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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寧萱的信親愛的廷生:今天,轉眼就是我們通信一週年了。去年今,我們還是陌生人;今年今,我們已經是世界上最親密的人。
你在山區奔跑的時候,我卻在水邊戲水。我是我弟弟的"司令",他永遠都跟隨著我。有時候,真想童年再來一次,我們互相進入對方的童年。那麼,我們在一起去玩,弟弟怎麼辦呢?你告訴過我,也有一個弟弟,那麼就乾脆讓兩個弟弟一起玩吧。
對你來說,礦區的生活是一筆寶貴的財富。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就是寫礦區生活的,我高中時讀這部小說,動得下了不少的淚水。我能夠想象出井下生活的危險、枯燥與乏味,在幽暗的坑道中,必須讓自己的心靈成為一個小小的太陽。心靈會發光,就不必恐懼黑暗了。
這兩天,我正在讀一些關於俄羅斯詩人曼德爾施塔姆的文字。
阿赫瑪託娃描寫了那恐怖肆的年代,那個時代詩人如同乞丐。曼德爾施塔姆家裡的兩個房間中,有一間被一個專門打小報告的人佔有了。後來,他們乾脆就被掃地出門。
夫倆人坐在大街上,丈夫對子說:"應該學會改變職業。我們現在成了乞丐。"子回答說:"乞丐在夏天子好過一些。"阿赫瑪託娃聽到曼德爾施塔姆朗誦的最後一首詩是《基輔街頭…》。其中有這樣憂傷的句子:你還沒有死,還不是孤獨一人暫時還有乞丐女友你可以欣賞壯麗的平原黑暗、寒冷和暴風雪無論子如何艱難,子娜嘉一直跟丈夫在一起。有一次,他們寄居在阿赫瑪託娃家,當主人剛剛在沙發上鋪好被褥,曼德爾施塔姆就躺在上面睡著了。娜嘉坐在一旁,溫和地看著丈夫入睡。
阿赫瑪託娃到外邊辦完事回來,曼德爾施塔姆醒來,向她朗誦了這首詩。阿赫瑪託娃重複了一遍。曼德爾施塔姆說了聲"謝謝"又睡著了。
後來,就是被捕並"發配"邊疆。夫之間斷絕了音訊。
曼德爾施塔姆從被害的地方只發出過一封信,是寫給弟弟亞歷山大的,因為他無法跟子聯繫上。在信中,曼德爾施塔姆傷心地詢問道:"我親愛的娜嘉,她在哪裡?"他還要求給他郵寄禦寒的衣物。親人給他寄了個包裹。
包裹給退了回來,收件人已經不在人世。
曼德爾施塔姆既是悲慘的,又是是幸福的,因為他有一個自始至終愛他的子。親愛的廷生,我也願意做你的"乞丐女友",與你一起面對暴風雪,有了你,不需要一火柴我也能夠受到溫暖。
俄羅斯真是一個讓人神往的地方。你寫過很多有關俄羅斯的文字,你和你的朋友摩羅、王開嶺等人,都是有濃厚的俄羅斯情結的人。引你們的,顯然不僅僅是那片廣袤的原野和濃密的森林,而是那一顆顆在苦難中掙扎、卻始終不屈服的心靈。說到底,更是那些美麗、溫柔而無比堅強的俄羅斯女——你們的那點心思還能夠瞞得過我?
不過,那樣的女並非只有俄羅斯才有,我不就是嗎?
新疆詩人北野有一首詩歌,名叫《致一位俄羅斯小姑娘》:請接受一個異鄉人的詩句吧你金黃頭髮的俄羅斯小姑娘既然普希金已在決鬥中身亡既然萊蒙托夫又被高加索放既然葉賽寧的紅手風琴已經絕響既然伊凡·阿列克謝葉維奇·蒲寧已客死他鄉請接受一個異鄉人的詩句吧你白樺樹般的俄羅斯姑娘當你的兄弟在伏爾加河上哼著滴血的船歌我在黃河嗚咽的地方揹著青磚和白骨,修築王的城牆我和你烏拉爾的兄弟一樣悲傷請接受一個異鄉人的詩句吧你青無比的俄羅斯姑娘晚鐘已經敲響落把草原燒得一片金黃額爾奇河正穿過我的心向你湧淌我雖然不能用你的祖先的語言歌唱可我的方塊字和你俄羅斯的星星一樣閃亮他的詩句裡,有一種痛入骨髓的悲哀。這些詩句,看上去彷彿與中國沒有太大的關係,然而仔細品味的話,每一句都是在寫中國。你也有許多寫俄羅斯的文字,我知道,你寫俄羅斯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否則,你何必如此痛徹肺腑地關注那個遙遠的國度?
與俄羅斯一樣災難深重的中國啊,你何時才能夠擁有與俄羅斯一樣高高聳立的白樺樹?
只是,北野的最後一句判斷太樂觀了:方塊字真的能夠像俄羅斯的星星一樣亮晶晶嗎?
親愛的廷生,給我們的愛情染上俄羅斯的彩吧。我就是那個遠道而來的俄羅斯的姑娘。
一輩子都愛你的萱兩千年六月二七、廷生的信小萱兒,我世界上最親愛的人: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去了檀柘寺。今年,我卻去了北京郊外的一個小村莊——川底下。
"川底下"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名字,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村莊。它像一個小小的城堡,也像一處世外桃源。村民們都還居住在明清時代的建築裡,青石板的街道被歲月磨得像鏡子一樣光滑。時光在這個被遺忘的村落裡失去了威力。不像城裡,一年、甚至一個月,街道和房屋就變了一個模樣。
我在村子裡呆了三天,這才回到學校。讀到你的來信,這才驚覺:我們相識已經一年了,長,還是短?
你在信中談到俄羅斯,談到曼德爾施塔姆,正如你所說的那樣,我有著揮之不去的俄羅斯情結。我仰望俄羅斯,是想去俄羅斯尋找溫暖。
一般人也許到不可理解:俄羅斯冰天雪地的,那裡怎麼會溫暖呢?要尋找溫暖,理應去熱帶地區,去一年四季繁華似錦的東南亞。
然而,我指的溫暖不是大自然的溫度,而是心靈的溫暖。俄羅斯有那麼多高貴的、滾燙的心靈,多少年來,他們都像篝火一樣溫暖著我。
你看出了我們那一點小小的"心思"。是的,我們曾經渴慕俄羅斯的男,因為在他們身邊有那麼多偉大的女。現在,我不羨慕他們了,因為你來了,你就是從俄羅斯降臨的小姑娘,你就是北野詩歌裡的小姑娘。
萱,我想永遠擁抱你,讓我們互相溫暖對方,讓我們的肌膚像水草般互相溼潤。除了小時候被父母和外公外婆抱以外,好多年了,我沒有擁抱過別人,也沒有被別人擁抱過。我的身體、我的肌膚、我的靈魂一直處於飢渴和乾涸的狀態。直到遇到你,沙漠中終於湧出一眼泉水。
我想擁抱你,想擁抱天下所有的人,孤兒和寡母,乞丐和罪犯,愛我的人和恨我的人。這種願望我早就萌發過,直到與你相遇,它們才不可抑制地凸顯了出來。我發現了我肌膚的飢渴。
有時,北京出現一個難得的好天氣。當我行走在校園那金黃的銀杏樹下、小心翼翼地踩著厚厚的一層樹葉的時候,所有煩惱與不滿都神奇地煙消雲散,心情好得彷彿是沒有一絲陰影的湛藍的天空。
這時,我到好像步入某個愛情影片中的美好場景,我忽然有一種衝動,一種想擁抱所有人、並讓所有人擁抱在一起的衝動…當然,我不會"輕舉妄動",我會懷著一種悲涼的幸福抑制住這種"超現實"的衝動,然後再繼續平靜地往前走。因為,即使在以狂放著稱的北大校園裡,這樣的行為也是驚世駭俗的。也許會被別人容忍,但很難被別人理解——最多人們會以為是藝術家在做"行為藝術"。
在一個以"酷"為時尚的時代,以詩人奧登"愛就是天堂"的論調來作為生活與藝術的座標,也許不合時宜。如果將這種"溫情"的觀念引入行為藝術的作,更是一種接近迂腐的冒險。然而,我身邊有兩位年輕的藝術家就作了這樣的冒險,他們策劃了一個名為"擁抱"的行為藝術——不,他們的做法已經超越了一件行為藝術。
我高興參加他們的這個活動。他們就是我的好朋友、前衛藝術家高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