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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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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金沿著河灘地走出去大約半里地,沒有看見一隻鴨子的蹤影,卻看見漫天的雪越下越大,椒河在前面拐了個彎,河汊被折成一個弓形,扁金髮現河汊邊多長了半畝沙地,有一條捕魚船泊靠在那裡,扁金不是傻子,他知道每年冬天椒水會瘦下去,瘦到河底就出這片荒沙地了,但那隻捕魚船卻來得奇怪,很少有人到這裡來捕魚的,椒河到雀莊水裡就只剩下些小魚小蝦了,只夠喂扁金的鴨群。扁金不喜歡在雀莊的地盤上看見捕魚船。扁金覺得這條又破又舊的捕魚船來得真是奇怪。

喂,看見鴨子了嗎?扁金一邊喊一邊朝捕魚船走去,他用鴨哨捅了捅船篷,沒聽見任何回應。人上哪兒去了?讓魚蝦到肚子裡去了?扁金嘀咕著跳到船上去,船劇烈地搖晃起來,扁金就一把抱住了大櫓,這是什麼鬼船?晃得這麼厲害。扁金好不容易站穩了,一轉眼看見篷頂上站著兩隻魚鷹,兩隻魚鷹撲扇著翅膀,抖落了羽上的雪花,它們紅的明亮的眼睛充滿威脅的意味,這讓扁金有點驚慌,扁金說,你們盯著我幹什麼?想咬我呀?你們是什麼鬼東西?這麼黑這麼難看。兩隻魚鷹像人一樣轉了個身,扁金就拿著鴨哨在一隻魚鷹的腳上了一下,這是一次試探,那隻魚鷹卻猛地張開雙翅跳進了河水,緊接著另一隻魚鷹也跳下去了。扁金鬆了口氣,他說,什麼鬼東西,還想來咬我?

從船艙裡突然傳來了一種微弱的聲音,好像是一個女人,扁金掀開草簾,艙內暗沉沉的,一股大蒜和魚腥混合的氣味撲鼻而來,扁金只能看見那個女人蒼白的臉和蓬亂的頭髮。它們幾乎埋在一堆破棉絮裡。

別去惹我的魚鷹,它們會咬人。女人說。

你說什麼呢?我聽不清,扁金蹲在那裡,但他的腦袋好奇地探進了艙內,扁金說,你快死了嗎,你說話怎麼像死人一樣有氣無力的?

別去惹魚鷹,會咬人,女人說。

我沒惹它們,是它們想惹我。扁金說,我才不會惹那兩個鬼東西,我是來找鴨子的,喂,你看見我的鴨子了嗎?

看不見了,我的眼睛壞了,什麼也看不見。女人的聲音聽上去仍然很微弱。

你是個瞎子?呸,瞎子怎麼還在河上捕魚?扁金說,你是瞎子怎麼把船搖到這裡來的?這裡要打仗啦,人都跑光了,你來幹什麼?告訴你,人都長著眼睛子彈可不長眼睛,告訴你吧,我前幾天去馬橋鎮賣鴨蛋,看著鋪掌櫃的女兒給彈打死了,那女孩還在吃糖呢,一蹦一跳的,砰的一聲就撲在地上了,那女孩嘴裡還咬著糖呢。

船艙裡的女人不再說話,女人不說話的時候喉嚨裡仍然發出一種聲音,很渾濁的,像是在氣也似是嗚咽。

他們都跑光了,嚇得都了褲子。扁金說,告訴你吧,子彈不長眼睛,可我扁金後腦勺上也長眼睛,我才不會讓子彈打到我頭上。

船艙裡的女人不再說話,她似乎是沒有力氣說話了。她沒有力氣說話,但扁金覺得她的喉嚨像一架紡車紡出一種單調而固執的聲音,碗兒…小…碗…碗兒。

你要一隻碗?扁金說,你不要碗?我猜你也不要碗,沒有吃的要碗幹什麼?不過人要是沒有吃的遲早會飯死,我扁金卻餓不死,沒有米吃我就吃鴨蛋,扁金說到鴨蛋人便突然跳了起來,鴨子!我得去找鴨子了,我哪有閒工夫跟你說話呀?扁金說著急急忙忙地下了船,下了船回頭一望,恰巧看見兩隻黑魚鷹從水中鑽出來,它們的嘴裡各自咬住了一條小魚。扁金頓時有一種揩意,他覺得它們搶走了鴨子的食物。你們是什麼鬼東西?扁金揮起鴨哨朝它們打去,嘴裡高聲叫道,放下,放下,不准你們吃這裡的魚。

就在這時雪地裡響起了一串細碎急促的腳步聲,扁金看見一個扎綠頭巾的女孩朝自己瘋狂地奔來,女孩眼睛裡的憤怒之光使扁金到一絲緊張。你要幹什麼?扁金橫過鴨哨杆擋住自己的身體,他說,我沒幹什麼,你要幹什麼?

女孩像一頭小母牛似的朝扁金撞過來,她揮起左手那條魚打了扁金一下,又將右手的鐵皮油桶砸向扁金。扁金慌忙之中用他的鴨哨擋住了幾下,聽見極其清脆的僻啪一聲,他的鴨哨被攔截斷了。

你瘋啦?你是個傻子嗎?扁金大叫起來,他說,你把我的鴨哨杆子斷了,要你賠!

女孩拉住扁金的鴨哨不放,扁金以為她會罵人,但女孩只是用她的黑眼睛瞪著他。

你瞪著我幹什麼,想吃了我?扁金說。

女孩鬆開了手,但那隻小手不依不饒,幾乎是在眨眼之間,扁金臉上被她重重地掐了一把。

你掐我幹什麼?扁金說,你把我的鴨哨杆子斷了,你要賠,賠不出來給我一條魚也行。

女孩已經跳到了捕魚船上,女孩一上船就嗚嗚地大哭起來,那種淒厲的突加其來的哭聲同樣讓扁金覺得茫然。扁金湊近了船艙聽那女孩的哭聲,掐了我你還哭?你還佔理啦?扁金嘀咕著,但女孩漸漸把扁金的心哭亂了,扁金摸不著頭腦了,他說,哭什麼呢?我不要你賠鴨哨了,我不要你的魚了,你還哭什麼呢?扁金又想會不會是艙裡那個女人嚥氣了,他透過草簾子朝裡面張望,看見那母女倆抱在一起,女人並沒有死,她的臉雖然比雪還要白,但她的嘴還在動呢。扁金搖著頭說。人還活著嘛,又沒死人,你哭什麼呢?哭得人心裡難受。

人與船都在雪中,大雪未有停歇的跡象,椒河上空的天其實已經被大雪染得灰白不清了,扁金又想起了那三隻走失的鴨子,於是對著捕魚船喊,喂,那女孩,我說你別哭了,你看見我的鴨子了嗎?

那女孩——扁金後來才知道那女孩就是小碗,原來碗兒是那女孩的名字。

3大雪封門,大雪封住了一座空蕩蕩的村莊。從河灘通往婁氏飼堂的土路已經被積雪所覆蓋,村裡人拋下的幾隻雞幾隻兔子都在圈欄裡與柴草為伴,雪地上唯一的人跡是養鴨人扁金的腳印。

扁金的腳印雜亂地鋪在許多人家的門前窗後,更多是嵌在人家的雞窩或豬廄門口,兩天來扁金一直在找那三隻走失的鴨子,他想鴨子又不是麻雀,鴨子不會飛走的,它們能跑到哪裡去呢?扁金的腳印有時一直踩到別人家的房頂上,偌大的村莊看不見一個人影,也就沒有人來阻止扁金越軌的行為,假如現在婁福看見了扁金,他的鼻子一定會被氣歪的,現在扁金就站在婁福家新蓋的大瓦房頂上。

扁金手搭前額朝四周瞭望,到處都是白茫茫的,村裡村外一片死寂。扁金知道一村人都跑光了,就剩下他一個。扁金想剩下他一個人才好,要不他怎麼敢爬上婁福家的房頂呢?扁金聽見婁福的新瓦在他腳底下咯吱咯吱地響,那是婁福家的新瓦,扁金一點也不心疼。他想起婁福平掛著一隻懷錶在村裡走來走去的模樣,心裡就很生氣,婁福從來不搭理他,婁福的女人也總是乜斜著眼睛看他。婁福家有錢有地還有新瓦房,可他們就不如村長婁祥,村長還常常從自家地裡挖幾隻紅薯給他呢,婁福是未出五服的血親,可他連一針也捨不得送他。扁金突然壓抑不住一股怒火,他走近煙囪,朝裡面進去一片瓦,那片瓦卡在煙囪裡了,扁金想像著婁福家濃煙倒灌的景象,想像著婁福吹鬍子瞪眼睛的樣子,嘴裡便咯咯的笑出了聲。

椒河上游的那座崗樓是扁金無意中發現的,扁金並不知道那是戰爭的特殊建築,他以為是磚窯,他想花村什麼時候有了磚窯呢,他竟然一點也不知道。雪晴後的陽光非常刺眼,扁金腦袋轉了一圈,後來他就看見了河灘邊的那隻捕魚船,白雪蓋住了船篷,船遠遠地望去更顯單薄破敗了,但扁金看見了女孩小小的身影,她的綠頭巾像一片樹葉在他視線裡飄來飄去的,他不知道女孩在幹什麼,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了船頭上的那堆紅火,也許捕魚船的母女倆在升火煮飯了,別人家的飯鍋總是讓扁金飢腸轆轆,他從不喜歡看別人煮飯,但現在不同了,捕魚船上的那堆紅火使扁金到某種莫名的安。不知為什麼,他看見那堆紅火心裡就不再那麼冷清了。

空寂的村莊沒有人跡,沒有人才好呢,扁金告訴自己這是他從小到大最自由的時光。扁金的嘴裡發出一串快樂的呼嘯聲,他支開雙腳像鴨子一樣走了一程,又伸出雙臂像水鳥一樣飛了一程,扁金髮現他的腳已經踩在王寡婦的萊園裡。他想起去年他的鴨子跑進王寡婦的菜園,王寡婦橫眉豎目罵得多麼難聽,她還放狗咬他的鴨子,那條惡狗竟然咬了一嘴鴨!那女人不是東西,她心疼自己的菜園,那我就不心疼自己的鴨子嗎?扁金抓過一砍擊著菜園裡的蘿蔔秧子,但砍了幾下就把樹扔掉了,他想起王寡婦是個寡婦,村裡人都說她可憐,再說他扁金堂堂男子漢不該跟婦道人家一般見識的。

扁金翻過菜園的籬笆跳進了婁守義家的院子,婁守義家的院子堆滿了柴草和罈罈罐罐,扁金幾乎一眼就看見柴堆上一攤幹給的鴨屎,扁金的目光發直,臉卻慢慢地白了。他知道婁守義家不養鴨子只養雞,而鴨屎與雞屎就是變成灰他也能區分出來。扁金呼呼地氣,在院子裡轉了一圈,這個雜亂的院子裡滿了破爛,扁金就把所有的破爛挪了窩,沒有看見鴨子,但他看見一隻破籃從柴堆中滾落下來,一大堆棕黑相間的鴨從籃子裡滾到扁金的腳邊,一大堆鬆軟而溫暖的鴨灑著許多嚕猩紅的血珠。扁金的腦袋嗡的響了一下,扁金的肺砰的爆炸了。婁守義家吃了我的鴨子!吃了我的鴨子,我的鴨子,三隻鴨子!扁金捧起那堆鴨,他看見那堆鴨抖個不停,他知道鴨是不會發抖的,是他的手在發抖。扁金捧著那堆鴨不知拿它們怎麼辦,婁守義偷吃了我的鴨子!過了好一會扁金突然狂叫了一聲,他聽見自己淒厲的聲脊在村莊上空迴盪,沒有人會聽見他的叫聲。

扁金坐在婁守義家的院子裡,他知道自己的股埋在一堆積雪中,但他站不起來,他想明白婁守義傢什麼時候偷走了他的三隻鴨子。昨天還在村外看見婁守義的女人呢,昨天那女人還笑眯眯地跟他說話呢,她還說,鴨子丟不了的,你別找啦,它們明天自己就回棚了,這個不要臉的饞嘴女人!扁金的牙齒咬得咯咯響,這個不要臉的饞嘴的一家人!他們捨不得宰自己的雞殺自己的羊,卻把我扁金的鴨子偷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