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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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匯隆照相館座落在街角上,漆成桔紅的樓壁和兩扇窄小的玻璃門充分顯示了三十年代那些小照相館的風格。櫥窗裡陳列的是幾個二電影明星的照片和心擺設的紙花。那些女明星的美豔和歡樂對於外面悽清蕭條的街道顯得不合時宜莫名其妙。從遠一點的高處看匯隆照相館,它就像一隻打開的火柴盒子,被周圍密集的高大房屋擠壓得近乎開裂。有時候可以看見一隻燕子從那裡飛起來,照相館的屋簷下曾有過燕巢。如果再注意後窗,還可以發現晾衣竿上掛著的女人的小物件和旗袍,沒有男人的東西。

那是嫻的家。嫻的父親去世後,匯隆照相館由嫻和她的母親經營。嫻那年只有十八歲,剛從女子高中畢業。她不懂照相業的經營之道,並且對此也不興趣。嫻眼睜睜地看著家裡這份產業破敗下去而一籌莫展。有一天她梳妝打扮好準備去電影院看好萊塢片子時,母親把她堵在樓梯上說,記住,這是最後一場電影,明天你要坐櫃檯開票了。我已經把開票的辭退了。嫻說,為什麼?她母親說,什麼為什麼?你難道不明白家裡的底細,沒人上這兒來拍照,拿什麼付人家工資?只有靠你和我自己了。1938年,嫻在照相館裡開票。生意每天都很清淡,嫻聊以打發時間的是各種電影畫報。她喜歡看電影,但現在看得很少了,因為白天離不開櫃檯,而晚上出門又受母親的種種限制,嫻只能在畫報上尋求一種飄渺的藉。她最喜歡的電影明星是胡蝶和高佔非,還有袁美雲。在女中曾有人說嫻長得很像袁美雲,嫻淡淡地說,袁美雲去我家照過相,她也這樣說的。她喜歡披斗篷,很高級的英國貨,上面有金線和珍珠。那時候嫻被認為是見過世面的人,深受女生們的信賴和羨慕。現在當嫻手握《明星》畫報,枯想往事時心情不由煩躁憂鬱起來。嫻是個不安份的女孩。

外面颳著風,透過玻璃門,可以看見穿著臃腫的行人和漫空飛舞的梧桐樹葉,街角上的美麗牌香皂和花旗參的廣告畫被風吹得噼啪作響。有一個人推開了玻璃門,摘下了頭上的禮帽,他手中的銀質司的克的光澤異常強烈。正是這種光亮讓嫻猛地從畫報上抬起頭來,她看見那個男人站在櫃檯前約五尺遠的地方,手執禮帽向她頷首微笑。嫻後來回憶當時的情景總說她有一種暈眩的覺,她似乎預知孟老闆的出現會改變她以後一生的命運。

先生,拍照嗎?不,我不拍照。那麼你取照片?把收據給我吧。

不。我不拍照。但我想給你拍一張。那人說。嫻看見孟老闆把禮帽和司的克放在長沙發上,慢慢地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隻小型相機。他往後退了一步,對嫻說,就坐在那兒,手放到櫃檯上,託著下巴。嫻下意識地按照要求擺出了當時最免費的拍照姿勢。鎂光燈咔嚓一閃,她聽見孟老闆說,好了,多麼自然的表情,太好了。

後來當嫻的那張照片登在《明星》畫報上時,她已經成為孟老闆的電影公司的合同演員。嫻放下了照相館的工作,投身於夢寐以求的電影業。1938年冬天,嫻與孟老闆的關係飛速發展,她與孟老闆雙雙出入於舞廳和跑馬場,引起了圈內人的注意。也就是這年冬天,嫻拍了她一生最初的兩部也是最後的兩部片子。一部是清代宮廷片,嫻在裡面扮演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宮女,是配角。而另外一部是很重要的角,嫻扮演一個捲入三角戀愛的摩登女,最後悲慘地投河自盡。嫻很快搬離了她家的照相館。孟老闆為她準備了一套公寓房子,那是配有電梯的八層樓房,樓下有彈子房、舞廳和咖啡館,孟老闆經常在那裡玩至深夜,然後乘電梯到八樓嫻的房間來度過一個甜的夜晚。嫻知道孟老闆是有室的人,知道她自己處於什麼地位,但她無法顧及這些,那時候她想得最多的是角問題,怎樣與頭牌明星爭奪主角,怎麼疏通攝影師,使自己略嫌瘦長的臉在銀幕上光彩照人。母親經常打電話到公寓來,向嫻嘆述照相館生意的苦經。嫻對此到厭煩,她對母親本來就沒什麼情,更難以忍受她的絮叨。後來她抓過電話,只要聽到是母親的聲音,就啪地掛上電話。1938年天的一次出遊,給嫻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嫻和公司的女明星們一起到蘇州遊,其中包括陳雲裳和袁美雲等大明星。她們坐在一條大木船上,一邊啃甘蔗,一邊欣賞河兩岸初的田園景。船快到虎丘塔時,大批的記者蜂擁而至,照相機的快門咔噠咔噠響成一片,嫻在這個時刻充分體會了榮耀和快樂。她後來一直保存著那次遊的照片。照片上嫻和一群女明星坐在船頭上,她們都在啃甘蔗。背景是虎丘塔和大片盛開的油菜花地。

嫻在年老衰以後經常從箱底找出那張照片,細細地端詳。昔的美貌和榮華隨時光逝一去不返,它們如此短暫脆弱,她甚至無法回憶1938年命運沉浮的具體過程。多少年來她已習慣於把悲劇的起因歸結為那次意外的懷孕。另外,她也不能原諒孟老闆的錯誤,有一次他堅持不肯用那種美國產的保險套,釀成了她以後一生的悲劇。

在嫻的妊娠反應趨強烈後,孟老闆駕車把嫻送到一家僻靜的私人醫院。嫻坐在一張長凳上,等著醫生給她進行墮胎手術。恐懼使嫻渾身顫抖,她臉蒼白,無望地看了看孟老闆。孟老闆坐在旁邊讀當出版的《申報》。他對嫻說,別怕,一會兒就好了。當女演員的都上這兒來,朱醫生的醫術相當高明。嫻搖了搖頭,她說,我怕,我真的怕極了。手術室內傳來一種清脆的刀剪碰撞聲,裡面好像正在進行手術。嫻聽見一個女人淒厲地尖叫著詛咒著。她瞪大眼睛傾聽著,整個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突然嫻從長凳上跳起來,雙手掩面衝出門外。孟老闆追出去,拉住她的手說,你怎麼啦?你跑什麼?嫻哭泣著說,我怕,我不做這個手術了。孟老闆的臉沉了下來,他說,別耍小孩脾氣,這手術非做不可。嫻抓住汽車車門上的把手,頭靠在車窗上哭泣,她說,送我回去,求求你送我回去吧。孟老闆站著不動,他說,你到底怕什麼?嫻說我怕疼,我實在怕極了。孟老闆沉默了一會兒,後來他拉開車門,將嫻暴地推上車,嫻聽見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髒話,臭‮子婊‬。嫻就是從這一天失寵於孟老闆的。當時她十八歲,在應付男人方面缺乏經驗。她錯誤地幻想等腹中孩子降生後孟老闆對她的態度會重新好轉。嫻後來閉門思過,她想如果那天做了手術,一切都會好起來。悲劇的另一個起因是她太年輕,她怕疼。就因為怕疼斷送了以後的錦繡前程。這年天,本人開進了城市。混亂的時局和混亂的秩序下人心浮躁。街道上人跡稀少,偶爾能聽見遠處傳來的槍聲。嫻蟄居在公寓裡,每天憑窗眺望灰濛濛的天空、街道和行人,心亂如麻。寬鬆的裙裾再也不能掩飾她孕婦的體態,她的臉上長出了一些褐的蝴蝶斑。她不能也沒有片子可演,終無所事事,唯一盼望的事情是孟老闆來。但孟老闆幾乎不來了。她打電話到公司到孟宅,甚至跑到樓下彈子房去找他,結果每次都失望而歸。

有一天嫻接到電影公司的電話,讓她務必去公司一趟。嫻不知道是什麼事,她心打扮一番叫了一輛出租車。在車裡她用小鏡子不時地評判自己的容貌,擔心會引起其他女演員的攻擊。當她到達公司時,才發現氣氛異樣,到處亂糟糟的,服裝、道具和損壞的燈架扔得滿地都是。一個攝影師站在佈景棚高高的橫架上對她喊,散夥啦,散夥啦,趕緊去領最後一筆工資,去晚了就領不到了!嫻慌慌張張地擠進搶領工資的人群中,她問一個女演員,孟老闆呢?那個女演員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還提你那個孟老闆,他捲走全部股金逃到香港去了。嫻當時如遭巨石擊頂,到一陣強烈的眩暈,隨即昏倒在嘈雜的人群裡。災難不期而至地降臨了。嫻在公寓的上度過了難捱的三天。她天天瞪著天花板,用所有骯髒的字眼咒罵著孟老闆。她把孟老闆的絲綢睡衣剪成一條一條,從窗口扔出去。第四天郵遞員送來了一張匯款單,是孟老闆從香港寄來的。嫻瞥了一眼匯單上的數目,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她對郵遞員喊,誰要這幾個臭錢,給我退回去。當郵遞員疑惑地離開後,嫻又後悔起來,她已經沒多少錢了。她似乎看見黑暗的未來就埋伏在明天、後天,她以後該怎麼辦?這時候嫻再次清醒起來,她突然想起在醫院的事情。她想如果我不從醫院裡逃走,如果那天順從孟老闆而不是惹惱孟老闆,情況就不會變得這樣糟,也許這時候她跟著孟老闆一起去香港了。嫻揪著自己的頭髮,這時她深深地體會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覺。公寓管理員登門的時候,嫻從他尷尬的臉中預到了什麼。她坐在上一動不動,聽見管理員絮絮叨叨地訴說他的苦衷。嫻打斷說,你對我說這些幹什麼。這房子不是付過款了嗎?管理員說,是付過了,但付的是一年的租金。嫻說,那就對了,不是說一年嗎?我住進才半年呀。管理員面難言之,他著手想了想說,反正孟老闆已經遠走高飛了,我就向你抖個實情吧:你住進來之前孟老闆已經租過半年了,那會兒是另外一個女演員住這兒。嫻不再說話,她把枕巾抻了一下,撿起上面一細細的髮絲凝視著,她說,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會賴在這兒的。

一個初夏的早晨,嫻離開了那座豪華公寓。天空高而清澈,微風吹動公寓門口的夾竹挑的紅花朵。嫻跟著腳伕走向黃包車前,她回頭仰望著八層的那個窗口,天鵝絨的窗簾依然半掩,她聽見窗內有人哭泣,那個女人就是她自己。嫻用手捂住耳朵,哭泣聲仍然持續。嫻真的聽見自己在八層公寓裡大聲哭泣,那不是幻覺而是另一種現實。去哪兒?車伕回頭問。

隨便。嫻說。你想逛商店還是遊樂場?車伕又問。

哪兒也不去。送我去匯隆照相館。嫻說。小姐原來想去拍照。車伕疑惑地說,那小姐幹嘛要帶兩隻箱子?別廢話了。嫻突然尖叫起來,送我回家!回家!嫻提著兩隻箱子推開了匯隆照相館的門。外面玻璃櫥窗裡的明星照片已經更換成花圈和壽衣,她沒有注意,直到她走進店堂,看見一排各式花圈懸在半空中,嫻才發出了驚叫聲。壽衣店的老闆認識嫻,他說,你回來了?回來了就好。嫻把箱子放下來,驚魂未定地說,這是怎麼回事。壽衣店老闆說,你母親上個月就把店面盤給我了。她還在樓上住,你去問問她吧。樓上原來放攝像架的地方現在放著一隻煤爐。爐子上燉著一隻砂鍋。嫻聞到了雞湯的香味,她這才想起已經幾頓沒吃飯了。她揭開鍋蓋,不顧燙手就掰下了雞腿送進嘴裡。房門輕輕地打開了,嫻不用回頭就知道她母親站在身後,嫻仍然吃著雞腿。你怎麼回來了?母親說,不當電影明星了?公司解散了。嫻說。你那個大老闆呢?他不要你了?

死了。嫻說。他死了,心臟病發作。

撒謊。把你的身子轉過來,讓我看看你的肚子。有什麼可看的?嫻吐出一雞骨,她說,你不是也大過肚子嗎?賤貨。母親怒喝一聲,讓人把肚子搞大了回家下種嗎?誰讓你回來的?這是我的家。嫻走到原來她住的房門口推門,門推不開,裡面上了銷。嫻拼命推看門說,誰在裡面?是一個男人吧?門開了,果然是一個男人。嫻認識他,是國光美髮廳的老王,經常替她母親做頭髮的老王。嫻對老王笑了笑,然後又回頭對母親說,誰是賤貨?你才是賤貨。賣了家業在樓上藏男人,你才是個不要臉的賤貨。她看見母親的臉紫漲著說不出話,心中有一種復仇和得勝的快樂。她已經好多天沒嚐到快樂的滋味了。

嫻從前的閨房現在瀰漫著一股氣味。她知道這是為什麼。她現在非常痛恨這種氣味。她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猛然看見離家前隨手放於窗臺的那盆三堇依然鮮活,小巧玲瓏的花朵和纖細碧綠的葉子在陽光下靜若處子。嫻面對著三堇潸然淚下,這是她的第一次哭泣。

在壽衣店樓上的小房間裡,掛鐘嘀嗒嘀嗒地走動,嫻臨窗而坐,計算著時間怎樣慢慢地消失。她無事不出門,害怕別人看見她懷孕的模樣。嫻無望地等待著產期的來臨,這是她一生中最灰暗沉悶的時期。

嫻看見樓下那些披麻戴孝的人從店裡搬走一個又一個花圈,壽衣店的生意比照相館紅火多了,因為每天都會有人死去。嫻不無辛酸地想,也許她應該買一個花圈祭奠她這一段絕望的生活。整個夏季炎熱多雨,雨點枯燥地拍打照相館的鐵皮屋頂。嫻注視著雨中的街道,心如死水。有一天她看見一個小報童在雨中奔跑,狂熱地向行人揮動手中的報紙。特大新聞,特大新聞,電影明星阮玲玉自殺身死。嫻想看那份報紙,她喊住那個報童,從窗口吊下去一隻小竹籃和零錢,買了報紙。她看見了阮玲玉最後的儀容,她的微笑因死亡變得異常美麗動人。嫻把報紙細細讀了一遍,嘆了一口氣,她想如果她一樣地藥自殺,輿論是不會這樣強度轟動的,沒有幾個人知道她的名字,她死去抑或活著對這個世界都無足輕重。嫻的產期將至,她母親對她說,你準備在哪兒生這雜種?嫻說隨便。母親說就在家裡喊個接生婆吧,別出去丟人現眼的。嫻說隨便,現在我連死都不怕,還怕疼嗎?1938年10月,嫻在照相館樓上生下了一個女嬰。女嬰只有四斤重,抱在手上好像一隻可憐的小貓。

那個女嬰就是芝。嫻曾經給孟老闆去過好幾封信,索要芝的贍養費,結果都是石沉大海。有一封破破爛爛地退回了,封皮上有查無此人的字樣。嫻恨透了孟老闆,這種仇恨也影響了她對芝的情。她很少哺,也很少給嬰兒換布,她想嬰孩也許活不長,她也可能活不長,沒有必要去履行母親的義務。很多時間嫻在芝嘶啞的哭聲中安然入睡,產後的嫻更加慵懶了。芝卻以正常的速度生長著,她從早晨啼哭到深夜,但她活著。嫻有一天細細地打量了芝,發現女兒的眉眼更多的像自己,而不像孟老闆,這使嫻動了惻隱之心,她把進芝的小嘴裡,拍著芝說,你為什麼要像我?像了我以後沒有好下場的。我是世界上最苦命的女人。

產後的嫻不事修飾,終蓬頭垢面,她很長時間不照鏡子。再次站到鏡子前她幾乎認不出自己,身材變得肥胖不堪,而那雙曾備受攝影師稱讚的鳳眼也因嗜睡失去了光彩。她想以她這種模樣是再也無法上銀幕了。

理髮師老王頻繁地進出於嫻的家中,嫻看不起這個瘦小的女人腔的男人。她從來不跟老王說話,而老王總是有話無話地搭訕。在飯桌上老王一邊讚美菜餚的味道,一邊用膝蓋輕輕地碰撞嫻的腿。嫻把腿縮回來,說,噁心。嫻的母親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前因後果,她對嫻說,嫌惡心你別吃,誰讓你吃了?嫻覺得這種情景很有趣,像電影中的場面,但卻真實地出現在她的家庭生活中。另外,她也覺得母親很可憐,活了半輩子後把自己託付給這個沒出息的男人。嫻還擔心母親會不會把積蓄倒貼給老王。如果是這樣,嫻不會聽之任之,她會作主把老王趕走。預料不到的是事情後來發生了奇怪的變化。有一天老王對嫻說,你的頭髮該做一做了,跟我去美髮廳吧,我給你做個長波,包你滿意。嫻沒有說話。老王又說,你放心,不收一文錢,跟你收錢不是見外了嗎?嫻摸了摸她的亂髮,她想是該做做頭髮了。但是她不想出門。所以她還是沒說話。老王最後說,你要走不開,我可以把工具帶回來,憑我的手藝在家裡也能做出長波,嫻說了一句,隨便。嫻後來習慣於對人說這隨便兩字。

下午老王果真帶了一包美髮工具回來。嫻洗好了頭髮以後就端坐在凳子上,起初她懷裡抱著芝,老王讓她把孩子放下,她就順從地把芝放到了上。嫻端坐著恍惚想起上次做頭髮還是孟老闆陪她去的,是一家最有名的美髮廳。好像還看見了胡蝶,她也在那裡做頭髮。現在想起來一切已經恍若隔世了。你的頭髮很好,我就喜歡這種又軟又松的頭髮。老王的手輕輕‮撫‬著嫻的頭髮。別奉承我了,沒意思。嫻回頭說,你快點做吧。做頭髮不能急。老王在後面笑了笑,好事都不能著急。嫻到老王的手柔軟地梳著她的頭髮,電吹風嗡嗡地響了起來。熱風不停地吹向嫻的頭部,她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昏昏睡,不知什麼時候她警覺起來,老王的一隻手開始順著她的脖頸下滑,它已經停留在她的肩背處了。老王,規矩點。嫻說。

做頭髮都是這樣的,尤其是在家裡做頭髮。胡說八道。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嫻在老王的那隻手上狠狠地打了一記,她喊道,我可不是她,讓你白吃了豆腐。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在我身上瞎摸?

這話說哪裡去了?我可是一片好心。老王不羞不惱地嬉笑著說,虧你還拍過電影,這麼不開化?

嫻受到了傷心的一擊,她的眼圈有點紅了。同時嫻的緊張戒備的身體開始鬆弛下來,她突然覺得老王的攻擊毋需抵抗。也許她已經沒有資格對老王作這種抵抗。嫻回頭看了看老王的那隻手,那隻手與孟老闆的具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一樣的碩大蒼白,充滿了情慾,嫻心想男人與男人並無二致,隨它去吧。電吹風嗡嗡地響著,老王的手溫柔地遊弋於嫻的部位,嫻漸漸呼急促起來,她覺得臉上很熱,而身體像風中楊柳無力地顫慄,汁被擠壓後洇溼了內衣。她有一種快速墜落的覺。當嫻和老王倒在地上時,她聽見電吹風仍然嗡嗡地響著,上的芝啞聲啼哭,她還聽見樓下壽衣店裡有人在大聲爭吵,好像是為了一隻花圈的價格問題。對於嫻來說,這個午後不可思議,但是已成定局,嫻後來總是回憶起一隻蒼蠅,那隻蒼蠅從窗外飛來,叮在老王白皙而瘦削的部上。嫻視一切如水。當嫻的母親把老王揪出被窩時,嫻只是把被子卷緊,沒有任何表情。她看見母親尖叫著追逐赤條條的老王,用掃帚打他的背部。嫻笑了笑說,打吧,狠狠地打,這種男人該打。當時的場面不忍卒看,嫻的母親涕淚加大發雷霆,理髮師老王東躲西藏,而搖籃裡的芝因受驚嚇拼命地啼哭,只有嫻靜靜地躺著,漠然注視著他們。嫻的目光與母親相遇。母親的眼神裡有一種冰涼的絕望的東西,這使嫻心有所動,她翻了個身,把臉對著牆壁。牆上的白紙已經破裂,陽光透進窗子在紙縫裡閃閃爍爍。這是1939年的秋季。隔了幾天,嫻正在午睡,她聽見母親喊她的名字。嫻覺得母親的聲音非常模糊,她好像隔著門跟嫻說話。而嫻始終沒睜眼睛。老王拿了我兩隻大戒指,你什麼時候去要回來。你給他的,你不會自己去要嗎?嫻說,真讓人噁心。我要出門了。我顧不上這些了。母親最後幽幽地說。嫻聽見了母親走下樓梯的遲緩滯重的腳步聲,她當時無法預知母親從此一去不返,只是據腳步聲判斷母親離家時穿了一雙高跟皮鞋。母親失蹤的最初幾天,嫻沒有往壞處想,她猜她也許去蘇杭一帶旅遊散心了,甚至還猜測母親會不會有另外一個男人,也許他們私奔去了什麼地方。半個月後,嫻被告知,她母親的屍體在近郊的湖中被漁民的漁網捕撈起來,屍體已經發臭了。警察局的人對嫻說,你去收屍吧。嫻如夢初醒,她臉蒼白,搖著頭說,不,我不去,隨便你們處理吧。我最怕見死人了。警察說,可她是你親生母親呀。嫻沉默不語,她掰著手指甲想著什麼,最後她自言自語說,真不值得,為這個臭男人尋死,太不值得了。

嫻記住了母親最後的遺言。後來她抱著芝去了國光美髮廳。在美髮廳裡嫻充分地顯了她格中潑辣的一面。她看見老王后揚手就扇了他一巴掌,美髮廳裡秩序大亂。眾多的理髮師和顧客圍了上來,嫻當眾勒下了老王手上的那隻金錶,然後索要另外二隻戒指。理髮師老王窘迫至極,矢口否認兩隻戒指的存在。嫻想它們肯定已經戴在哪個女人手上了,而且母親一死死無對證,對此她早已有所預料。在一番互相羞辱以後,嫻打了老王第二記耳光。她說,兩記耳光換兩隻戒指,老王你又討大便宜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嫻把那隻金錶往衣服上擦擦,戴在自己的左手腕上,然後她抱著芝從容不迫地離開了國光美髮廳。嫻大鬧國光美髮廳的軼事被目擊者談論了好幾天,過後也就被漸漸遺忘了,因為兩個當事人都缺乏名望。故去的照相館老闆娘給嫻留下了五百塊大洋和一小盒金器,嫻翻箱倒櫃搜尋了家中的每個角落,最後確認她不會找到其它東西了。她冷靜地盤算了一下,這些錢財最多能維持三五年的生活。嫻對未來第一次到深深的惘和憂慮。她站在窗前凝望外面繁華的街道,一家商店的留聲機播放著金嗓子周璇的歌。一個她認識的女演員從皮貨店裡拎著貂皮大衣出來,上了一輛小汽車。一陣鞭炮聲從廣東飯店傳來,那肯定是婚宴的場景。嫻想她已經被外面的世界徹底拋棄了,現在她只有五百塊大洋和一小盒金器。追本溯源,她不得不想到芝,某種程度上是芝釀成了她的悲劇。有時候嫻聽到芝在搖籃裡飢餓的哭聲,她讓芝長時間地哭著,似乎這樣使她的怨恨沖淡了一些。到了秋末風涼的季節,嫻結束了半年多的幽居生活。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她抱著芝從樓梯下來,倚著壽衣店的櫃檯和店員聊天。人們對她短暫的銀幕生涯表現了強烈的好奇心。嫻說電影都是假的騙人的東西。又說演電影沒意思,哪兒有坐在家裡舒服?不難發現嫻的話是言不由衷的,她拿著那張和陳雲裳袁美雲一起遊蘇州的照片,臉上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表情,這一點嫻無法掩飾。有時候她抱著芝坐在一隻破藤椅上,母女倆散淡地觀望街市的風景,1939年就這樣從她們身邊無聲地消失了。

這是嫻一生中最為纏綿悽惻的年代。

芝的故事芝的容貌酷肖她的母親嫻。芝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一些,而嫻正好相反,偶爾地芝和母親一起出門,有人會誤以為她們是姐妹倆。這使芝產生一種極不舒服的覺,她不太願意和母親一起出門。另外,芝也不喜歡母親的鮮豔別緻的衣裙,她認為這與她的年齡不相稱。

1958年芝從一所中等專業學校畢業。她學的是一種枯燥冷僻的專業:水泥製造。她的同學中多為男,他們終圍著芝轉,但芝總是恰如其份地表現出沉靜冷淡的儀態,不為所動。其實那時候她已經看上了鄒傑。芝和所有的男都說話,唯獨不跟鄒傑說話。鄒傑一直為此苦惱。直到兩年的學校生活結束,臨近畢業分配的時候,芝在食堂裡問鄒傑,你想去哪兒工作?鄒傑說了一家水泥廠的名字,芝說,那我也去那裡吧。芝又對鄒傑說,你去那邊窗口排隊買菜,我在這兒買飯,我們一起吃吧。鄒傑欣喜若狂。從這天起芝和鄒傑的關係就明朗化了。芝把她和鄒傑的事瞞著母親,但嫻似乎對一切都瞭如指掌,每次芝和鄒傑看電影或者溜冰回家,嫻就用一種異樣犀利的目光審視芝,芝到一種莫名的惶恐。

男朋友了?沒有。芝搖了搖頭。別想騙我,我是過來人。這種事怎麼逃得過我的眼睛?你說有就有吧。芝覺得她的臉紅了。

是什麼人?幹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