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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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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我就是阿靜。”靜子的聲音乾澀的出問句:“我以為阿刁…我…我要見他…你知道他在…”

“他在東京。阿靜,你放心,他沒死,我現在要搭機到本和他見面。”她不太舒服的聽到阿靜無可抑制的哭泣聲,強忍著新湧上的酸楚,像個大姊姊般的安道:“阿靜乖!你別哭!明天一月十九早上九點,他會在新宿中央東口的一個彩繪越野機車的寄物櫃與我碰面。你可以立刻搭機飛往東京…”天啊!阿刁在東京!靜子滿臉淚痕的閉上了雙眼。他們距離如此之近,卻猶如天懸地隔。難怪她離不開東京、離不開本,原來她下意識的受到此地有她無法割捨、無法拋卻的情人。

“明天早上…九點…我會到!”她泣不成聲的掛斷了電話,嚶嚶哭泣了半晌,突然像記起什麼般的跳起身,火速的整理她少得可憐的行囊。所有弘二贈送的衣物,她不打算帶走,只緊緊抱著一套母親遺留下來的中文版《紅樓夢》。

她昂起小巧的下巴,環顧了一下室內整齊乾淨的擺飾,突然對屋內唯一一間和式房間興起一份莫名的好奇。

住在這兒兩個多月,她從未踏入過這間房間。只有一次,她在早晨甦醒正準備梳洗時,與正從房內走出的弘二打了個照面。他身穿一件黑的寬鬆褲子,上衣則是同質料的寬大白棉袍子,間則綁著一條黑棉布帶。這是隻有學劍道、柔道或是合氣道的黑帶高手能穿的衣物。

她驚愕的盯視這位神秘的本男人,覺自己似乎不屬於本民族,也受不出本人的傳統思想。

弘二一語不發,眼神卻十分冷峻,並迅速的將身後的紙門拉攏,靜子只瞥見裡面和式擺設一眼。

“這是我個人的道場!”他擱下這句話後,即掉轉身子離開。

她從未有再偷窺這道場的念頭,但臨別在即,這神秘詭異的房間卻對她發出無聲的邀請。她知道這間房內絕對有使她能多瞭解弘二的蛛絲馬跡。但瞭解他有何用呢?她都要離開他與阿刁會合,遠離這一切了,她何必趟這渾水呢!

她聳聳肩,背起她的揹包,如捧珍寶的抱著《紅樓夢》於前,輕悄的走過了客廳,在玄關換穿了球鞋。驀然抬頭,又見到那潔白的紙門,那紙門散發出祥和又令人產生深思的氣氛。她想都沒想,小心翼翼的走向了那道紙門,輕鬆的推開它,連人帶鞋的踏上了榻榻米。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正前方靠牆處一個高起的臺子上,陳列了一把長長的武士刀,牆上則掛著副卷軸,上書德川家康的名言:要了解你的敵人,首先你要當他的朋友。你一當他的朋友,他的樊籠就會盡除。然後你可以選一個最適當的手段來要他的命。

不知為何,靜子為了這段話周身起了一陣寒意,她突然有份不祥的預,她要清自己到底是弘二的朋友或是敵人?

在她反覆思索的同時,弘二竟仿如天降般,無聲無息的立在紙門邊望著陷於驚慌無助的靜子。他的眼神複雜並混合了幾許嘲諷式的淡漠,輕揚的嘴角、可怕的刀疤更透了無情。

“我…”靜子在找不到說詞解釋她擅闖入內的理由時,只得緊抱手中的書本,藉以武裝儲備力量。

她望著他向她慢慢走來,每一步都未發出半點聲響,靜子忍不住覺得他的身體向前移動時,頗有一種貓似的優雅。但這隻貓卻帶著濃重的脅迫逐漸近她。

靜子的胃起了一陣騷動,因為緊張、因為害怕,更因為那不知名的恐懼而嘔痙攣。她甚至想到“死亡”這個字眼。她顫抖了一下,告訴自己不能死!阿刁既然活著,她絕對不可死!她真懷疑以前的自己在萬念俱灰之下,為何受不到弘二的危險

他越來越近她了,在近距離的注視下,她才發現他那對深不可測、凹陷的大眼正凌厲、憎恨的瞪視著她。

她覺得自己應該要說些話,發出點聲音:“我…我想…多瞭解你!”他突然在她面前打住了,如木雕般動都不動的凝視跪坐的她。靜子虛弱的仰頭望著這位掌她生死大權的殺手,眼眶已凝聚了恐慌的淚水。

“你想了解我?”他在她面前跪了下來,語調滿含溫柔的陰冷。

“我讓你瞭解。”他倆彼此相對許久,靜子逐漸的受到他並未如想像中的恐怖;可能是這段沉默使她重拾回信心與勇氣,也可能是他注視她的眼神不再飽含著肅殺的憎恨,反而像是個縱容小妹的和藹大哥,正等待她發出可笑又不解人事的問題。這種轉變立刻使她勇氣大增的提出問題:“你是本武士嗎?我雖有二分之一的本血統,但我反而比較傾向於中國婦女的本質文化,對本思想卻不瞭解。”

“每一個民族都有他們獨特的傳統習俗和觀念,傳統的力量雖無形卻十分強大,大到足以影響與支配人們的行為。本的傳統力量中當推武士道發揮的最淋漓盡致。

“因為本地處火山地帶,常在地震打擊中使一切努力全然幻滅;夏秋季又一再遭遇颱風侵襲,你看我們的土地,我們的生存環境有多惡劣。所以我們得到一個啟示:一切無常,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會在突如其來的災禍中消失殆盡。看看那開得有如火舌燒山的櫻花,美得多麼炫目、動人,但在最燦爛的時候,又突然凋謝死亡了。櫻花就是武士道的象徵,你懂嗎?”靜子惘的輕蹙靈眉,對他的解說似一知半解的仍是那句問話:“那你是本武士?”

“我是一個被分割的本武士。”弘二的眸子似能看穿她,但他的微笑苦澀黯淡。

“我身上有本武士道的榮譽神;另一方面,高棉佛祖的思想又不斷化著我。我曾無意間闖入了吳哥古窟,當時那座廟宇已被戰爭毀了,但我卻到另一種無涯的力量、永恆的平靜。那是一種佛法的義,所有的情緒皆化為烏有,所有的反應皆幻化為生活的一部分。

“在戰亂的叢林中,我們常見到披著橘袈裟的和尚。不管是火焰燒灼、千瘡百孔的建築遺蹟,他們都不為所動,似乎與萬物融合為一體。”他突然又接口道出令人震驚的話:“我曾殺過一個和尚。”靜子輕呼一聲,緊盯著他面無表情得像在陳述一種影劇新聞。

他繼續道:“我用刺刀不斷戳他,戳得他體無完膚,血模糊,但竟仍哼都不哼一聲。我真恨透了他,因為我打擊不了他,反而在打擊的過程中,我徹底的被擊敗了。我們棉共的問刑技巧高超,用槍柄或木打死俘虜是我們最拿手的,因為戰時物資缺乏,子彈是神聖又寶貴的,絕不可費在那些豬狗不如的人身上。”靜子不斷壓抑住胃內翻攪的,這段血腥的過去使她的五臟六腑整個翻轉,額頭冒出豆大的冷汗,她忍不住張口大力氣,但她彷彿入了黏膩鹹血般的氣味。

弘二冷漠的看著她的反應,連那刀疤都出一份勝利、譏諷的快,他在享受待她的快,於是更加惡的接口道:“你知道我們如何做軍事訓練嗎?”靜子的腦中一片空白,昏亂的搖頭又點了下頭,她已沉陷入呆滯空茫的境界。

“我們抓猴子來訓練臂力。所有人圍成一個圈圈,讓猴子在圈中接受我們的毆打,它不斷的跳來跳去,但絕躲不過急如驟雨的打。一隻猴子!炳!一隻猴子能死得如此轟轟烈烈,夫復何求!”

“不要…再說了!”靜子崩潰的閉上眼,卻阻隔不住此起彼落的亂陰影。她聽到猴子痛苦的吱喳聲,看到它的尾巴無力掃動著。

“求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她無奈的捂住雙耳。

“你不能不聽!”他奮力的抓下她的雙手緊扣在他黝黑的掌中,臉上的表情倏間變得嚇人,糾結的眉峰與突出的刀疤扭曲跳動著怒氣。

“這一切都是你們江崎賜給我的!你讓我離顛沛、居無定所,你讓我家破人亡、生不如死,成了個非武士、非棉共的屠夫。你害我喪失了七情六慾,喪失了生活意義,我唯一的目標是要拿回我的金綠神石。你懂不懂?要不是你祖父對神石勢在必得,而引發吉蔑族人對它的覬覦,並慘殺我們全家,我絕不會成為今天的我!我在現今的法治社會中甚至不敢出手打人,因為我所受的訓練使我輕輕一掌都足以置人於死地,我只能平板木然的活著,怕我一個衝動將在社會中無法立足。你懂嗎?你瞭解嗎?”靜子死命的掙脫了他的鉗制,手忙腳亂的朝後爬著,她要逃離他!逃離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棉共。他卻一伸手將她的左腳踝抓個正著。

“放開我!”在恐懼中,她失控的尖聲吼叫:“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風間的孫子!你不能碰我!否則本法律不會放過你!”

“我不會碰你!”他冷冷的話語卻造成她更大的震顫。

“我只要金綠神石,但我得不到它,只能拿你那兩顆棕瞳仁代替!”

“啊!”她淚眼滿面,撕心扯肺的連連尖叫,雙手雙腳並用的朝他的方向亂踢,以阻撓他的攻擊,但他動都不動的坐在原位,欣賞著她的驚駭。驀地,她停止了四肢的揮踢,張目結舌的盯視著他,過了半晌,她打著哆嗦,全身發顫的指著他,屈辱的咆哮道:“你殺了我父親、抓了阿刁,還騙我…騙我一切!”他輕撇一下嘴角,用一個扭曲的好笑肯定她的問題。

她再次發出淒厲的尖叫,如把利刃狠狠劃破弘二的耳膜。在悲痛至極的衝擊下,她步履不穩、跌跌撞撞的衝破紙門的奪門而出。那尖叫仍不斷迴盪在和式房間內。

弘二緩緩改變跪姿,採取盤腿而坐,對靜子的逃跑完全漠視。

他輕嘆了口氣,靜子離開後的寂靜深深刺痛了他。沒有人瞭解他內在的悲哀,對他而言,他的生命充滿了不公平的殘酷。

或許信仰能給他活動、確認與持續吧!

他閉上雙眼,雖然手上佈滿罪孽血腥,他仍虔誠的開口唸道:“我求佛祖庇佑!”是的!只有佛祖能穩定他目前內心中蠢蠢動的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