然享受特權,就得冒被整的風險。有什麼可抱怨的?本來這就是他們選擇的。不管是當事者,或是當事者的後代們,現在如何憤恨寫文字控訴文革,受造反派迫害,太可笑了。另一個文革是老百姓的文革,他們借主席在黨內與劉少奇等人搶權的機會,做了造反派來發洩報復。但是造反派在69年就捱整,整了十一年。

我不眨眼地盯著歷史老師,他說得動起來,手在桌子和前划著。第一次聽他說這麼長的話,好象他也並不在乎我是否聽得懂,也不問我是否同意。我覺他的神情有點可憐,他比我有知識有學問,但也一樣苦悶需要人理解。在情的需求上,我們是對等的。

小酒瓶早見底,酒盅裡還留有少許酒,歷史老師不時拿著,不時放下,舉棋不定。他笑他自己,說他是第一次和除他子之外的女,在外面吃飯,平一人在家吃飯,就更簡單。他的臉,不知是喝了酒發紅,還是點出這件事令他害羞。我只看進進出出的店主,另外二張桌子坐了人。

小館子裡仍很清靜,窗外太陽正徐徐往山下沉,大概只有五六點來鍾。店主用一把蒲扇在煽涼一鍋新做的稀飯,可能七八點時,來吃飯的人會多些。

他第一次提子,一句帶過。我聽別的老師說過,他子在一所小學工作,做辦事員,不教書,女兒只有七歲,就在子的學校上學。好象都不在南岸,在另一個偏遠的郊區。他想告訴我他家裡經常沒有別人,我知道他的暗示,可我沒有接他的茬。

“你的眼睛能代你說話。”他說這話時,聲音很快“你藏不住,你的思想,包括你每個小小的念頭,你的眼睛都告訴了我。”對此,我搖了搖頭。

你知道嗎?我在心裡對他說:我唯獨藏起了我的孤獨,我拒人千里之外,我絕望的需要總想把自己付給一個人。但是我不能讓我的眼睛說出這種渴望,我怕它們洩我的內心,以致我不能與你的眼睛對視。

3他們兄弟倆:弟弟略高,哥哥略矮,二人的面貌都略帶點憂傷。父親病亡後,母親辛辛苦苦把他們帶大,他們相差四歲,形影難離。文革開始,造反了,他們先是在家主席語錄,用語錄辯論。然後他們走出家,都做了造反派的活躍分子、筆桿子,造反派分裂後二人卻莫明其妙地參加了對立的二派。

這樣的事,在這座幾百萬人口的城市算不了什麼稀奇。在1966年,在1967年和1968年,連在家糊布殼剪鞋樣的老太婆,都能倒背如好多段偉大領袖或偉大副統帥的教導,講出讓人啞口無言的革命道理,家裡人經常分屬幾派,拍桌子踢門大吵。

很快就出現軍人拉一派打一派的局面,軍內各派借文革互相清算。

“八一五”一派有駐守重慶的54軍在後面支持。後來派駐重慶的53軍,支持“反倒底”人們這才發現這城市有那麼多巨型國家軍工廠,現在被不同派控制,這城市成為文革武鬥全國第一戰常各個制向點、通要道、江上山上高音喇叭夜狂吼,經常夜裡戒嚴。在1967年上半年開始動刀動,7月就真槍真炮地打起來。

那時,兩江三岸幾乎每家底下的雜物都被拉出來,底放上席子。上不睡人,堆放著棉被,疊放所有的枕頭。每家都以為如此,可防隨時從江上和對岸飛來的子彈和炮彈。許多人家備有槓子、鋼釺。抗戰時期防備本飛機空襲,在山坡上挖的防空,因為是石,保存之好,可能世界第一。七十年代為了準備打核戰爭,又加深加固,再挖鑿一批,城市的內臟早就象蜂窩,到處是一個個相連或不相連的。離防空近的,一條街的人都去防空躲藏。每天天未黑盡,不管天有多熱,都趕緊閉掉大門,用槓子頂住門,各自把鋼釺剪刀菜刀等自衛傢伙,備在方便的暗處,早早熄了燈。

醫學院謝家灣有一夜武鬥,機槍架著擊,坦克也開出來打。誰也沒見過那陣勢,特別是中學生大學生,慌亂中不擇路奔跑,翻牆的人太多,牆隨著人倒,壓死的人不比打死的少。

8月,武鬥進一步白熱化。

“八一五”和“反倒底”兩派,為長江上的決戰作了足夠的準備。南岸、城中心、江北要害之處都設有強火力點。貨船輪渡都停航,江上冷清空曠得異常。連城中心的中心地帶解放碑電大樓“反倒底”的“完蛋就完蛋”廣播站,九頭鳥式高聲喇叭也暫時啞了。天空安靜得發白,沒人在意氣溫上升悶熱。靠江岸住的人們見勢不妙,紛紛躲在底下、防空裡。

“紅配綠,醜得哭,紅配紫,一泡屎”、“閏七不閏八,閏八用刀殺”1967年8月8,我正是能隨口唸叨這些諺語的孩子中的一個。我的三哥的膽子賊大,那年他十六歲,登陸艇往兩江三岸炮、江上大戰時,他一人跑到面對朝天門碼頭的八號院子嘴嘴,趴在岩石上看個痛快。

父親彎著身子,貼著房子的牆壁躲避子彈,去逮三哥。父親急出汗,邊走邊大聲叫:“三娃子!三娃子!”我快五歲了,好奇地悄悄跟在他後面。

嘉陵江入長江的地方,船的殘骸碎塊有的在燃燒,有的冒著濃煙。一艘登陸艇靠近江中的烏龜石,股在水中,頭還在江面上,正在下沉。另一艘登陸艇往下游那頭開得快沒影了。

八號院子嘴嘴沒三哥的影,父親往江邊的石階走,一回頭看見我,一隻手指著家的方向吼道:“回去,快些給我滾回去!”父親的樣子真兇,我楞了一下,就沒命地往家裡跑。

三哥說一看到登陸艇下沉,他就奔下長長的石階到江邊,潛入水裡,撈到一個摸起來不錯的東西,游上岸來一看,只是一個塑料長筒,裝著十多個羽球。原來被打沉的艇上,是些好體育的學生。父親冒著彈雨把三哥抓回家,往底下一,他還在得意地整理羽球。

“反倒底”從下游軍工廠開上來的登陸艇,從嘉陵江殺出“八一五”的炮艇和一艘小火輪,在江上對戰。兩艘軍艇,四周都是用裝甲車的鋼板焊封的掩體,僅留槍炮眼。

“八一五”大部分是學生,也有工人,裝備也不錯,但顯然不是“反倒底”登陸艇中轉業海軍的對手。

“八一五”的炮艇被打了十二個炮眼,主機被擊中,來不及掉頭逃走,就進水朝下沉。

歷史老師親眼看見他們這一派出的一顆炮彈,擊中對方的小火輪,轟地一聲爆炸開來。

他最初也不能確信弟弟在小火輪上,據“八一五”裡的人講,弟弟這種“秀才”本來在岸上“後方”自己跳到了小火輪上的。處理打撈屍體時,只發現了弟弟的透明邊框深度近視眼鏡,那副眼鏡,以及一堆江中撈上來的不知何人的斷肢,一起埋在沙坪公園紅衛兵烈士墓區裡。當年,這個全國武鬥最厲害的城市,有不下二十處比較集中的武鬥死難者墓區,專門葬著一批又一批誓死保衛偉大領袖的人,至今只留存沙坪公園一處,某些墓碑上有的有姓名,大部分連姓名也沒有,當時墓都做得很堂皇,刻有澤東書法大瀟大灑的詩詞和語錄。文革中期派別被解散後,就無人看管,碑石七歪八倒,長滿荒草,成了一大片亂墳。

他的母親聽到噩訊,正在家裡編織絨線衣,鋼針進手心,一聲未叫得出來,中風死去。

他退出派仗,回到家裡,家裡已被弟弟那一派來抄砸過。

“8月8號,打槍打炮”成了這城市一個新的諺語,表示不吉利。時隔十三年,有人將自己的親屬從沙坪公園紅衛兵烈士墓區挖出,重新安置時,嚇得魂飛魄散:“是冤鬼哪!冤鬼!”屍體只剩骨頭,這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奇怪的是頭顱骨全變成了綠。有人說是由於進腦袋的銅子彈,隨著腦子爛成水,染得滿顱骨銅綠。

誰都看得出來,歷史老師在小館子裡談論這類事時的平淡態度,是裝出來的,是強行壓制住內疚自罪。說起1967年8月8這場武鬥,我覺得他關於二個文革的彩分析站不住腳:如果造反派搞的是“老百姓的文革”為什麼互相往死裡打?

他說:“成天說造反派蠻橫,其實造反派控制局面時,知識分子平頭老百姓很少有被鬥自殺的,等到軍管”清理階級鬥爭隊伍“,老百姓才受到比以前更嚴重的迫害。”他這話是對的,從我上小學二年級開始,到處都是自殺的“五一六”分子,清理出來的“國民黨殘渣餘孽”和“反動文人”那幾年江上的屍體多到都無人再去看熱鬧。

我坐在那兒,手在桌子上襯著臉龐,早已忘了吃飯,一點兒也沒覺得時間已從身邊滑過去,夜晚已降臨。

一直到分手後,我才想起書包裡那本《人體解剖學》。他說的事,眼光那麼高遠,觀點那麼深刻,與這本書完全不一致,我竟忘了把書還給他,也忘了責問他為什麼如此卑劣?他還沒走遠,我叫住他,我們倆在路燈下漸漸走近,他的臉被路旁樹枝的黑影遮沒,象是一個沒有面目的幽靈。

“怎麼啦?”他問,他聽到我沉重的呼

“還你書,”我坦然說,一字一句:“書我看了,也看懂了。”我把藏到身後那本書拿出,放在他的手中。在我的目光注視下,他拿過書轉頭走開,明顯有點驚慌失措。

這是我第一次在神上佔了優勢。看著他很快走遠,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到慾望的衝動,我心跳個不停,骨盆裡的肌直顫抖,房尖起,硬得發痛。我不得不雙臂緊緊環抱自己的身子。

4一路上,無論怎麼被夜風吹著,我也冷靜不下來。腳踏風琴聲,嗡聲嗡氣地從路邊的託兒所石牆內傳出來。^{大小=42}找呀找呀,找到一個朋友,點點頭來握握手^{大小=48}裡面的小空壩孩子們在丟手絹。小小孩只有白天在這裡玩,怎麼在晚上七八點鐘呢?幾條街都有股糞臭,是挑糞的農民灑在路上,也可能是廁所糞池滿溢出來?悶熱,沒有晚風,倒聽到樹葉嘩嘩響,水溝卻沉默地淌著。

一走進六號院子,就看見人比往多,有其他院子和不是這條街上的人,本來院子人不少,一多幾個人就擠翻了。

“生了個兒娃子!”

“石媽的福氣好,抱孫了!”堂屋裡四姐和德華一人坐一木凳在吃飯,五哥也回來了,父親在房間裡搬半導體收音機。

我扔掉書包,取了盆子去大廚房打水。石媽的灶上正在燉著湯,冒著熱氣和香,其它灶都清靜地燒著一壺水。那些想來吃紅蛋的人已一鬨而散,她的房間是後院第一家,緊靠大廚房。房門未關,她的兒媳婦躺在上,說話聲極不耐煩:“啷個還沒燉好,人都等成哈巴還得不了吃。”石媽答道“要等半夜,那種好東西才有效。”她們在說吃胎盤。這裡人都有這個習慣,從接生站要回胎盤,帶上鹽和鹼到江邊用江水洗淨,切成碎塊和著豬燉。都說胎盤積聚了孕婦所有的營養,吃了能補產婦的身體。共用的大廚房燉胎盤時,偷嘴婆最多,在自己灶上,用一個長柄勺伸到別人的鍋裡。膽大的,直接到別人的灶前,盛一碗,匆匆忙忙邊吹涼邊喝。碰見了,總有回話:“幫你嚐嚐鹹淡。”每次一聽到有人興高彩烈吃胎盤,我就要作嘔。我記得有一次大姐在家裡生小孩,與母親吵起來。

大姐用筷子敲著只剩少許湯和的碗,不高興地質問對母親:“這是豬肚,媽,你肯定把我的胎盤扔了?”母親沒吭聲。

大姐氣憤地嚷起來:“湯象是一樣的白,滋味也差不多,但我清楚得很,這不是胎盤!”她就知道母親不肯燉給她吃。母親不相信吃胎盤,說野蠻得很。母親雖然沒文化,但她有她的原則,人不能吃人身上的東西。

5但是母親相信巫醫,她認為巫醫就是比西醫強。我十三歲,挑河沙時,眼花踩空了步子,帶著羅筐從石階跌下去,把左臂拐肘扭了筋,腫得動不得。

痛到半夜裡,母親把我悄悄到水溝後面的一條街,神情慌張地敲開一扇門。那門和窗都小得出奇,一個手裡夾著香菸的女人坐在黑的屋中央。我們進去後,才點了盞煤油燈,燈只一丁點,放在屋角單腳櫃上。看不見她的臉,僅看得見她夾著香菸的手,她沒,只是拿在手中。她說你們不請就進屋來就不對頭,你們本付不起錢。

母親問多少?

她扔了快燃盡的菸頭,用手比了個數。

母親二話未說,就點了頭。

她站起身來,讓我坐到邊。她用一種香味奇特的藥膏塗了手,在我左臂上緩緩地摩娑了幾遍,嘴裡不知叨唸著什麼。然後她點起一柱長長的香,細細地燒炙我的拐肘,象有股滾燙的電傳遍我的全身。

“行了,回家去吧!”她氣噓噓坐下。

我跳下,手活靈活甩,沒事一樣。母親給她錢,她堅決不收,母親不明白了。

她說她就要母親那副快勁,她知道我們沒錢。但她不許我們說出去“你們沒見過我,聽到了嗎?”她惡狠狠地說。

就是那一年冬天,血從我的身體裡出來。我躲在布簾後,不知怎麼辦。四姐憋了許久的,覺得奇怪,才發現我在罐上簌簌發抖。她把衛生紙遞給我,讓我墊在內褲裡。每年的冬天,遇到來例假的一週,我的神經就緊張,血得太多,我怎麼詛咒都不肯減少一點,上著課,就往家裡飛奔,內褲、絨線褲,包括罩在最外面的長褲都被打溼了,既丟臉又不舒服,回到家裡,沒多的絨線褲,穿條單褲,守在灶坑前,烤洗了的絨線褲,等著幹了再穿,心裡唸叨老師恐怕又要處罰我了。

我的右手心上有顆黑痣,算命先生一看見這隻手,表情就不自然,只說“阻切中脈,多紋叉”一句,就不再多言。我的肚臍右上方有個小時開刀留下的傷疤,象一隻睜著的眼睛,總在看著我,每次脫衣服洗澡,我的手在這個地方就划著大大小小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