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陳沖以及《陳沖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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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次見到陳沖時,她還是個地道的孩子。那是在上海的錦江賓館,我父親在那兒包了間房寫作。陳沖當時十八歲,剛得了“百花獎”她梳兩短辮,在兩邊肩膀上甩來甩去,更顯得她好動,是孩子氣的那種好動。她穿一件米的細燈絨襯衫,下面配一條同樣布料、彩、式樣的長裙子,是牛仔風格的,一看就和街上免費的花紅柳綠、燙頭髮區別極大。我剛說她的衣著別緻,她馬上告訴我:“這是自己做的!”她哥哥陳川也馬上補充:“我妹妹穿得最破!”我懂他的意思是指樸素。我當時還是一個女軍人,一條軍褲加一件便裝襯衫,辮子盤在頭上,似乎與陳沖的樸素做伴兒。
其實在見她前,有關她的故事就聽得不少了。我的繼母俞平也是位電影明星,恰和陳沖在《青》中同時擔任主角:“一個演軍醫,一個演小啞巴亞妹。那是陳沖的第一部電影,也是她的成名作。我的這位媽媽回家來總講到陳沖。她說:“沒見過這麼靈的小姑娘——從來沒演過戲,導演一說就明白,戲馬上到位!比那些在電影界混幾十年的人強太多了!”也談到她的其他:愛讀書——有空就捧一本英文書,一個人躲著,嘴裡嘰裡咕嚕的。還有就是愛吃零食——身邊總帶個餅乾盒子,裡面是話梅、糖果,只要一聽這隻盒子響,大家都逗她:“好哇,陳沖,逮著你啦!又吃什麼呢?”繼母的總結是:“才十五歲,完全是個孩子嘛!再懂事,書讀得再多,畢竟是個孩子!”當時我聯想到自己,十二歲進軍隊歌舞團,軍紀嚴明,絕對不能吃零嘴,加上那幾塊錢軍餉也實在買不來什麼高級零嘴,我就把一隻信封裝了白砂糖放在軍服口袋裡,再放一把小湯匙,實在饞了,就舀一匙砂糖飛快填進嘴裡,再裝著沒事似的東張西望,偷偷著在嘴裡慢慢溶化的甜。因此我聽到繼母講到陳沖吃零嘴,就有了一份非常的理解。當時中國的國情造就了一批早的孩子,而孩子總不可能泯滅孩子的天。
成了“百花獎”影后的十八歲的陳沖仍是童趣十分。她很少有安靜的時候,在賓館的房間裡,一會兒坐沙發上,一會兒又坐地毯上。一聽我爸錄音機中的古典響樂,她馬上建議:“咱們來跳舞吧!”她將音樂換成了“披頭士”即興地跳起來,又是轉,又是跺腳,還不斷煽動我“來呀來呀,你不是跳舞的嗎?”我說:“我沒學過這種舞!”她說:“這舞不用學,高興怎麼跳就怎麼跳。”我又找個理由:“我太胖!”那時我正由舞蹈演員改行為寫作,人在不可救藥地長。
陳沖馬上安我:“我也不瘦!跳跳就會瘦!”最終還是她一個人蹦踏到一臉汗。然後就說:“餓啦!”我問她:“這兒有早餐剩下的點心,要不要吃?”
“要!”她馬上說。
之後每次早餐,我爸爸就多要兩個小籠包什麼的,說:“說不定陳沖會來吃的。”第二次見陳沖,她卻談起卡夫卡來。她問我對《變形記)的看法,我老實巴地說奇怪,我讀不進去。
她叫我耐心些,讀得專注些,就會讀進去了。她一再說:“這本書太震撼了!”我到《變形記》的震撼卻是在十年之後,當我用英文重讀它時。這時我才悟到陳沖那麼早的領悟力。
我們在美國的重逢是―九九〇年,在一個朋友辦的聚會上。我奇怪她的“無長進”:仍是一派學生打扮,嘻嘻哈哈地跳著自編的舞蹈,跳累了便聲稱:“我得吃點兒什麼!”她於是跑進廚房,用手抓起一個冷餛飩,進嘴裡,吃得滿足得不得了。
這個時間的陳沖,已是好萊塢片酬最高的亞裔演員。一個朋友輕聲說:“你看她,像個大明星嗎?一點架子也沒有!”陳沖的“沒架子”是出了名的。一些美國記者在專訪文章中也常提到這點。有位女記者說:“…進來了一位穿夾克、背大書包的女孩,我一看,這位著名的東方女明星怎麼活脫是個逃學的孩子?”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談到她那出奇大的書包。那裡面總是裝著她正在讀的書。她讀書興趣廣泛,從文學到社會學,再到心理學,一切。當然她最愛的是文學,那是她能寫一手好散文的緣由。她也寫散文詩,非常細膩的詩句。她最讓我嫉妒的是她讀書的速度,她可以一夜讀完兩百多頁的一本書。有時她在早上九點來個電話:“昨晚又失眠了,不過我把xx讀完了。”我想,這人讀書像她吃飯一樣又快又猛,毫不斯文,儘管詩和散文寫得都十分斯文。有時跟我談話時冒出的受也是極詩意的。有次我跟她開玩笑說:“唉,陳沖,你知道你這人的組成結構嗎?你是半肚子詩,半肚子食!”她聽後哈哈地笑起來,說:“可惜可惜,你寫我的傳記裡沒有這兩句!”說到我今年寫訖的《陳沖前傳》,使我對她的瞭解更深一層。幸運的是我在寫作過程中,她碰巧在舊金山拍攝《金門》,我和她隔三差五地碰面,有時就在她的攝製現場閒聊。寫到不明白之處,我會馬上跑去找她,帶個小錄音機,來一番問答。她十分配合,總是有問必答。有時還會給自己下一番過分的結論,諸如“我這人不雅緻,從小就是個俗的孩子”我說:“胡說八道——假小子格怎麼能叫俗!”她說:“反正我不是個嫻雅的女孩,現在也不是!”我只得放棄爭論。
《陳沖前傳》寫作的順利跟陳沖的合作有很大關係。她的直率、坦誠,使我不用費任何氣力去掏真話,我們的問答也從不必兜圈子。有時她把心底最秘密的話也告訴我,說:“人都有罪惡的一閃念嘛!”但我認為一閃念不能代表一個人的本質;對於陳沖的本質,我自認為是看得很清楚的,那就是,對事業的執著,對朋友的誠懇,對文學、藝術的著,對好吃的東西的狂愛。
這次她從英國給我寫的兩封信中,提到的事都離不開她正讀的書,她看過的一部好電影,以及她吃過的一些新奇東西。
回舊金山第二天,她便對我說:“有一部很的意大利電影,我們去看吧!”我立刻說:“好啊!”她推薦的小說和電影很少使我失望。我們去了,電影果真得不得了。我出了電影院被打動得神魂顛倒,直冷氣。她也還沒出“戲”因此找不到她停車的位置了。找到車,她胡亂開一陣才想起該去哪裡。
一路上我們都在談論這個電影。談它的立意,導演手段,演員的表演…她又是那樣:眼裡閃著孩子式的認真,就像她十八歲時談起卡夫卡。我想,我真的喜愛這個朋友。或許我著的這本《陳沖前傳》中,傾注了我對她的喜愛,抑或是偏愛,因此它不盡然是客觀的。但我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