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子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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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杯的人形形,有些人一喝就上臉,不過喝了三口兩口,看上去像是喝了一缸似的,有的人喝出了城府,喝得面如土,滿嘴酒氣的,還講究風度,說他先走一步,還有幾個朋友等著他喝,其實是找僻靜地方掏喉嚨吐去了。有人喝多了就哭,有人喝多了倒頭就睡,有人喝多了就高唱《國際歌》,也有人喜歡借酒撒瘋,仗著幾分酒意趁機動手打人,嘴裡不乾不淨,對待這種人馬駿最有辦法,他說,讓他來跟我喝,我來教他怎麼喝。這種人,他幾個醒酒巴掌他就老實了!那麼多人在酒桌上出了洋相,只是因為他們不懂得解酒的秘訣。馬駿掌握好多秘訣,但他從來不告訴別人。現在我們香椿樹街上的人漸漸都知道了,馬駿喝酒是專業的——知道了也沒用,馬駿在外面喝,他瞧不上你,不跟你這種業餘的喝。
馬駿的子蔣碧麗也算是香椿樹街的知名人士了,她現在是馬駿的前。去年五一勞動節馬駿三巴掌把蔣碧麗打跑了,這事我們都知道。這事我們談論了快一年了。世界上每天產生一大堆新聞,美國人的導彈把伊拉克炸成了個禿子,薩達姆還說,讓他們來,讓他們來!一個削尖腦袋發橫財的歐洲商人從波羅的海中打撈一隻沉船中的貨品,撈上來幾千瓶葡萄酒,一瓶竟然賣三千美元,摺合人民幣就是兩萬多呀。瀋陽有個貌不驚人的產婦生孩子,一口氣生了六個,不僅沒有違反計劃生育政策,還出了風頭上了電視。這些事情多麼有趣,但它們離香椿樹街人的生活太遙遠了,相比之下人們更關心馬駿馬大頭的事情,就在昨天,紹興還在雜貨店門前拉住馬駿,倚老賣老地批評他,說,大頭呀,人要講良心,不要都去學陳世美,碧麗多好的媳婦,你為什麼打她三巴掌?你怎麼就把人家三巴掌打跑了呢?馬駿沒給她好臉看,說,別來問我,你去問她!
蔣碧麗的品行怎麼樣,去問她的麻將搭檔就行了。理髮店的陳四眼至今對她的牌品義憤填膺。陳四眼說牌桌上見人品,別看蔣碧麗平時很熱心很隨和,上了牌桌她的缺點就像街上的垃圾,一堆是一堆的,贏了大牌她小人得志,對別人諷刺挖苦,和了小的她這山看著那山高,要是輸了她的嘴裡就熱鬧了,主要是罵人,除了冷玉珍她不敢罵,大概罵起來也不一定是她的對手,其他人伸手拿她的錢都要罵,尤其是罵起陳四眼來不留情面,你沒見過錢啊?欠一會兒都不行?早給你你就富過李嘉誠了?陳四眼,人家沒冤枉你,摳了眼手指頭。陳四眼最難忍受的就是這最後一句話,他斷定這是蔣碧麗從馬駿那兒學來的,當然馬駿又是從他父親馬恆大那裡繼承過來的,陳四眼能說什麼?他只能嘆息一聲,說,你們馬家人,嘴臭啊!
但現在蔣碧麗不是馬家的人了。馬駿三個巴掌把她打回孃家去了。事情發生在去年五一勞動節。馬家人一向看重這個節,照例要吃炸捲。蔣碧麗騎車去市場買捲皮子,馬駿在家裡剁餡。事情其實是出在自行車身上,蔣碧麗從市場出來發現自行車輪胎扎破了,她推車去橋邊的車鋪補胎,就這樣遇到了宿明,宿明和幾個狗男女在簡易棚裡打撲克,打最新免費的鬥地主。宿明讓蔣碧麗在外面等著,說打完一副牌再說,蔣碧麗的腦袋就往棚子裡探進去了,她說,鬥地主?我會!宿明你快幫我去補胎,我替你打!宿明開始沒理她,蔣碧麗衝進去說,你怕什麼?快補胎去,我來上,贏了歸你,輸了算我的!
蔣碧麗買的捲皮子放在自行車簍子裡,都被太陽曬乾了,她還坐在那裡鬥地主,這個女人我們已經介紹過了,贏了不肯下去,就像輸了不下桌一樣。馬駿在家裡等得心焦,馬恆大說,她一定是手癢了,你出去找找,她一定又在賭錢。馬駿說,昨天還答應我了,說保證不打牌了。馬恆大說,你自己的媳婦還不瞭解她?她說得比唱得好。馬駿來不及洗手就出去了,走在街上就像要去哪裡殺人一樣。你知道馬駿的脾氣不好,你看他的鐵青的臉就能預見那三個巴掌,他們馬家人最喜歡打人巴掌了。馬駿走到橋邊,看見冷玉珍從橋上下來,馬駿是不喜歡與婦女糾纏的人,他不看她,但冷玉珍大聲喊他,她說,馬大頭,你媳婦找到新搭檔了,她和宿明他們在鬥地主呢。馬駿瞪著冷玉珍說,你嚷嚷什麼?我知道她在鬥地主。馬駿是個愛面子的人,但是他愛面子並不意味著給別人面子。馬駿向宿明的車鋪那裡瞄了一眼,他多少還有點剋制,還在橋上踱了幾步,等著冷玉珍離開,冷玉珍卻不肯配合他,她跑到水果攤那裡假裝買水果,其實是在密切關注馬駿的動向。
馬駿終於沒有耐心了,他衝進宿明的車鋪,二話不說就把蔣碧麗從桌上拎起來了。棚子裡的幾個人都認識馬駿,誰也沒有保護蔣碧麗的意思,其中一個人很自私,埋怨馬駿把他的好牌衝了。馬駿把子推到外面,順勢給了她第一個巴掌,這下掃了蔣碧麗的面子,她破口大罵,一定要打回一巴掌,馬駿對子很小氣,不僅不讓她打,而且打了她第二個巴掌,他說,你不要吃捲了,吃巴掌!夫婦倆就在橋邊扭打起來,冷玉玲想擠進去拉架,顴骨上被馬駿捅了一肘,後來紅腫了好幾天,從此看見馬駿就吐唾沫,這是後話。冷玉珍這時非常同情蔣碧麗,她說,碧麗抓他的襠。蔣碧麗慌亂中聽了她的,去抓馬駿的要害,結果就捱了馬駿第三個巴掌。馬駿打了第三個巴掌,第三個巴掌勢大力沉,他看見子就像接受軍訓的女兵,突然在他腳下臥倒了,他就愣在那兒了,後來他對朋友說他聽見蔣碧麗身上不知什麼部位發出了碎裂的聲音,他不敢下手了。他知道就此罷休也沒用了,他們肯定要散夥了。
散夥就散夥。馬駿是條鐵打的漢子,他執意要為自己的魯莽付出代價。散就散吧,都什麼年代了離婚算個。去年五月到現在,馬駿不斷地向親朋好友重複這些話,他們都紛紛來做他的思想工作,說去向碧麗認個錯吧,你們不要那麼衝動,孩子都那麼大了,認個錯,保證以後不打——這時候馬駿打斷他們的話說,什麼以後不打?不像話就要打!馬駿懶得跟他們說什麼,說來說去都是廢話,他想你們這些人是站著說話不疼,我要是不衝動那我還是馬駿馬大頭嗎?她要是不衝動還是她蔣碧麗嗎?親戚們以前在背地裡說蔣碧麗不孝順老人,賭博不好,愛化妝不好,寵孩子不好,現在卻說她勤儉持家吃苦耐勞,品質很高尚,說來說去好像馬駿打的是天上下凡的七仙女,馬駿見不得這種不分是非和稀泥的人,聽他們說認錯認錯的血就往頭上湧,也顧不上尊敬老人了,有一次他把嘮叨個不停的大姨媽架出了門,轉身就關門,把個八十歲的老人氣得渾身顫抖,氣得老人了褲子。
馬駿這種人,讓人怎麼說他?有人說他本質不壞就是脾氣壞,但也有人懶得透過現象看本質,他們就看現象,不容商量地說,馬駿?就是馬瞎子的兒子?也不是個東西!
馬駿上有老下有小,蔣碧麗一走,一老一小都歸他一個人了。
先說那個老的,就是馬恆大,他是盲人,兩個眼珠子煞有介事地保留在眼眶裡,其實完全是個擺設,眼科醫學再怎麼發展對他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他已經習慣以盲人的身份安排他的晚年生活。他平時傾聽時間的失,這是他自己告訴街上的老人的,他聽三五牌檯鐘滴嗒走動的聲音,對於一個盲人來說那聲音就是時間,這很自然,但馬恆大對老人說,現在的時間過得比原來快了。老人們就笑,說,是你們家的鐘快了吧?馬恆大遇到了的障礙,說,不是鐘快了,是現在的時間走得快了,你們要是跟我一樣是瞎子,就明自我的話。馬恆大臉上出一種有理說不清的悲哀。馬恆大的晚年生活浮躁不安,可能與時間走得太快有關,每天早晨他都急著站到自家門前,讓來往的人們看見他的身影,他看不見別人,但他明顯想讓別人看見他,知道馬恆大身體還硬朗。這幾年馬恆大對許多街頭閒事喪失了熱情,也許是因為年齡上去了,力不濟,也許是被一些輕視他汙辱他的人傷透了心。總之,馬恆大由外轉向了內政,主要監督兒子、孫子的生活,罵人的習慣是改了不少了,當然也不可能一下子變成一個知識分子。除了眼睛用不上,馬恆大動用了嗅覺、聽覺、觸覺多方位地監督馬駿的生活,望子成龍之心路人皆知,不過鄰居們覺得馬瞎子不免小題大作,動不動喜歡上綱上線,而且馬恆大人越老嗓音越洪亮,左鄰右舍的人大清早地就被他的嗓子吵醒,一邊埋怨著一邊也接受了他的教育,有的教育看似沒有必要,就比如馬駿出門上班前習慣去一次廁所,這習慣就為馬恆大所不齒,鄰居們聽他罵兒子懶驢子上磨屎多,為什麼不到單位去上廁所?早起你剛剛撤過,哪來這麼多?不出來你還憋?你就是要磨蹭,存心要費時間!他說一寸光陰一寸金,你到我這個年齡就知道了,把時間費在馬桶上,大頭你沒出息啊。鄰居們有時盼望馬駿也說點什麼,但馬駿從來不頂嘴,誰都知道馬駿的脾氣,脾氣壞得什麼似的,卻甘心忍受他的瞎子父親年復一年的數落。因此有的老人和婦女就說,馬駿是孝子,不像華老師家的兩個兒子,華老師還是老師呢,可大兒子打掉了他一顆門牙,小兒子前不久又把父親的胳膊骨折了。
馬駿的兒子還小,才五歲,輪不到他上場,這裡就簡單介紹一下。這個小男孩除了馬家人自己喜愛,沒有任何人喜歡他。小男孩名叫馬帥,長得與他的名字相反,遺傳了蔣碧麗的塌鼻子和馬駿的小眼睛,這不去說它,馬帥還遺傳了他父親馬駿的愛好,喜歡打人巴掌,不僅打比他弱小的孩子,大人他也敢打,你要是敢逗馬帥就要提防他的巴掌,馬帥打了就逃,打到了就咯咯地笑,說明他還是童真未泯,但他的童真別人不想受用,所以街上的年輕母親聽說蔣碧麗離婚帶走了孩子,都喜上眉梢,沒多久看見馬駿又把兒子接回來了,她們就跟在馬駿的身後說,孩子跟他媽多好,你們男人帶孩子帶不好呀。馬駿知道她們的心思,他對許多人都是橫眉冷對的態度,他說,我帶不好,那你幫我一起帶?這些女人還在分辨馬駿是開玩笑還是在責備她們,馬駿又加上一句,關你們事?馬帥在旁邊立刻響應,關你們事!於是那些女人悻悻地罵起來,說,不知好歹的東西。她們普遍有一種竹籃打水一場空的覺,總之馬駿離婚鄰居們並沒有撈到任何好處。
馬駿有心思,離婚以後他常常悶悶不樂,聽見外面下雨就煩,就要罵人,但馬恆大不讓他罵。馬恆大說,發什麼狗牢騷?你長一張嘴是讓你罵人的?是讓你罵天的?下雨有什麼不好?少給我指桑罵槐!媳婦跑了後悔了是不是?那你去打她三巴掌幹什麼?打一巴掌教育一下就行了,你賣狠勁嘛,打人家三巴掌!馬駿說,你說什麼呢,誰後悔了?我是說天氣討厭,洗的衣服總也幹不了。馬恆大說,少給我來這套,我還不知道你心裡想什麼?想天上掉一個好媳婦下來,正好坐在你上?做夢去吧,你這副不求上進的樣子,要事業沒事業,要才華沒才華,沒才華也不怕,那你有個吃苦耐勞神也行,可你天天就張著個大嘴等著飛機上扔餡餅!馬駿說,你怎麼知道我沒事業?我不過是不跟你說罷了。馬恆大鄙夷地說,你的事業?當個廚子也算事業?那叫做養家餬口!馬竣說,那你不要我當廚子了?馬恆大說,你不當廚子還能當什麼?當上廚子就算你的福氣了。馬駿就不說話了。馬駿已經養成了習慣,他跟父親說話說一半就停止,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麻煩其實就放在桌上呢。桌上放著馬駿新近印的名片。
│國際海鮮城││陪酒員馬駿││業務範圍:內部免費陪酒││外出收費陪酒│└──────────────┘有人會說了,這就是馬駿不好的地方,他怎麼能利用父親的生理缺陷,隱瞞他的現狀,即使是工作變動這麼大的事,他也不說,還把名片放在桌上!馬駿隱瞞他的新職業當然出於他的慣,既然知道父親會反對,會鬧,會罵他,那他能瞞一天是一天。
這就是馬家的現狀,馬駿已經到國際海鮮城三個月了,馬恆大還以為兒子在鳳鳴樓當他的廚師。又有人會問了,說馬恆大的嗅覺不是很厲害嗎?他聞不出兒子嘴裡的酒氣?不知世面的人會這麼問,他們不知道馬駿清除酒氣也有他的秘訣,這不影響他的工作,透了無妨,你也可以試試,先用漱口水(最好是進口的高潔)在嘴裡含兩分鐘,然後用新奇士橙子(嫌貴的話可以用三峽臍橙代替)的皮咬上兩分鐘,保證你嘴裡酒氣全消。
一個再平庸的人也會在某方面有一技之長,就像陳四眼算賬有著超人速度,就像附近羅家的傻瓜兒子,他在繪畫方面表現出來的才華據說引起了省美術家協會的注意,他的畫拿到本展出過,老羅說他們父子差點就去本了,他們要是去成了,就將成為香椿樹街的出國第一人。而馬駿作為一個平頭百姓,對自我的認識從來都是實事求是的,他知道自己沒有什麼能耐,不過,論喝酒,他斷定這個世界上沒有多少人可以和他一較高低。
這就叫天賦。馬駿小時候有個朋友小寶,住在酒廠裡,他去小寶那裡玩,玩的就是瓶子,那個酒廠當時生產汽酒,味道接近時下的含酒的飲料,馬駿之所以和小寶朋友,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為了喝汽酒。馬駿慫恿小寶帶他去成品車間偷汽酒喝,有一次他們進去了,馬駿提出來個喝汽酒比賽,輸的一方要付錢給贏的,而且多喝一瓶就多贏一塊錢,幼稚的小寶居然就答應了。馬駿記得他飲酒史上的第一次輝煌就在酒廠的成品車間裡,他比小寶多喝了三瓶,不僅白喝了汽酒,還賺了三塊錢。
馬駿知道自己能喝。但他從來不敢放開了喝,原因不說你也能猜到,是馬恆大不讓他喝,在馬駿朋友最多應酬最多的婚前時期,馬恆大把晚歸的兒子堵在門口,聞他的口氣,馬恆大每次都能報出兒子當天的飲酒量,其準確遠遠超過現在警使用的測酒儀,這讓馬駿又驚又怕,馬駿告訴別人,他為什麼對消除酒氣如此鑽研,也是上梁山不得已,就為瞞過他父親的密的鼻子。而且以前也沒什麼高潔嗽口水,也沒有什麼新奇士橙,他是用最廉價的牙膏和茶葉水清除口氣的,再以前他是處於摸索階段,甚至用過洗潔來清除酒氣,的滿嘴泡沫,差點化學中毒。馬駿告訴別人自己的經歷,多少藏著潛臺詞,潛臺詞是你們不要以為他歪打正著,他現在能當上專業的陪酒員,一半是天賦,一半也靠他自身的努力。
有人對馬駿的新職業產生了疑問,說那不像職業,像是起鬨或者一個玩笑,馬駿遇到不少這樣的眼光狹窄的人,他冷冷地掏出名片,說,信不信由你,我就是國際海鮮城的陪酒員,拿工資的。這些人說,那你不在鳳鳴樓幹了?馬駿說,不幹了,不想在那兒幹,沒意思。這些人又說,那你也不跑運輸了?那你也不賣服裝了?電腦呢,你不是還賣過電腦嗎?這些人悉馬駿的歷史,奇怪的是他們沉溺在馬駿的歷史中,就是不願意對他的新職業展開討論,他們就那麼滿腹狐疑地看著馬駿,眼神或者茫,或者刻薄。或者擔憂,其心態不言自明,他們普遍認為馬駿在胡鬧。什麼陪酒員,聽上去都不正經,你不要自做聰明吧,馬大頭!只聽說法庭有陪審員,酒吧有調酒師,情場所有陪酒小姐,哪來的什麼陪酒員?就算這是新興行業吧,就算你馬大頭具有開拓神,走在時代的前列了,那你的什麼陪酒員也不是宇航員,不是股票易員,不是藝員不是遊艇俱樂部會員,你這個混水摸魚的員最終逃不出失敗的命運!
可是如今世事千奇百怪,你不服氣不行。馬駿目前確實混得很得意,這不用他自吹,現在徐四眼也替他吹,老祝王小三他們也在替他吹,他們一同去喝王小六的婚宴,婚宴恰好設在國際海鮮城,馬駿在國際海鮮城的情況他們都看見了。不服氣不行。馬駿穿著絳紅的制服,口掛著一個小牌子,牌子上千真萬確地寫著陪酒員三個字。馬駿當時並不搭理來自香椿樹街的這些街坊鄰居,他穿梭在各個包廂中,顯得很忙碌,但徐四眼說,我們是客人,馬駿他有義務為我們服務,不是說內陪免費嗎,讓他來陪我們喝酒!馬駿後來就來了。馬駿來了往老祝身邊一坐,看他的樣子有點像大歌星耍大牌的味道,王小三不買賬,說,馬駿馬大頭陪我們喝,你是陪酒員,板著臉幹什麼?你他媽的就是幹這行的。馬駿也不言語,拿過酒瓶問,怎麼喝?王小三說,怎麼喝?吹喇叭呀!馬駿就冷笑道,你他媽口氣大,替你弟弟省點酒錢吧,酒要花錢買的。說歸說馬駿還是拿起了酒瓶,是標準的吹喇叭,一眨眼就把半瓶白酒吹掉了,王小三很注意地看他是否玩鬼,他聽說馬駿喝酒花樣很多,可他眼睛瞪直了也沒有抓住馬駿的把柄。他們這下親眼目睹了馬駿喝酒的實力,誰也不敢輕易惹事了,偏偏新郎王小六走過來了,王小六自以為見過世面,他抓住馬駿,硬要檢查他的衣袖,馬駿的臉立刻沉下來了,他說,你檢查,讓你檢查,不過要是我沒玩鬼,你怎麼說?新郎王小六說,我罰酒。馬駿笑了一聲,說,你罰什麼酒,等會兒還要入房呢。新郎說,隨你,你說怎麼罰就怎麼罰!王小六急於摸他的衣袖,令他奇怪的是馬駿的袖子是乾的,他納悶馬駿是怎麼把那麼多酒喝下去的,正在查看地上桌上時,他的臉上就捱了馬駿一巴掌,王小六給這巴掌打傻了,他看著馬駿說,你他媽的真打我?馬駿說,那還假打?你自己說的,我要怎麼罰就怎麼罰!徐四眼他們也傻了,誰能想到馬駿這麼混賬?為這點事打了新郎一個巴掌!
據徐四眼說,馬駿打了那個已掌後就若無其事地走了,他跟著他走,看見馬駿進了洗手間,徐四眼猜他一定是去吐了,要是馬駿這會兒吐徐四眼也服他了,沒有人能把酒含在嘴裡那麼長時間的,但馬駿沒有吐,馬駿走到便池那裡,回頭對徐四眼說,沒什麼可看的,要看就看我的雞巴。徐四眼一時語,他聽見馬駿嘻地一笑,說,不打他巴掌打誰?老子離婚他結婚,還非到這裡來結他媽的婚,結給我看?就打這子婊養的東西!
徐四眼一方面向人們吹噓馬駿的酒藝,另一方面也對他打新郎一巴掌的事津津樂道,徐四眼對馬駿一分為二,他說,這傢伙是真的能喝,不過這傢伙心眼也太小,自己離了婚,就見不得別人結婚,你想想吧,人家王小六大喜的子,他打人家一巴掌!
馬駿的酒名早已經傳開了,馬恆大卻矇在鼓裡,人們知道他們父子的思想永遠存在代溝,代溝是什麼呢?說起來很簡單,就是老的要往東,小的卻要往西,老的說天空最藍,小的卻說海洋最藍,老的說臭豆腐聞著臭吃著香,小的卻說香什麼?吃著聞著一樣臭。人們知道馬家父子的生活閒人莫人的好,他們就在背地裡悄悄地議論,看見馬恆大從他們家出來了,他們就不說馬家的事了,他們還故作熱情地對他喊,老馬你的氣很好看呀。馬恆大就說,好個,我都讓大頭氣死了。鄰居們心想你要是知道大頭在外面乾的什麼事,那你不是氣死,是氣得醒過來!可是鄰居們就是不提馬駿在外面乾的事,他們知道馬駿最恨搬是非的人,不好是要挨巴掌的,他們都習慣了說馬駿的好話,有的老婦人看見馬恆大,重複的還是多少年的一句話,老馬你有福氣,馬駿雖說脾氣不好,可他是個大孝子呀。
馬恆大坐在藤椅上,那是馬駿一早為他搬出來的,馬恆大的身子向後稍稍傾斜,那是為了同時聽到家裡時鐘走動的聲音,藤椅擺放的位置很科學,馬恆大既能聽見時間的失,又能關注香椿樹街的現實。馬恆大坐在家門,用眼睛以外的所有器官觀察著我們的世界。時間走得太快了,時鐘走動的聲音就像一隻壞了的水龍頭,滴嗒嘀嗒嗒嗒嗒,時間走得太快是一種費。街上的汽車開得也太快了,開那麼快撞到了人你也沒什麼好處。女孩子們說話的速度也那麼快,為什麼不肯把話說清楚了,為什麼不肯一句一句地說?又沒有人跟你們搶著說。馬恆大坐在家門口,他坐在那裡不是為了睡覺,但年歲不饒人,坐著坐著就有了睡意。是秋季的一天,梧桐樹上的一片葉子突然莽撞地飛到了老人的臉上,馬恆大警覺地抓住了那片葉子,他說,是誰?幹什麼的?緊接著他意識到那是一片葉子,他把樹葉抓在手中捏著,聽見樹葉發出了細小而清脆的斷裂聲。馬恆大聽著枯葉的聲音,他聽出了名堂,他聽到了亡細小而沙啞的聲音,你怎麼打起瞌睡來了?不能睡,不能睡,去看看大頭,看看大頭在幹什麼。馬恆大把那片枯葉的殘骸放進褲兜裡,人就站了起來,有人看見馬恆大摸著牆向街上走去,他們追著問他,老馬你去哪兒?你要買什麼我們替你買。馬恆大隻管向西邊走,他說,一片樹葉,一片樹葉,我要去鳳鳴樓看看,看看大頭工作怎麼樣。
這事說起來玄乎,鄰居們都是人,人不告訴他馬駿在幹什麼,倒是一片樹葉良心發現,引導他去了鳳鳴樓。這一去就真相大白了。馬駿假如要打誰的耳光,去打樹葉的耳光吧。
馬恆大走到鳳鳴樓時正是餐館午市開張的時候,人人都在忙,馬恆大一聲聲喊他兒子的名字,人家起初都沒反應,因為馬駿離開鳳鳴樓已經三個月了,如今人事更迭,忘記馬駿這個人的名字也算正常,但馬恆大叫了幾聲就生氣了,他用柺杖勾住一個廚師的手,說,我是瞎子你們都是聾子?沒聽見我在喊馬駿嗎?我是他爸爸!這一來馬恆大引起了餐館裡所有人的注意,店主任和馬駿以前的紅案搭檔小錢都過來了。店主任對馬駿從來就沒有好,他說,你兒子跳槽啦,你兒子連紅燒魚都做不好,尾巴粘在鍋上,他還自以為身懷絕技,跳槽走了!馬恆大說,你說馬駿跳?跳繩?這麼大的人跳繩,你批評他呀!店主任說,不是跳繩是跳槽!嫌這兒待遇低沒前途,不在我們這兒幹啦。馬恆大畢竟跟不上形勢,他不知道跳槽的意思,反問道,他不幹了去挑草?你是什麼意思啊?小錢這時候擠上來說,哈,馬駿瞞著你呀,他去國際海鮮城當酒司令了。按理說小錢才應該挨馬駿的巴掌,而且他懷著某種不正常的心理故意把馬駿的職業說成酒司令,都怪這個臭嘴小錢,他幾句話就把馬駿的現狀代清楚了,他說,嘿嘿,馬駿找到這麼個好工作都不告訴你?他是拿工資的酒司令呀!店主任也不是好東西,這時還公報私仇,在旁邊補充說,什麼酒司令,是吃大戶!話出了口,他們才發現馬恆大的臉不對,他的嘴也哆嗦起來,但這時再向香椿樹街人學也遲了,馬恆大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又站好了,他說,子婊養的東西,我說他心裡有事,我說他瞞著我什麼,他這是存心氣死我,我跟他同歸於盡!
冷玉珍在路上看見馬恆大急匆匆地穿越十字路口,好多汽車向他按喇叭,他只當沒聽見。馬恆大淚滿面,冷玉珍騎車追著他問,老馬你這是去哪兒呀?馬恆大頭也不回,他說,吃大戶,吃大戶,我讓他吃大戶!冷玉珍打破沙鍋問到底,說,是大頭吧,大頭去吃大戶了?讓他去吃嘛,如今貧富不均,有錢人吃一半扔一半,不吃白不吃,你哭什麼呀?馬恆大在臉上抹了一把,擤了一下鼻涕,說,我冒,我為他哭?我為他哭不如為四人幫哭。冷玉珍說,你這是去找大頭呀?他在國際海鮮城,很遠呢,你走路不方便,叫個出租車,七塊錢起步,我替你攔一輛?馬恆大說,攔了你自己坐。冷玉珍還不依不饒地追著他,七塊錢不貴,讓大頭出。馬恆大突然站住了,別跟我提他,他捂著口說,我氣死了,心臟快跳不動了,麻煩你一件事,我要是死在路上,你讓我侄子來收屍,我不要大頭碰我。冷玉珍這女人也夠煩人,話說到了這份上,她還追著馬恆大,大頭是有名的孝子啊,什麼事把你氣成這樣?馬恆大發現跟她難以溝通,就只顧向前走,他說,吃大戶,吃大戶,祖宗的臉面都讓他丟光了。我怎麼生出這個狗東西來的?啊?怎麼生出來的?
馬恆大一路疾行,目擊者說他那會兒一點不像盲人,看他的樣子就像競走運動員要去為國爭光,好幾個路口的通給他亂了。極度的憤怒誕生了奇蹟,馬恆大在中午時分到達了處於開發區內的國際海鮮城。
國際海鮮城的總經理,也就是馬駿的表弟,馬恆大的外甥先發現了他,他了解舅舅,知道他這麼衝進來一定藏著殺手銅,慌亂中大叫了一聲,大頭快跑,舅舅來了!馬駿當時正在一個包廂裡陪飲,他看見父親就忘了平時的禮儀,脫口而出,哪個x養的把他帶來的?當然沒有人會站出來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馬駿也顧不上追究責任,他抓緊喝下了杯中剩餘的酒,對客人說了句,我見底。然後就一頭鑽進了洗手間。
馬恆大的柺杖尖銳地敲擊著海鮮城華麗的粉飾過度的牆壁,他洪亮的聲音把水槽裡的鮮魚活蝦嚇得亂跳亂蹦。馬駿的腦袋從隔間的門板上探出來,關注著門外的動靜,有個客人走了進來,馬駿問他,外面的瞎老頭在幹什麼?客人說,誰知道,大概腦子不好吧。馬駿向那個人瞪了一眼,想罵什麼,又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