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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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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會,柞樹林裡傳來一聲馬嘶。不待任何指令,紅馬已把沈紅霞載入林子。沈紅霞一點沒聽出這聲馬嘶的異常。

紅馬卻聽出不妙。它能聽懂那嘶叫中的痛苦。年輕的紅馬這時尚不知曉母馬的生育之痛。它毫無思想準備,一頭扎進紅的柞樹林,立刻被血淋淋的奇觀嚇呆了。

沈紅霞一看,糟了,一頭母馬在分娩。母馬有氣無力地臥在那裡,腹下伸出兩隻微微彈動的溼漉漉的小馬蹄。血水使一大片發白的草成了淺紅

她從未見過任何動物包括人的分娩。她甚至不知道自已怎樣降臨到那個掛滿獎狀的家庭。母馬善良疲憊的大眼使她心急如焚,卻不知如何來幫助這位痛苦的母親。

其他馬僵立在柞樹林間,母馬叫一聲,紅的樹林便如滴血般落下深紅的樹葉。那匹雄馬不停撕扯著樹枝樹葉。它是小馬的父親:一匹壯高大的黑馬,鼻樑上有一抹箭頭似的白。正是它一意孤行導致了這種難以收拾的局面。沈紅霞想,恐怕只有橫下心來試一試了。

正在這時,有個聲音在她身後傳來:“唔,這可不能瞎來。”沈紅霞驚得回過頭,她看見深紅淺紅的柞樹動著,現出一個女孩極小巧俊俏的輪廓。一件黑軍雨衣斗篷一般全部掠在背後,出她的削肩凸,和一雙直到肩部的銀白手臂。

“它胎位不正。”女子在行地說“你來了正好,我生怕一個人忙不贏哩。”

“你幹過這個嗎?”沈紅霞指指血泊中的畜牲。

她點頭說:“你快去洗手!再不抓緊,生出來怕也是死胎了。”她將雨衣蓋在母馬身上。沈紅霞洗淨手從河邊回來,見陌生女子跪在地上,推拿小馬的兩隻後蹄。母xx眼睛微微一閉,顯出極度的信賴。

其實她獨立作還是第一次,況且不是順產。但她沉著地指示沈紅霞做這做那。她一面作一面體察母馬的反應:這樣?這樣?天已很黑,母馬的身形已模糊不清,只能看見它那雙眼睛。她到盯著她的不是母馬的一雙眼,而是一切生命之母的眼睛。她面對的不是一匹馬駒出世的大門,而是所有生靈的大門。包括她自己,包括天下所有混賬的和傑出的男人。

小馬駒娩出的半個身子黏嗒嗒的,滾燙滾燙。沈紅霞手撫在母馬身上,到它蛻皮髓般的痛苦。

她卻不知這劇痛中伴著同等程度的快

而這個跪著的女子是知道的。她全清楚,痛與快究竟什麼關係。

母馬在痛與快中本能地作出配合。她到越來越順利。小馬一點一點脫離母體。漸漸地,她將這具確無誤的生命合盤托出。然後,沈紅霞倒退一步,發出一聲純粹是‮女處‬式的傻頭傻腦大驚小怪的歡呼。這樣,雌才真正走完了它的閨中之路。

小馬臥在母馬身邊,相互打量。誰都不會認識來自自己身體的東西。沈紅霞拾來柴草,燃起一堆黃火。喜悅使她不得分心來注意這女子。不然火光或許會照徹她面目上的罪證,這是張被一座城市都認識過的俏臉。她們在火邊抱膝而坐,幾小時地看著馬駒,看它凝固成形一點一點從母馬腹邊站立起來。

紅馬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血。上上下下,四面八方全是紅。它呆在那裡始終未動。而那匹黑雄馬卻攪得整群馬不安,當人去觸碰母馬時,黑雄馬突然要吃人似地撲過去,但立刻在人一個威嚴的手勢下退回去,抬起前蹄猛刨一棵樹,完全失去了馬特有的尊貴與穩重。紅馬鄙夷地看著它失體面的舉動。

雄馬不停地竄來竄去,把氣氛得又亂又緊張。紅馬突然高昂地叫了一聲。它用這極有力量、極富情的聲音給母馬以安和鼓舞。黑雄馬循叫聲望去,頓時被這匹紅駿馬少見的神采與風度征服。之後,每當母馬呻,紅馬必與它呼應互答。黑雄馬在這個年輕同類面前由羞惱變得慚愧,由嫉妒變得自卑,灰溜溜地縮到遠處,紅的樹林從此安靜下來。

整群馬都靜靜等待、觀望。

終於,紅馬以它漂亮的肌微笑了:它出世了。紅馬心裡出現一種從未有過的動:這是一匹多俊俏的小母馬!它在母親的舌頭下漸顯出它的。它太美了,居然有著與紅馬相似的深紅皮。母馬在用舌頭給它施洗禮。母馬邊邊辨認它;在的同時將自己的所有權附了上去。

人們想再次抱抱小馬,母馬卻倏然站起,適才柔軟的身體消失了。紅馬看到火光映照下母馬的樣子多麼威風多麼兇悍。它不惜恩將仇報,不惜以命相拼。與雌的兇悍相比,剛才黑雄馬的狂暴勁頭顯得多膚淺,多沒來由。母馬從人手裡索回小馬,繼續得很累了,得呱嗒呱嗒響。它熱乎的舌頭得小馬身上騰起輕微的蒸汽。紅馬到柔與剛、慈愛與兇殘合成的完整的母,是所有雄真正的對立面,是雄不可能匹敵的。

之後,小馬顫顫抖抖地站立起來!它那樣鄭重地站立著,母馬再來給它時,它顯得有些不耐煩了,左右扭擺著頭,一雙大得可笑的眼睛迫不及待地東張西望:與母腹相比,這世界真大得恐怖。

紅馬見它如此憨態可掬,心裡充滿愛憐。它多希望這是它的孩子,儘管它還十分十分年輕,不見得有做父親的能力。

紅馬做夢都想不到,它親眼看著誕生的這匹小母馬,就是它的子。小母馬正是為它而生,為匹配它而降臨於世。

很久很久以後,小母馬或許已不復存在,已長大變老而死,而這時我才送它一個美麗的名字,叫絳杈。這名字一聽就不是牧馬班起的,她們只會給馬起什麼“大青”、“麻點”、“白鼻”之類的名字。或者乾脆按馬部烙的數目字,叫它們“四十五號”、“零八號”為起“絳杈”這個名字我對著空白的格子紙死死想了兩天。開始叫它“絳釵”後來把釵換成杈,這樣有草原風格。

我給它起一個好名字自然想它好運。希望它與紅馬一同去幸福地活完馬的不長的壽數。但我已預到我不會輕易賜福於誰。我筆下每出現一個生命都是悲劇的需要。這匹絳紅小母馬如此惹我心愛,正因如此,你來看我將怎樣加害於它。

沈紅霞獨自去找那些馬。牧民說再往前走就出省界了。她此時不知柯丹已將其餘所有馬趕回。她尋馬的子裡,那個叫小點兒自稱獸醫訓練班畢業的姑娘已在牧馬班立下足。沈紅霞全然不知:她們潔淨的生活已藏汙納垢;那些她厭惡的綠苗已長大,並以魔一般的速度結出第一枝花蕾。

來的第二天,小點兒就給那些葵花苗澆水,大家都默默打量這個新來的姑娘。前一陣子她跟獸醫來騸馬,她們就為她幹那種活時不害怕不害臊的可貴神所震驚。柯丹對她說:“也不曉得啥東西,長得瘋快!”

“是花。”她笑道。

“鬼的花!”張紅等人冒出一句。

“真是花。不信來看,快打苞了。”柯丹說:“反正見不到它開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