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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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亦適正在傷,身邊傳來抑揚頓挫的誦聲。扭頭一看,是程先覺。程先覺咧著大嘴,陰陽怪氣地笑說,亦適兄,心裡不是滋味吧?我也是。男人者,愛情的成功乃是最大的成功,愛情的失敗乃是最大的失敗。汪亦適很惱火,惱火程先覺敗壞了他的心境,更惱火程先覺的態度。汪亦適說,什麼叫你也是?我跟你一樣嗎?程先覺怔了怔說,啊,你是跟我不一樣,你是失戀,我是失神。汪亦適轉身就走。程先覺跟在後面說,亦適,我知道你對我不滿,不過,馬上就要赴朝參戰了,我們要團結啊!相依為命甘苦與共啊!汪亦適說,我為什麼要跟你相依為命甘苦與共,難道我想把我自己變成一個卑鄙的人?程先覺說,這話說得太刻薄了吧,我怎麼就是卑鄙了?我們就算沒有同學這層關係,總是同志吧。你說不跟我甘苦與共,難道與我不共戴天?汪亦適說,還是那句話,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程先覺說,你這個思想要不得,這是要吃虧的。
農曆九月十九,柴效鋒和肖卓然率領的705醫療隊在安慶同江淮軍區醫療總隊會合,乘三輛卡車前往蕪湖,然後搭乘輪船前往丹東。705醫療隊進入朝鮮戰場之後第一次執行任務是參加元山裡戰鬥的救護工作。那正是第三次戰役如火如荼的階段,志願軍的兩個團攻打美軍的一個加強營,美軍火力猛烈,志願軍裝備低劣,兩個團打一個營非常吃力,元山裡高地久攻不下,傷亡嚴重。醫療隊在二線陣地後面的紅松開設救護所,一次進攻下來,就抬下來一百多號傷員。醫療設備也很簡陋,僅有兩臺x光透視機和三臺呼機,手術檯是門板搭建的,麻醉藥和盤尼西林嚴重匱乏。醫療隊有一口大鍋,每天二十四小時沸騰,消毒基本上就靠這口大鍋。汪亦適現在進入到一個忘我的境界,每天要做二十多臺手術。好在多數都是外傷,挖彈片彈頭,止血縫合,這樣的手術對於汪亦適來說已經是輕車路了,倒是不困難。
到了朝鮮戰場,果然就沒有內科外科、西醫中醫之分了,醫療隊全體人員,除了柴效鋒以外,包括婦科醫生舒雨霏,也當然包括麻醉醫生舒雲舒,甚至還包括行政人員肖卓然,全部都是外科醫生。遇到傷員多的時候,大家各自為戰,一律拿手術刀,刮骨療毒。倘若遇到大手術,則集體會診,主刀通常都是汪亦適擔任。每當這個時候,舒雲舒就主動配合,給汪亦適當助手。汪亦適從來沒有提出過要讓舒雲舒當助手的要求,但是當任務來了之後,如果舒雲舒不在場,汪亦適就會左顧右盼,遲遲不上手術檯。後來還是程先覺發現了這個問題。有一天遇到一個斷肢傷員,大家一擁而上,把準備工作做好了,汪亦適也穿戴完畢,但是臨上臺之前,又停下了,骨碌著眼珠子,大張著兩隻手,嘴裡哈著氣,手裡卻找不到器械。明明有一個助手和兩個護士在場,這夥計仍然視而不見,嘴裡唸唸有詞說,怎麼搞的,怎麼搞的,還沒有準備好。人呢?助理軍醫陸小鳳說,人都齊了啊,東西都準備好了。汪亦適不理睬,眼神從陸小鳳的肩膀上掠過去,嘴裡還是嘀咕,人呢,怎麼還不過來?
就在這時候,舒雲舒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從陸小鳳的手裡接過器械,到汪亦適的手裡。汪亦適這才如釋重負,向舒雲舒遞去的一笑,伸了伸胳膊,做了個擴運動,然後從容不迫地上了手術檯。
在原江淮醫科學校的“四條螞蚱”中,汪亦適和鄭霍山多次參加過國民黨軍隊的戰地救護,充當過見習軍醫。程先覺和肖卓然的臨經驗要相對少一些。肖卓然是因為有大量的社會活動纏身,他的主要力是放在革命鬥爭中了。程先覺之所以臨機會少,是因為他基礎理論課成績平平,不被校方看好。那時候程先覺因禍得福,他倒不在乎不被看好,相反,他認為這是好事。像鄭霍山和汪亦適,哪裡有仗打,他們就被調到哪裡。尤其是鄭霍山,雖然名義上是學員,其實已經被校方當做老醫生使用了。在國軍三十六師裡,都知道醫科學校有個鄭霍山十分了得。程先覺並不嫉妒他們,人怕出名豬怕壯,樹大招風,出頭的椽子先爛,這些道理程先覺全明白。像鄭霍山這樣哪裡有戰事就被調到哪裡,當炮灰的概率要比別人多得多,這個賬程先覺不用算就明白。
後來解放了,程先覺起義有功,起先分配在705醫院當業務股長,搞業務管理保障,仍然不用到一線行醫,那時候他風得意,認為官場有戲,坦途在前。如果讓程先覺選擇終生當一個官員還是當一個醫生,他自然選擇前者。但是好景不長,因為大別山的敵特活動猖獗,引出了個重新甄別、重新登記,結果他也受了牽連,業務股長被莫名其妙地免去了,重新當了一名普通的醫生。公正地說,這委實有點難為他了,因為自從當了業務股長,無論從思想還是從技術上,他就已經做了金盆洗手的打算,讓他重返醫療一線,顯然有些力不從心。也正是這個原因,到了朝鮮戰場之後,他把自己的聲調降成了低八度。別說他在這個領域沒有優勢,就是有優勢,他也不會主動發揮,他不是汪亦適,他需要保護自己。在這裡,他寧肯看著汪亦適風光,他甘心情願地聽汪亦適受表揚,也俯首帖耳地給汪亦適當助手。
在數次給汪亦適打雜之後,程先覺發現了那個秘密,那個甚至連汪亦適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秘密。那就是在他做手術的時候,如果是舒雲舒給他當助手,他的狀態就要好得多,他的動作就要捷得多,手術的效果也要明顯得多。程先覺發現了這個秘密,但是他沒有暴這個秘密,他把這個秘密作為一筆財富。而且,他利用自己的小組長的便利,不動聲地把舒雲舒配合汪亦適,調度成了約定俗成的事情。
元山裡攻打下來的當天,抬下一個重傷員,是主攻團的團長馬到成,全身九處中彈,一條胳膊被炸斷,到了汪亦適手上,已經快斷氣了。程先覺和陸小鳳跑到傷員身邊一看,一個說,沒救了,另一個說,趕緊轉送上一級戰地醫院。幾個人圍著傷員團團轉,傷員渾身是血,無從下手。汪亦適沒說話,看看傷員,也是一聲長嘆。抬傷員的戰士說,馬團長的右胳膊本來沒有完全炸斷,只是把骨頭炸斷了,還連著皮,就這樣馬團長還帶著部隊衝鋒,衝鋒的過程中他嫌連著皮的胳膊礙事,拿刺刀把那條胳膊砍了下來,左手揮動手槍,率部繼續進攻。汪亦適聽了這個戰士的話,到很震驚。他覺得當時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在支配著他,他甚至沒有考慮後果,毅然決定:就地搶救,手術準備。
程先覺說,陸小鳳負責麻醉,我來止血,張護士你快去把舒雲舒叫來,由她助刀。舒雲舒很快就被叫來了,汪亦適看著舒雲舒,沒有說話,對程先覺說,失血太多,當務之急是輸血,邊輸血邊手術。汪亦適說這話的時候,態度是不容置疑的,完全是一個上級對下級或者說是權威對弟子的口氣。程先覺說,好,我全力保障。
搶救的過程中,一三五師師長王輝昆親自趕到救護所,在汪亦適的身後焦躁地踱步,臉鐵青地命令,一定要把我們的英雄團長救活,不惜一切代價!汪亦適沒有理睬王輝昆,集中力察看馬到成的傷勢,緊急組織輸血,同時開始人工呼,繼而對接斷裂血管。汪亦適在搶救傷員的過程中,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僅僅是一個副連級軍醫,而儼然是一個號令三軍的統帥,旁若無人,揮灑自如。按說這樣的傷勢在救護所是無能為力的,但是如果轉送上一級戰地醫院,要經過三個多小時的輾轉,也就等於宣判了傷員死刑。汪亦適當機立斷,採取先重後輕,先保命、後手術的搶救方案,讓傷員的心電圖始終保持跳動。手術過程中,汪亦適偶爾直起,看一眼舒雲舒,舒雲舒馬上就領會了意圖,在汪亦適目光所及的地方進行切割摸索,避開血管,把最佳的下刀路線給汪亦適,然後兩個人一言不發地忙碌。
王師長心急如焚,情不自地在汪亦適的身後唸叨,醫生同志啊,你一定要救活馬到成,他可是宋司令親自點名的主攻團長,想當年他帶著部隊衝破本鬼子三千人的鐵壁合圍,全連只剩下六個人,硬是保衛了邊區政府。這次攻打元山裡,他已經鏖戰了三天三夜,全團死了六百人了…他要是死了,我怎麼向宋司令代啊!血漿很快用完了。汪亦適說,輸血不能停止!王輝昆把胳膊一捋說,我的,我血多。汪亦適說,首長,請您離開這裡,不要妨礙我們搶救。王輝昆說,我不說話了,但是請你用我的血。汪亦適說,首長,您的血型不對。請您離開這裡。王輝昆說,我是他的師長,我和他的血是一樣的,都是紅的。汪亦適不再理睬王輝昆,指揮助手和護士邊輸血邊做手術。程先覺攤著血淋淋的雙手大喊,a型,第二輸血隊上。
這一次,汪亦適從馬到成的身上共取出六枚彈頭彈片,有一顆子彈打穿了馬到成的腹腔,腸子都斷了,也被汪亦適縫合了。馬到成後來沒有死。在705救護所經過緊急處理之後,被送往兵團醫院,終於在四天後恢復了神志。
第三次戰役結束後,兵團衛生部的一名副部長親自來到705醫療隊,對柴效鋒和肖卓然說,你們705醫療隊簡直創造了奇蹟,像馬到成這樣的傷勢,基本上沒有救了,動脈血管都被打斷了,血壓已經降到了最低,渾身就像個馬蜂窩似的,到處都是窟窿,居然讓你們的醫生給救活了。請你們把這個醫生請來,我要看看他那雙手。後來就把汪亦適叫了過來。副部長一看汪亦適,吃了一驚說,啊,這麼年輕,我還以為是一個老醫生呢!肖卓然在一旁說,汪亦適原先是國民黨軍隊醫科學校的高才生,是皖西城著名的“排雷大王”做外科手術有好幾百例了。副部長說,我們的戰地醫生,做幾百例外傷手術的並不罕見,罕見的是把手術做得這樣天衣無縫。到了野戰醫院,基本上沒有進行二次三次處理,簡直是藝術。汪亦適說,其實我也沒有把握,死馬當活馬醫,沒想到就成功了。副部長哈哈大笑說,好啊,死馬當活馬醫,還就醫活了。
跟副部長一起來的還有志願軍報社的記者,一個二十歲剛出頭的小夥子,留下來認真地採訪了汪亦適,問了很多問題。汪亦適說,其實很簡單,我是個醫生,救死扶傷是我的責任,遇到一個危重傷員,把他治好了,也是我的責任。記者說,你原先是國民黨的醫生,救治共產黨的傷員,這麼用心用力,是不是愛國主義神在起作用?
汪亦適說,我不是國民黨,也不是共產黨,我就是個醫生。記者說,但你是從國民黨軍隊投誠過來的,從國民黨軍醫到志願軍軍醫,總是有個思想轉變的過程。汪亦適說,我不是投誠過來的。投誠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被動的,我是主動要起義的。記者說,你為什麼要起義?是因為順應嗎?汪亦適回答說,我不喜歡國民黨,僅此而已。記者說,國民黨是腐朽的,而你沒有腐朽,出汙泥而不染,你積極投身到抗美援朝的愛國主義行動當中,這本身就說明了,你的思想已經經歷了一次質的飛躍。汪亦適說,我沒有想那麼多。但是,抗美援朝是保家衛國行動,我作為一箇中國人,為保家衛國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是天經地義的。
採訪結束了,這位記者又同汪亦適聊了一會兒。記者說,現在國內已經開始土地改革和鎮壓反革命了。記者問汪亦適家庭是什麼成分,汪亦適答不上來。記者說,你家有沒有土地?汪亦適想了想說,大約有幾十畝土地。記者又問有沒有財產,汪亦適說,多少應該是有一點的,我們家是藥材商。記者說,那你家就是地主了,地主的土地和財產有很大一部分要分給貧下中農,你是怎麼想的?汪亦適說,沒有想過,我覺得土地和金錢都是身外之物,沒有不行,多了無益。不過,我們家的財產,都是祖祖輩輩靠血汗積攢下來的,不是靠巧取豪奪。難道這樣來的財富也要分給貧下中農?
記者說,我們共產黨的政策是耕者有其田,土地就那麼多,你們有錢人佔多了,窮人就少了,社會就不公平了。汪亦適當時沒有吭氣。記者走後,他有幾天都是心事重重的。他不是可惜他家的那些財產,他擔心的是他的父親汪尹更能不能認清形勢,會不會心甘情願地把土地和財產出去。萬一老人家想不通,跟新政權對抗,那就是螳臂當車了。他很想寫封信回家,但是轉念一想,父親和舒世叔一樣,都是開明的人,懂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道理,也許用不著他提醒。再說,萬一他們想不通,那就一定會有想不通的道理,也不是他寫信三言兩語能夠說明白的。世事滄桑,難以預料,家裡的事情,還是讓長輩做主吧,一切順其自然。這樣一想,他就沒有寫信。後來這位記者就寫了一篇戰地通訊,刊登在兵團的戰地報紙上,名為《忘我工作的戰地醫生》,裡面沒有說到土地改革的事情,單單報道了汪亦適在解放皖西城之後,忘我為人民服務,勇挑重擔,為解放軍負傷官兵“排雷”的故事,又寫到汪亦適在朝鮮戰場上,克服重重困難,每天做二十多例手術的事實,尤其渲染了汪亦適救治馬到成的經過。
半個月後,汪亦適從程先覺的手上看見了那張報紙。程先覺不無羨慕地說,亦適,這下好了。不僅你自己用行動證明了自己,也給我們這些從國民黨軍隊過來的人爭了光,揚眉吐氣啊!汪亦適說,莫名其妙。我就是幹自己應該乾的事情,幹嗎要東拉西扯?程先覺說,聽說支部正在醞釀,要發展你火線入黨。汪亦適怔住了,看了一眼程先覺說,你是聽誰說的?不要信口開河。程先覺說,這是真的。不僅要發展你入黨,好像還要樹立典型,號召志願軍醫務人員向你學習。汪亦適說,那就多餘了。再說,入黨是要經過本人申請的,我還沒有申請,怎麼發展我入黨啊?程先覺說,你太教條了,入黨不入黨,不是你說了算,而是組織上說了算。汪亦適說,入黨不入黨,是我自己的事情,當然由我說了算。我還沒有申請,怎麼就發展了呢?你不要妄加猜測。程先覺說,想當初,在皖西城,705醫院還是榮軍醫院的時候,你不就寫過入黨申請書了嗎?汪亦適說,此一時,彼一時,我那時候的想法怎麼能代表這個時候的想法呢?程先覺驚訝地看著汪亦適,半張著嘴巴,大黃牙上下磕了幾下說,怎麼,難道你不想入黨?汪亦適笑笑說,我想不想入黨是我的事情,我不告訴你。
程先覺並沒有信口雌黃,程先覺的消息是準確的。鑑於汪亦適在第三次戰役中的表現以及輿論的影響,705醫療隊黨支部的確已經把汪亦適的入黨問題納入到議事程。支部委託副書記肖卓然找汪亦適談話。坐在朝鮮陰冷的山坡上,肖卓然講了汪亦適的很多優點,說汪亦適在戰爭中的表現出人意料地好,醫術醫德都是一的,這是有目共睹的。組織上認為時機已經成了。汪亦適說,我沒覺得我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我只不過做了分內的事情,我現在不想寫入黨申請書。肖卓然說,你是什麼意思?你不能居功自傲啊!汪亦適說,你們認為我驕傲的時候,我恰好沒有驕傲。我不是不想入黨,但是我必須首先搞清楚我是什麼人!肖卓然瞪大眼睛看著汪亦適問,你說你是什麼人?汪亦適說,在我寫入黨申請書之前,我希望能夠解決我的起義問題。我不希望自己是個投誠分子。肖卓然說,豈有此理!汪亦適,我現在真的發現你居功自傲了,只要你作出點貢獻,你就開始翹尾巴,就開始向組織討價還價。汪亦適說,怎麼叫討價還價?我的要求是合理的。肖卓然說,我說過,這個問題很複雜,在國內都沒有解決,在朝鮮戰場上你讓組織上怎麼給你甄別?不要證明,不要調查,一筆勾銷?我們共產黨講究黑白分明,一是一,二是二,不能因為你在這裡表現好,你今天表現好,就一好百好。我勸你還是明智一點,不要辜負了組織的培養。
汪亦適說,那我也不想馬上入黨。肖卓然說,到底是為什麼?汪亦適說,既然入黨,我就要像個黨員的樣子。共產黨是什麼人,那都是英雄。我不配。肖卓然說,亦適,我發現你這一年變化很大,經常有些思路讓人摸不著頭腦。汪亦適說,我說的是真話。我在搶救傷員方面做了一點工作,這是責無旁貸的事情。到了朝鮮戰場,可以說我對黨的認識、對我們軍隊的認識有了很大的提高。譬如像馬到成,這樣的黨員、這樣的軍人,那才是人中豪傑,才是頂天立地的男人。我要向他們學習。我覺得我僅憑現在這點成績,還不足以成為黨員。肖卓然高興地說,你有這個認識,說明你在思想上有了很大的進步。但是,革命分工不同,馬到成在戰鬥當中是個英雄,你在你的崗位上也是英雄。再說,共產黨員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入了黨也還可以繼續提高、繼續完善。汪亦適說,謝謝組織關心。我再想想。
戰爭間隙,醫療隊隨著志願軍一三五師進入風化裡休整。汪亦適抓緊時機整理病例,一梳理,連自己都吃了一驚,原來在進入到朝鮮的三個月時間裡,自己竟然做了大小七百多例手術。看著筆記本上的這個數字,汪亦適的心裡突然湧上一種悲壯的覺。戰爭真是太殘酷了,但戰爭也是一個熔爐,冶煉了那麼多鋼鐵般堅強的人物,像馬到成、像週一峰、像他過去認識的丁範生。這些人真的是特殊材料製成的,火燒不死,槍打不倒,刀砍不透。汪亦適印象最深的,除了那個砍下自己的胳膊仍然率部衝鋒的團長馬到成,還有一個叫週一峰的排長。他第一次被抬到救護所的時候,身上中了三塊彈片,血模糊。汪亦適給他清洗傷口的時候,聽他在昏中說夢話,一會兒低語,好像是在同親人告別,爹爹,娘啊,請原諒孩兒不孝,我恐怕不能侍奉二老了,對不起了。一會兒大叫,左邊,繞到左邊,炸坦克的履帶,把炸藥包掛在履帶上!
這個排長第一次沒有死掉,沒有想到,一個月後他又出現在救護所裡,這一次負傷不重,只住了七天,但是由於傷處較多,體力很差,汪亦適已經做了醫囑,把他劃到回國療養的名冊裡。但出乎意料的是,在373高地戰鬥之後,這個人第三次出現在705醫療隊的救護所裡。這一次,汪亦適沒能挽回他的生命。他被送到救護所的時候,已經沒有呼了。送他來的戰士說,周排長和他的排是在阻擊敵人一個連的進攻中,彈盡糧絕,最後同敵人展開搏戰,在殺死數名敵軍之後,身上被捅了十幾刀。從週一峰的軍裝口袋裡,找出了一張被血浸透了的回國療養介紹信,那上面有汪亦適的簽名。
汪亦適現在真的進入到一種自我反省、自我深思的狀態。他對肖卓然說的那些話,不完全是冠冕堂皇的謙辭。他真的覺到靈魂受到了很大的衝擊。戰爭、人生、理想、愛情、生命、事業、英雄、懦夫…這些概念織在一起,讓他頭昏腦漲。他曾經問過自己,如果自己是馬到成和週一峰,他能像他們那樣捨生忘死,能像他們那樣目標堅定慷慨赴死嗎?他想象不出來,也許,當他被一顆子彈擊中的時候,他會坦然一些,他不會那麼痛苦。然而,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帶著殘缺不全的肢體,繼續戰鬥而且英勇不屈,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得到的了。你能嗎?他無法回答自己,想想都覺得恐怖。
休整階段,上面來了問團,帶來了很多物資,還有文工隊來演節目。讓人驚喜的是,問團裡還有個新聞記者,是皖西新生報社的舒曉霽。那陣子問團很多,基本上是對口問,原則上按駐軍所在地區劃分,所以皖西問團就找到了風化裡,主要在一三五師活動。舒曉霽的到來,使705醫療隊的家庭氣氛頓時濃厚起來了,舒氏四姐妹中來了三個,還有一個女婿肖卓然,加上一個同舒家世代往的汪家子弟汪亦適,再加上一個生搬硬套、自稱舒家門生的程先覺,連續好幾天,醫療隊差不多都是以舒家姐妹為核心開展活動。
舒曉霽帶來了家鄉皖西城建設的消息。當天下午,柴效鋒安排她給醫療隊的醫務人員和傷員做了一場專題報告。在報告會上,舒曉霽神采飛揚、如數家珍:佛子嶺水庫開始興建了,很快就要在梅山建設發電站,據說水力發電可以供給上海、安慶等城市;皖西城正在籌建農機廠,以後要生產播種機、收割機、拖拉機,要像蘇聯那樣建設大型農場,農民將會住進集體農莊;還有化工廠、紡紗廠、食品廠、造紙廠等都在興建或者籌建之中。
肖卓然和舒雲舒並肩坐在人群中間,舒雲舒興奮地說,看看,小妹成了。時勢造英雄啊!肖卓然笑笑說,是啊,我們這個時代,就是英雄輩出的時代!另一個地方,大姐舒雨霏對汪亦適說,亦適,你知道蘇聯的集體農莊是怎麼回事嗎?汪亦適說,聽說是農田國有,出工統一,吃大食堂,住磚瓦房。舒雨霏說,那是多麼美好啊,再也沒有貧窮,再也沒有剝削,再也沒有差別,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電燈電話,樓上樓下,孩子有學上,病人有醫療,老人有贍養,弱者有資助。天是那樣的藍,水是那樣的清,人們的笑臉像鮮花一樣燦爛。汪亦適笑笑說,大姐,你們舒家真是革命家庭,都有漫主義氣質。舒雨霏說,你不相信這些能夠實現?汪亦適說,我當然相信。但是我覺得這很遙遠。發電廠不是說建就能建的,集體農莊也不是一夜之間就能形成的。舒雨霏說,你這麼悲觀?汪亦適說,要知道,我們國家剛剛建立,還窮得要死。現在有很大的財力、力都投放到抗美援朝戰爭中了。再說,民眾素質也是個問題,眾志成城,誠團結,人心齊泰山移,這些話我們喊了幾千年,可是人心齊了嗎,泰山移了嗎?所以說路漫漫其修遠兮,還得慢慢來。舒雨霏愕然地看著汪亦適說,亦適,你年紀輕輕的,沒想到這麼暮氣。缺乏情哦。汪亦適淡淡一笑說,大姐,我很現實。
舒曉霽在報告中還說,家鄉的土地改革正在轟轟烈烈地開展,城市的鎮壓反革命運動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那些對抗新政權,企圖勾結美蔣特務的間諜和國民黨殘餘勢力,遭到了毀滅的打擊,我公安機關和民兵,抓獲了大量的反革命分子,那些罪大惡極的,已經被人民群眾鎮壓了。舒雨霏問汪亦適,什麼是土地改革?汪亦適心事重重地說,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就是把地主的土地分給貧下中農,還有減租減息吧。
舒雨霏說,是全分還是分一部分?是出賣還是拱手相讓?汪亦適說,我哪裡知道啊,我又不是黨員,這些情況我們是不知道的。你可以問問雲舒,她是黨員,有些內部文件是可以看的。舒雨霏說,農村搞土地改革,那城市做什麼?我們家的財產是不是都要分給老百姓啊?汪亦適說,依此類推,應該是這樣的。舒雨霏沉默了,顯然,她也有某種擔心。
與舒雨霏和汪亦適的忐忑不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正在臺上作報告的舒曉霽。這個熱血青年穿著灰列寧裝,臉蛋兒在北方下午的風中煥發著鮮豔的紅,像是剛剛成的蘋果。在報告的最後,這個十九歲的女青年,熱血沸騰,熱淚盈眶“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共產黨的英明領導下,在不久的將來,我們皖西人民一定會實現勞有所得、居有所、食有物、行有車、娛有樂的美好生活。請最可愛的人放心,你們在前線拋頭顱灑熱血保家衛國,祖國人民一定會忘我工作,為你們建設好大後方,建設好一個千姿百態、富饒美麗的家鄉,接你們凱旋!”報告會結束後,一個斷腿傷員拄著柺杖,金雞獨立,振臂喊起了口號,向家鄉人民學習,英勇戰鬥,保衛社會主義建設成果!人在陣地在,誓死不後退,打敗美帝野心狼!一時間小小的山坳裡口號聲此起彼伏。程先覺不知道從哪兒了一些五顏六的野花,抱在前,送給了舒曉霽。舒雨霏著舒曉霽說,小妹,你長大了,你講話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這是我的那個跟蟲小妹。舒曉霽快樂地笑著說,大姐,時代在進步,我們也在長大。不過,比起你和三姐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地保家衛國,我的進步還很渺小啊!舒雲舒拉著舒曉霽的手說,爸爸媽媽要是看見我們姐妹在朝鮮戰場上相逢,不知道有多高興。我們照個相吧。舒曉霽說,好哇,我這有相機,誰來給我們合影?肖卓然說,當然是三姐夫了,三姐夫當過照相師啊!然後就合影,三姐妹合影完了,肖卓然又招呼汪亦適和程先覺一起照,再然後,舒氏三姐妹同醫療隊和傷病員一起合影。
吃飯沒有餐廳,醫療隊長柴效鋒關照,給舒家姐妹一個炮彈箱,幾個罐頭一擺,幾把炒麵一泡,就算宴席了。柴效鋒給舒曉霽出主意說,你們舒家三朵金花都到前線來了,你可以寫一篇報道,抗美援朝金達萊盛開,保家衛國三姐妹出征。程先覺說,隊長太英明瞭,古有花木蘭,今有三姐妹。舒雲舒說,我們有什麼好寫的,要寫就寫那些戰鬥英雄。舒雨霏說,英雄就在身邊,前方有英雄,我們搞醫療的也有可歌可泣的事蹟。柴效鋒說,對了,舒記者,你可以寫寫汪亦適同志,這個同志自從來到朝鮮戰場,可以說超常發揮,在第三次戰役中,先後做過幾百例手術,為我們的官兵解除了很大的痛苦,受到了兵團首長的表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