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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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雪萊事件發生前的夜晚,當一群攝影愛好者從海水中爬上沙灘時,他們意外地發現那對情侶沒有下海,他們在夜中緊緊地依偎在一起,飲酒過度的雪萊已經睡著了,他們看見豆豆把雪萊的腦袋抱在懷裡,她的神態讓人想起懷抱那穌的聖母。
是小林首先提出了大家的疑問,他對豆豆說,他讓我們去擁抱大海,自己怎麼不去擁抱,他怎麼在這兒睡著了?
豆豆朝老畢豎起一手指,示意他放低聲音。雪萊他不會游泳,十歲那年他差點淹死在黃河裡,豆豆抓起一把黃沙蓋住雪萊光
的雙腳,她仰起頭環顧著攝影愛好者們,其實雪萊很害怕水,你們不會懂得那樣的恐懼,他害怕水。
老畢他們一時都愣在海灘上,他們突然發現雪萊是金寨海灘上唯一一個不游泳的人,這個發現使他們更加關注雪萊,他們湊近了去審視雪萊的睡態,那張蒼白而安祥的臉使人怦然心動,只有饒舌的小林說了一句非常刻薄的話,他怕水還到海邊來?小林說,真正的詩人雪萊死於海灘,難道這位假雪萊也要步他後塵嗎?
小林的話無疑是過於刻薄了,豆豆像是被什麼刺了一下,她轉過臉來用一種古怪的目光盯著小林,你們這些人,自以為在海水裡撲通了幾下就擁抱了大海,他與你們不一樣,豆豆的手指溫柔地滑過雪萊的眉峰,最後停留在他光潔的前額上,這裡面裝著多少思想呀,她說,你我都身在海邊,可是隻有他懂得大海的意義。
小林嘻地一笑,說,你能給我解釋一下嗎,大海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你這樣的庸俗之輩永遠也不會理解的,豆豆的臉上掠過一種居高臨下的微笑,她說,告訴你也不會相信的,雪萊將在他的生走向大海,他與你們不一樣,他一去不回,一去不回,你懂了嗎?
還是不懂,小林搖著腦袋說,就是我那樣的好水,游上幾里遠也得回岸,他是秤舵子,怎麼可能不回岸呢?
老畢當時對小林的玩世不恭很惱火,他隱隱地覺察到了什麼,但未及批評小林,女孩豆豆的眼淚已經奪眶而出。豆豆用一雙淚眼注視著海灘上的每一個人,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了,我們不是到這兒來旅遊的,她說,雪萊選擇了金寨作為他的歸宿,再過三天就是他的生,他將在自己的生
海葬,海葬活人,這回你們該懂了吧?
攝影愛好者們目瞪口呆,很明顯他們遇到了一件聞所未聞、石破天驚的事情,所有人腦子裡同時浮出一個問號,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但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誰都不願提出自己的問題,似乎每個人都意識到,面對這對情侶許多問題便顯得淺薄而庸俗,他們恰恰是一群反對淺薄和庸俗的人。據小林後來的描述,他們五個人一齊俯下身彎著凝視雪萊的睡容,雪萊醉眠不醒,他臉上憂傷而凝重的表情看上去就像聖潔的耶酥,所有人都清楚地預
到這個人必將載入史冊,因此他們的目光就像原始人初見火種的目光,有點恐懼,有點狂喜,有點茫然,也有點貪婪,他們誰也不敢去取自己的尼康相機,美能達相機,他們就用各自的眼睛記錄一個傳奇人物的形象,他的蒼白失血的臉龐,他的瘦削修長的四肢,他的柔軟蓬亂的長髮,還有他長髮問那些細碎髮亮的沙子。
荒涼的金寨海灘充滿了一種奇橘的氣氛,兩頂帳篷像兩個怪物盤踞在空曠的海灘上,而在兩頂帳篷間來回走動的青年引起了本地漁民的注意,幾天來那群青年總是在海灘上無所事事地閒坐著,聚集在榕樹下補網的漁婦們有時停下手裡的梭針,朝他們指指點點的,漁婦們在觀察海灘上的人,而海灘上的人都在觀察雪萊,他們在觀察一個人一生中最後的生活,那樣的目光不免有點躲躲閃閃的,而且多少透了一種等待的心情,不用掩飾地說,五個攝影愛好者,不管是男是女,他們都在等待雪萊海葬的
子。
老畢是他們中間最年長最成的人,在等待海葬的最後一天,他曾經試圖說服雪萊放棄海葬的計劃,老畢站在雪萊七八米遠的地方對他說,你不能用死亡換取詩意,有什麼東西比生命更可貴呢?
你錯了,詩意有時與生命並存,有時卻與死亡並存,雪萊說,現在我要創造的是死亡的詩意,而不是生命。
你捨得拋下豆豆,她那麼愛你,老畢不甘心地說,難道愛情也不能讓你留戀嗎?
…
老畢覺得他的語言在雪萊面前總是如此乏力,老畢斟酌再三,決定說服豆豆,讓她勸阻雪萊無疑是更有效的,但是當老畢帶著他的學員走進帳篷時,看見豆豆正在燭光下做針線,她的手中抓著一塊白布,她的眼淚像珍珠一樣無聲地落在白布上。從女孩憂傷的眼神和堅毅的表情中,老畢地意識到她面前所有的勸說也將是徒勞無用的。
我知道你們來幹什麼,請你們不用說了,豆豆說,我只希望你們保持安靜,這種時候,我們只需要安靜。
你在縫什麼?一個女孩怯生生地問豆豆。
縫一件白袍,這是我能想到的最聖潔的衣服,豆豆說,到時候我要親手給雪萊穿上。
我們可以幫你一起縫嗎?另一個女孩問豆豆。
不,你們不可以,豆豆堅決地搖了搖頭,她說,我必須親自給他縫製這件白袍。
豆豆的決絕使老畢他們怏怏不快,他們走出帳篷,一個女孩帶著腔先嚷起來,她憑什麼像個女皇一樣對我們說話?那麼傲慢,那麼居高臨下,好象要海葬的不是雪萊,好像是她自己。另一個女孩則惡狠狠地說,她不是女皇,是女巫!
老畢覺得兩個女學員的反應過分了,無論如何,他相信豆豆臉上的眼淚是由愛情與痛苦釀製的,他們無權指責豆豆,見死不救在金寨不是錯誤,而是一種默契或者說是一種配合,這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是這件事情是他們無力挽回的。老畢著手沉
了一會兒,最後對他的學員說,算了,我們就保持沉默吧。
他們回到海灘上便看見了雪萊為自己做的奇妙的祭禮。他們看見雪萊在沙灘上挖了27個坑,是小林一個一個數出來的,一共27坑。他們看見雪萊一次次來往於海水沙灘之間,掬起27捧海水灑在每個小坑裡,有人小聲地說,27歲,他今年27歲,這種解釋也許是簡潔合理的,他們每個人都想親耳聽到雪萊對祭禮的解釋,但你想想當時海灘上那種可怕的氣氛吧,誰敢輕易地破壞那樣的肅穆,誰敢輕易地破壞那樣深沉的詩意呢?
八月的一個涼的夜晚,在金寨海灘上發生了後來
傳一時的海葬事件,親眼目睹者寥寥無幾,除了死者的女友豆豆,還有我那幫搞攝影的朋友,小林和老畢都曾向我詳細描述了海葬事件的全部過程,他們不約而同地強調了當時的那種寂靜。
他們靜靜地坐在海灘上觀望那個傳奇人物走向大海,因為寂靜,海的聲音就像天界萬聖詠唱的彌撤;因為寂靜,他們聽見了月光落在海面上的濺擊之聲;因為寂靜,他們聽見豆豆用沙啞而柔美的音
唱起一支陌生的歌謠,他們知道那是雪萊在以前的
途中自彈自唱的歌謠;因為寂靜,他們能分辨雪萊左腿和右腿趟過海水的聲音的落差,夜
暗藍,遠處的燈塔之光在他們看來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們看見黑綢似的海水一點點地浸蝕了入海者的白袍;因為寂靜,他們所有人都被雪萊最後的呼喊嚇了一跳。
喂,你們這些途的羔羊,你們跟我來吧!
海灘上的人們雅雀無聲,而豆豆終於開始跪在沙灘上大聲嗚咽,兩個女孩上去握住了她的手,正好每人握一隻手,她們一邊著那兩隻顫抖的手,一邊柔聲安
著她,小林後來告訴我,正是豆豆的嗚咽聲使他們放鬆了崩緊的神經,他與老畢對視了一眼,他說,怎麼樣,你跟他去嗎?老畢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說,這是什麼時候,你還開玩笑?小林又去看另兩個同伴,他說,你們準備跟他去嗎?那兩個同伴卻說,你怎麼不跟他去?你去我們也去。於是他們又安靜下來,你們看見夜
中的大海像一隻巨獸嚥著入海者的白袍,一排巨
打來,像排刷塗沒了那個白
的人影,人影消失了。他們等待著人影的再次出現,但是雪萊白
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了,他們清楚地意識到,神奇的海葬儀式已經完成,整個過程比他們預想的要簡單得多,也比他們預想的更加平常更加短促。
海灘上的人們雅雀無聲,不知過了多久,某種犯罪輕輕地攫住了他們的心,這種
覺使他們呼
急促面
灰白。一個女孩突然開始指責在場的所有男
,你們怎麼可以見死不救?因為過於
動和恐懼,那個女孩有點語無倫次,她說,你們還算男人嗎?難道要我們女孩下海救人嗎?冷血動物,你們簡直是一群冷血動物,男人們沒有作何任辯駁,他們都死死地盯著老畢,但老畢始終保持沉默,老畢只是發出了一聲幽幽的嘆息,然後他從沙灘上拿起一件什麼東西
在懷裡,匆匆地離開了海灘,當時小林他們誰也沒在意,老畢
在懷裡的是他的尼康相機。他們只是真誠地關心著豆豆,他們擔心悲傷過度的豆豆會昏厥過去,所幸他們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大約是半個小時以後,他們看見豆豆用她的裙子兜著一堆野花走到海灘上,在雪萊入海的地方,豆豆一共向海裡拋了27朵野花。
目擊者們直到很久以後還在回味海葬的細節,有一個細節引起了他們的爭論,雪萊入海的時候曾經有幾秒鐘的後退,海水浸沒他的肩部時雪萊曾經後退,這是不爭的事實,他們每個人都注意到了。他們記得雪萊突然回過頭眺望海灘上的人,由於夜和距離的阻隔,他們看不見雪萊的面部表情,引起爭論的就是雪萊的面部表情,兩個女孩子堅持說他是在尋找豆豆,但小林認為那只是女孩子常有的
漫的想象,小林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他其實是猶豫了,小林認為那是死亡
近時人的自然反應,雪萊肯定是猶豫了,當時只要有人下去強行把他拉回到岸上,所謂的海葬也許就中止了。小林的說法聽上去合情合理,卻遭到了同伴們一致的憤怒的抨擊,他們一針見血地批評了小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
格缺陷,如此猜測對於死者是一種莫大的傷害,一貫溫和敦厚的老畢這次忍無可忍,他怒目圓睜
視著小林,牙齒咬得格格直響,老畢說,你這個王八蛋,說來說去全是廢話,你也在場,你為什麼不下去救他?
小林無言以對,小林雖然還嘿嘿地笑著,但他的臉上已是一片緋紅,那當然不是什麼靦腆害羞的表現,用小林自己的話說,他當時愧疚至極,就像一個殺人犯見到了自己的罪證。
那群搞攝影的朋友我都認識,據我所知他們從金寨回來之後關係就變得有點彆扭,互相之間都覺得無話可說,不僅如此,他們還從昔旅伴的言行中
覺到一種
的障礙,這種障礙模糊不清,卻是難以清理的,誰也說不清問題出在哪裡,誰也無心修補昔
的友情,隨著攝影學習班的結業,我的那幫朋友就各奔東西了。
我曾經在小林那裡見到過傳奇人物雪萊的一張照片,那是海葬前一大小林偷拍的作品,我在照片上見到了遙遠的金寨海灘,見到了一個佇立在海邊的青年,從照片上看,雪萊正像他們所描述的那樣,蒼白而清秀,眉宇間凝結著深深的憂傷,他的形象也完全符合我的想象。
但是一張更彩的照片出現在秋季舉行的攝影展覽上,我也在展覽會上見到了那張題名為海葬的作品,有了這幅作品,我才得以見識了海葬的真實畫面。我看見了海中的雪萊,看見了他的白袍,也看見了那夜的月光是如何柔美地灑在雪萊的白袍上,看見了墨
的海水與那件白袍驚人的明暗對比關係,畫面上的一切渾然天成,不
一絲雕琢的痕跡,正如作品下表述的文字所說,面對這幅作品的時候,你不僅會想到死亡,也會想到新生,這就是攝影藝術的魅力。
也許你也已經猜到,《海葬》這幅作品出自我的朋友老畢之手,事實上也只有老畢才能拍出這樣不同凡響的照片,老畢總是在各種展覽上頻頻獲獎,老畢畢竟是老畢,他攝影的手段也不同凡響。小林後來告訴我,海葬那天他們誰也沒發現老畢的相機,不知道老畢是把相機藏在哪兒的,小林說海葬那天金寨海灘上一片死寂,可他們幾個竟然沒有聽見老畢按動快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