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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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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矮,天就顯得高;晴,雲就蒸發了。翠微路上的楓樹葉子已經變成酒紅,摘下來貼在帽子上就能當帽徽;楊樹梢頭的部分被一夏天的陽光曬得像披了件黃軍裝;榆樹、槐樹還是綠的,但也綠得乏了,中午也顯得陰鬱;樹葉脆弱,沒風也自夭枝頭接二連三沙漏般往下掉不像柳樹輕薄依舊,有事沒事翩翩起舞。

天好,阿姨就帶我們去街上看車。從家屬區的西門出來,沿著翠微路走到復興路口。出門小朋友除了橫著手牽手還要扯著前人的後下擺,一個穿一個遠看就像一繩上拴的螞蚱。走到復興路上,小朋友們面向馬路排成兩行,小合唱一樣伸著脖子等著,駛過一輛汽車就拍手雀躍,齊聲歡唱:大汽車大汽車大,汽,車。

很多年前新北京一帶還是典型的郊區景緻。天空還沒被首都鋼鐵公司和八寶山火葬場汙染。也不繁盛,沒有沿街那些花俚狐騷的大笨樓和髒館子。復興路只是一條四車道的窄馬路。兩側樹木蔥籠,有很寬的灌帶將非機動車道隔開。騎自行車或步行的人可一路受著林萌的遮蔽。隨處可見菜田、果園、遠山與河。建築物大都隱在圍牆深處,多數高度在二層或四層,在林木環抱中出錯落有致的屋頂。僅有的標誌建築是軍事博物館高大的金五星和海軍辦公的大屋頂黃樓。

馬路很清靜,基本沒有行人,汽車也很少,小朋友們望眼穿才盼得來一輛軍用卡車。要是馳過一輛車頭帶奔鹿標誌的老“伏爾加”就像見了寶一樣,歡呼聲久久難以平息:小汽車小汽車,小——汽——車——這一趟沒自來。

我把“小氣”和“小汽車”這倆詞搞糊塗了,以為這倆是同詞,因為小氣才叫小汽車。不理解為什麼大官偏坐“小氣車”走來走去,知道了自己的大概方位和家鄉的部分面貌。東面是北京城,有火車站,西單和木樨地。沿著馬路中間一直走能走到天安門,主席就住在那兒上。屋裡掛著紅燈籠中。逢年過節出來讓大夥兒見見,平時就把相片掛在外頭誰想他了可以隨時看看。

緊挨著我們院的是海軍大院。大得一塌糊塗,圍牆圍住我們半個院子,還一直綿延到公主墳“大一路”公共汽車總站。兵力也多,足有兩個連我們院只是一個可憐的警衛排。更遙遠的東方據說還有個空軍大院。全國戰鬥機都是從那院起飛保衛黨中央。有時不知何故遠處會傳來一聲巨響,小朋友都知道那是空軍在投彈轟炸。

多一半孩子見過機場停放的飛機,星期天那些飛機統歸“軍博”管,買票就能進去參觀。

西邊隔著翠微路是通信兵,發報機都在裡面。他們保密院的小強也經常手拉手出來,沿著路西側他們院圍牆走到復興路上看汽車,與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再往西就深了,大院一門接一門,都是陸軍把門。你要知道陸軍有多少兵種你就挨牌數吧。

反正盡頭是“301”總醫院,全是病房。據說“301”往西還有陸軍,但我們班的小朋友最遠也就在“301”住過院,再西還有哪支部隊也沒人說得清了。陸軍如此眾多,聲勢浩大,很使我們這些陸軍小朋友優越。

我們院門牌是“29號”這是開在復興路上的北門號碼。有時我們抄近路從北門回院,經過門外那兩個大紅數字,一下就記住了。北門是正門,門森嚴,站崗的有長槍短槍,進出要穿軍裝亮出入證。家屬小孩是不許通行的。保育院阿姨認識有的戰士,另外我們小朋友好歹也算編隊行進,帶班的班排長偶爾開恩,揮手放過我們。這些兵拿的都是真槍呵!小朋友們格外敬畏那槍刺上的凹進去的血槽,看得入,走出老遠還一個勁兒後仰著身子擰脖回頭。最愛看的是這些兵敬禮。有幹部通過,背短槍的就一個立正手舉帽簷。小朋友們登時喜笑顏開連忙學著互相敬禮,一步一個立正,誰看就向誰致敬,隊伍就此扯散了拉長了一路都是忍著笑不停行禮的小孩。

北門內的辦公區有三個品字形排列的大花園,被結滿青灰樹籽的柏叢緊緊環繞,裡面種著一引起花草看不清品種和姿態。中央花園有一旗杆,高聳人去,想數上邊飄揚的那面紅旗到底有幾顆黃星一定會被直下來的陽光刺盲眼睛。每個花園後面都有一座灰白鋼筋混凝土樓房,平頭整臉肥矮敦實。樓門寬大一排玻璃門主樓還有防雨車道;窗戶很多一扇連一扇槍眼一般都是鋼框鐵架。這種風格如果一定要命名可稱之為“蘇維埃式”一種經過簡化的俄國款樣:毫不掩飾,突出堅固,具有堡壘般戰鬥氣勢和庫房般容積米數的大塊頭。小朋友們的爸爸都在這些樓裡上班。每次路上總會碰見一兩位,一個人喊爸爸,其他人也會跟著亂喊。樓上窗戶就有人探出頭,知道是保育院小朋友經過了。

出辦公區還有一道崗。那道隔離牆建的有點節約,磚砌得很花哨,碼出很多鏤空的圖案,攀登方便,應該說是道女牆。

女牆外是大場,也是我們院的中心地帶。場上有兩個籃球場,一個燈光水泥地一個土地;一架雙槓一具單槓一個沙坑一堵障礙板一條獨木橋;更大的部分是一個足球場,東西兩側遙立著無網的足球門。

場西路排列著禮堂、懼樂部、澡塘、鍋爐房、衛生科、一食堂和萊窖到西門。

東線桃林夾路,成的桃子有嬰兒臉那麼大,三三倆倆嬌地躲在匕首形桃葉中。桃樹後有一大片果園,鐵絲網圍著很多蘋果樹、梨樹和一鋪果實累累的葡萄架子。果園南邊隔著一片楊樹林空地是所大別墅,在美國也值一百多萬。原先是給一名將軍修的宅子。此時當作保育院的傳染病隔離室。再往南百米開外的另一所將宅。

更大,更講究。圍著柵欄,有單獨的崗亭衛兵。在加州得賣兩百萬美元。小朋友們都知道住的是十年後相當著名的林彪反黨集團成員海軍中將李作鵬。此人給小朋友留下深刻印象。大高個,疊肚,像現今的明星一樣永遠戴副墨鏡從沒摘下過,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頭一副墨鏡。這墨鏡使我備受困擾,那是電影裡壞人一般而言特務的道具,革命高幹李將軍戴著充滿氣。

他是一位海軍副司令。高洋很瞭解他,告訴我們他原來是我們部的副部長,官遷海軍家沒搬。他有一個胖兒子。之所以戴墨鏡是因為他的一隻眼在戰爭年代被白狗子打瞎了,裝了只狗眼。

李將軍家毗鄰東院牆有一個小門,通往一牆之隔的海軍大院。小門的衛兵由兩個院各出一名陸海軍。再加上李家自己的崗哨,一小地方林立著很多武裝衛兵,給小孩重兵把守的覺。

跨過東西小馬路是38樓。這邊是座將軍樓,住著一員中將,幾員少將,一位前途遠大的大校和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上校。這位老上校原來也是將軍,國民黨部隊起義的,他的兒女當時就很大了,有的已經成婚。高洋見過他的外孫女。

挨著38樓就是我家的42樓。這是完裡最大的樓,我們班小朋友多數都住在這幢樓裡。往西過了二食堂,院最深處還有一幢和我們樓一模一樣的23樓。高洋楊丹家住那樓。

其它就是些平房和筒子樓了。於倩倩家住平房。

38樓人家都吃辣子。家裡炒辣淑,聞見油鍋味兒就要眼淚。

42樓和23樓裡很多大個子壯漢,吃饅頭地瓜就大蔥,說話像含著豬大油。愛打孩子。孩子也被打慣了。經常在樓下聽到樓上近乎殺人的慘叫,片刻受害者下來笑嘻嘻的若無其事。

高洋講,38樓都是紅軍。42樓和23樓的是八路。一個在南邊打中個在北邊打,成立解放軍前都不在一個部隊。高洋什麼都懂。他家吃蛇,有時還套貓。他家一個老太太說出話來誰也聽不懂。

小朋友家愛吃的東西都不一樣。除了地瓜大蔥還有喝醋的一天到晚撈麵條的妙菜放糖吃糯米的。我家專做的就是豬酸菜燉粉條。

沒一家愛喝豆汁。

大人都說方槍槍虎頭虎腦。他頭剃得青一塊白一塊從後邊看就是一足球;兩腿膝盞永遠塗著紫藥水或紅藥水舊創未愈愈又添新傷;脖子、腳後跟到冬天就皴了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一群活蚯蚓。孩子有了七八顆牙,路上揀到圓的亮的就往嘴裡,經常大便時拉出一個釦子或汽水瓶蓋偶爾不有一枚五分硬幣。有一次唐阿姨見他嘴裡一隻八一帽徽,連忙用手捅嘴裡去掏已進肚裡還被咬了一口。午睡時來了兩個衛生科護士,帶著一橡皮管子和一輸瓶肥皂水。她們把管子進孩子門,把那瓶肥皂水灌進他直腸,讓孩子坐在便盆上,聊天等了一會兒,就聽便盆一陣水響,接著噹啷一聲。護士把帽徽衝下馬桶,放心走了。孩子一下午括約肌失靈,吃窩頭拉子麵粥,學了一個新調:灌腸兒。此後一生一見到那道北京小吃扭頭便走。

孩子還學會了一個新詞:王八拳。中國武術沒這一路。那拳不叫“打”

“使”而叫“掄”要領是以肩為軸,兩臂能伸多長儘量伸長,然後“掄”起來,左右畫車輪。車輪轉的越快越好,在眼前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屏障,誰進來都是一頓雨點般的拳頭落身上。打的時候最好邊哭邊“掄”那樣震懾效果最佳。

不會王八拳不行啊。孩子長不大。孩子每天都要和全班小朋友較量一番。一起,還沒穿完衣服,就要先跟陳北燕掄一通王八拳。下地皮後,每一張的小朋友都在摩拳擦掌,等他一到就開始掄拳。要走到活動室必須一路掄過去。上廁所也要邊掄邊。旁邊不能有人,也騰不出手扶把。做遊戲的時間幾乎沒有了,只要阿姨一解散。小朋友們就圍著方槍槍狂掄王八拳。也不見得非要打中,關鍵是運動起來,別讓他閒著。經常形成小朋友們圍成一圈,方槍槍一人獨在中間,各掄各的,誰也沒打著誰,個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功導師領著信眾在練氣哭啊鬧啊。阿姨也不明白這些孩子為什麼同仇敵愾跟方槍槍過不去。問原因沒人說得上來,一個比一個委屈;三令五申又制止不住,轉身孩子們就打成一團。為了減少打架,阿姨有意隔離方槍槍。散步時把他擱在自己手裡單獨領著。玩集體遊戲老鷹捉小雞丟手絹時讓他一人在邊上看著。這絲毫沒有緩和孩子和大家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