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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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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軍江淮醫科學校最後做的事情有兩件,一是發錢,二是發槍。幾麻袋光洋和十幾捆卡賓槍堆在場東邊的高臺子上,然後就吹起了集合號。最先到達的是預幹隊,然後依次是預科一至三隊、戰護一至四隊,共有八個學員隊,亂哄哄地跑步、齊步走、原地踏步。

預幹一隊學員隊長肖卓然軍姿嚴整,手戴雪白的手套,臂佩黃值星官臂章,立於場東北角,調整各路人馬就位,下達清點人數的口令。報數的聲音頓時此起彼伏擔任值星官的肖卓然,此時身上好像被注入了一種神奇的力量,下巴微翹,居高臨下,目光銳利,盛氣凌人。這與他的二十歲年紀和預幹學員的身份有點不太吻合。過去的子裡,肖卓然在預幹隊一直以學員英自居,始終保持天降大任的派頭,大家對此也習以為常了。只不過,在今天這個時候,在解放軍兵臨城下隨時都有可能破城而入的前夕,在別人都為自己的前途命運惶惶不可終的末黃昏,他還是這麼成竹在,還是這麼從容不迫,讓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整隊完畢之後,肖卓然正步拔向主席臺,一步一個腳印,鏗鏘有力,在距離主席臺尚有二十米的地方,立定,抬臂,敬禮,大聲報告:全部學員應到四百九十二人,實到三百八十九名,請長官訓示主席臺上,只有一個少將,是醫科學校的副校長馮百善。馮百善煞有介事地掃視一圈,還禮,下令:稍息!肖卓然轉身,面向七上八下的學員方陣,轉達馮百善的命令之後,跑步回到預幹隊的隊首,等待長官訓話。這一套程序井然,滴水不漏。雖然外面的世界已是兵荒馬亂,但是此刻在皖西一隅杏花塢,江淮醫科學校似乎還保留著國軍的一點面子,沒有像三十六師殘兵敗將那樣。但是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馮百善自己心裡都明白,這一切不過是最後的表演,再過一天,不,再過一夜,或許再過幾個小時,國軍江淮醫科學校就不復存在了,此刻在這裡衣冠楚楚、儀表堂堂的軍官和學員們,幾個小時之後會在哪裡,會以什麼樣的面貌出現,除了老天爺,那就只有鬼知道了。

學員方陣裡沒有人說話,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主席臺,沒有人注意那堆洋錢和卡賓槍。主席臺上除了馮百善,還有政訓處長馬庚河和教導處長王思民。校長宋雨曾已經不知去向。不僅是校長找不到了,八個學員隊裡,至少有一百個人不辭而別。肖卓然向馮百善報告的人數,有很大的水分,這已經不是秘密了。臺上的人和臺下的人一樣心照不宣。馮百善開始訓話,先是講了黨國面臨的嚴峻形勢,再聲淚俱下地表彰了在多事之秋危局之下仍然堅守崗位的在座棟樑之材——這就是指在臺下豎著耳朵聆聽訓話的學員們了。其實,訓話的人和聽話的人此時都在想著同樣一個問題,他媽的死到臨頭了,還不趕快撒丫子滾蛋?趕快結束扯卵蛋,大家八仙過海吧。然而誰也沒有說話,全是一臉的莊嚴、一臉的肅穆、一臉的受命危難大義凜然的表情。戲還得接著演下去。

馮百善訓示完畢,政訓處長馬庚河宣佈了一項令人瞠目結舌的公告:茲發表戰區最高長官命令,江淮醫科學校所有的堅守學員皆為黨國英。據戰局需要,全部提前畢業任職,預幹隊全體授銜為中尉軍醫,預科隊全體授銜為少尉醫助,戰護隊全體授銜為準尉醫士。

直到這個時候,臺下才湧起小小的騷動。完成學業,成為軍醫,佩戴軍銜,領取軍官薪金,這是臺下的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寒窗苦讀,為的就是這一天。可是這一天真的來了,大家的心裡卻絲毫沒有到喜悅,相反還很惶恐,不知道接著會發生什麼。接著就是發錢。肖卓然下了一道嘹亮的口令——預幹隊全體,向右轉,目標左前方,齊步走!預幹隊學員——轉眼之間,他們已經是中尉軍醫了,首次領取薪金二十塊大洋。預科隊每人十五塊大洋,戰護隊每人十塊大洋。再接著是發槍,槍不夠,只有一百多支,首先發給了戰護隊的所謂准尉醫士們。他們領取槍支後,連宿舍也沒有回,就由警衛科長樓炳光和警保連的連長帶領奔赴護城河防禦陣地了,說是協助三十六師守城,進行戰地救護。

就在發錢發槍發軍銜搞得一片亂哄哄的時候,預幹隊學員汪亦適發現肖卓然被馬庚河招呼到主席臺上。馬庚河比畫著代著,肖卓然昂首,甚至還舉起了拳頭,像是宣誓。然後政訓處的幾名軍官每人抱著一摞小冊子,分發給預幹隊的學員。當年的“四條螞蚱”此時一個在臺上,三個在臺下。同汪亦適並排的程先覺嘀咕說,都啥時候了,還在黑起股眼兒提虛勁,這老兄真是瘋了!汪亦適沒有做出反應,脖子後面一股熱氣哈過來。鄭霍山在後面說,嘻嘻,羅曼蒂克!汪亦適說,是很羅曼蒂克,悲壯啊。程先覺說,少說一句,當心禍從口出。鄭霍山說,夫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今夜就作鳥獸散,明天回家喝稀飯。汪亦適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領完錢,預幹隊和預科隊的學員就各揣心思往自己的寢室走,走到半路,汪亦適才發現程先覺不見了。汪亦適沒有領到槍,只領到二十塊大洋和一副中尉領章。回到寢室,他看著那副中尉領章愣了很長時間,覺這一切就像是在做夢。然而大洋是實實在在的,扔在桌子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領章也是實實在在的,中間一道紅槓,掛著兩顆黃星。汪亦適心裡一陣冷笑,他媽的這就成中尉了?二十塊大洋就能買一條命,簡直荒誕!

這一天是民國三十八年二月十八,天晴。夕暉淡去,夜幕降臨,隨著遠處時隱時現的隆隆炮聲,有燈火的地方和沒有燈火的地方全在亂著,有的亂著去殺人,有的亂著被人殺。街面上不時傳來各種奇怪的腳步聲,有的碎步小跑,有的大步星,還有的若隱若現,那聲音在昏黃的路燈下捲起,風一樣滲進小巷深處,陰森森的。頭頂是一隻黃得發紅的電燈泡,25瓦。大約是火力發電廠也亂了,當做燃料的稻殼子填得忽多忽少,所以電燈光就忽明忽暗。忽明忽暗的燈光下面有一封信,信紙的一角被門縫裡過來的風吹著,簌簌地動著,汪亦適的心就是被這簌簌的信紙給搞亂的。

很長一段時間汪亦適都沒有搞明白,這封信到底是怎麼到他手上的。在場聽馮百善訓話之後,他倒是看見了馬庚河私下裡向肖卓然代什麼,但是那本《為三民主義而戰》肖卓然並沒有經手,而是政訓處那幾個軍官直接發到大夥手上的,而發到他手裡的《為三民主義而戰》里居然夾著這封信,信的落款公然署名舒雲舒,不知道是誰做的手腳。汪亦適最初看到信的時候,恍然如夢。舒雲舒在信中說,解放軍凌晨就要攻城了,國民黨大勢已去,新中國曙光已現,有志青年應該審時度勢棄暗投明。夜裡十二點以前趕到皖西城南風雨橋頭,即可視為人民的一員,超過十二點不到,即為人民的敵人。人生前程命運,在此一抉。

汪亦適攥著那封信,看著頂上那隻25瓦的鬼火似的燈泡,兩眼一片茫然。汪亦適和舒雲舒的關係是一言難盡。小時候是青梅竹馬,及至少年青年,兩人一度心心相印,就差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沒想到卻讓風倜儻的肖卓然捷足先登了。程先覺的夢中情人也是舒雲舒,這夥計不厭其煩地給舒雲舒寫情詩,但那些情詩基本上泥牛入海。鄭霍山曾公開叫嚷要娶舒雲舒當老婆,並且多次攔截舒雲舒要其表態,差點兒沒讓肖卓然打個鼻青臉腫。

舒雲舒現在是預幹隊女生二組的學員組長,這次也被授了箇中尉軍銜。汪亦適沒有想到,他的幼年夥伴會搖身一變成了解放軍的人。汪亦適現在關心的是,去,還是不去城南風雨橋頭?對於此刻的汪亦適來說,這並不是政治選擇,甚至不是命運的選擇,而是一種情上的選擇。他當務之急需要知道的是,舒雲舒會不會在風雨橋頭等他。如果舒雲舒在風雨橋頭等他,那麼一切問題都會刃而解,他會義無反顧地按照舒雲舒指定的時間到達指定地點,至於後果是什麼,那他就不管了。問題是,還有個肖卓然橫亙在他們中間。如果舒雲舒是解放軍的人,那麼肖卓然是什麼人?想到這裡,汪亦適驚出一身冷汗,肖卓然的形象在他的眼前一下子模糊起來了。按照汪亦適的判斷,舒雲舒對肖卓然的真實身份不會不清楚,肖卓然對舒雲舒的真實身份也不會不清楚。難道肖卓然也是解放軍的人?如果肖卓然是解放軍的人,程先覺和鄭霍山會不會也接到了這樣的策反信?

若在革命的十字路口分道揚鑣,則今生今世從此陌路也…若能勸說更多有志之士棄暗投明,則無疑是對新政權的一份重要貢獻,也是對我們的友情之花的極好滋潤…舒雲舒信中這幾句話讓汪亦適為之心動,為之心亂。汪亦適和程先覺住一個寢室,據平時對程先覺的瞭解,他認為在“四條螞蚱”中,勸說程先覺一起投奔解放軍是完全有可能的。程先覺這個人腦瓜子靈活,一分錢掉在草棵裡,他可以滿地打滾找。前些子他就出來了要順勢應變的想法,還鬼鬼祟祟地念叨過“水往低處,人往高處走”、“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之類的話,看來已有動搖傾向。再加上他給舒雲舒寫過那麼多情詩,如果他知道舒雲舒是解放軍的人,恐怕不會無動於衷。

想到這裡,汪亦適很心動,他想,最好能拉上程先覺,要是能夠把肖卓然和鄭霍山也拉上“四條螞蚱”一起去見舒雲舒,那就是再好不過了,那簡直就是給舒雲舒獻上一份天大的厚禮,那比程先覺的八百封情書分量都要重。想歸想,真正實施起來還是有很多困難的。別的不說,讓他汪亦適去勸說肖卓然拋棄黨國投奔解放軍,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肖卓然是什麼人?國民黨的政訓處長馬庚河對肖卓然始終格外栽培,這個人也許已經被髮展成為學校黨部的人了,極有可能在舒雲舒面前隱瞞了他的真實嘴臉。這時候去動員他起義參加解放軍,無疑是自投羅網。還有一種可能,萬一這封信是肖卓然利用舒雲舒炮製的圈套,那他此刻到風雨橋頭,則更是飛蛾撲火了。

程先覺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鐘左右了。汪亦適如坐針氈,見程先覺回來,喜出望外,問,你到哪裡去了?火燒眉了,你還有心思鴻雁傳書?程先覺嘿嘿一笑,神秘地說,還真讓你說對了,不過你只說對了一半——我去跟舒雲舒約會去了。汪亦適吃了一驚問,真的?這個時候…你們有什麼打算嗎?程先覺說,他媽的,沒想到她是解放軍的人,她暗示我棄暗投明,還要我拉你一塊去。汪亦適看著程先覺,半天沒有吭氣,停了好長時間才問,你是怎麼想的?程先覺說,我當然拒絕了她。

汪亦適說,那你是打算隨隊到江南了?程先覺說,我哪裡也不去。我就是皖西人,我留在家鄉,哪怕當個江湖郎中,也不愁一碗飯吃。我去江南幹什麼,我又不會打仗。

汪亦適的手在褲兜裡捏著那封信,想掏出來,又放了回去。汪亦適說,你糊塗。你既然想留在家鄉,何不乾脆投奔解放軍?解放軍打下皖西城,就要建立新政權,新政權需要醫療人才,你正好可以有所作為,這比你當江湖郎中不知道好多少倍,比到江南繼續承受戰亂更不知道好多少倍!程先覺沒有馬上回答,而是仰起腦袋看那隻昏黃閃爍的電燈泡。看了一會兒問汪亦適,你的意思是說,你要去投奔解放軍?汪亦適說,我是投奔和平,投奔新政權。再說,眼下已經證實了,舒雲舒是解放軍的人,你我都是同學,有她先行一步在解放軍裡做事,我們去了,至少人身安全是有保證的。眼下已經不容多想,再有一個小時不走,校方如果組織我們增援城防,你我恐怕還得扛槍守城呢。到那時候,城守不住,你我就成了解放軍的罪人。退一步說,就算是逃到江南,你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戰亂之中,兵不是兵,醫不是醫,豈不是一場悲劇?

汪亦適平時沉默寡言,緊要時刻卻是有條不紊,句句在理,這就不能不讓程先覺刮目相看了。程先覺把眼鏡片摘下來,擦擦,戴上,再摘下來擦擦,再戴上,看著汪亦適問,聽你這樣一說,好像你已經決定了?汪亦適說,當斷不斷,反為其亂。我已經決定了,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程先覺說,我再想想。汪亦適說,哪怕你把腦袋想破,也是這個結局。瞻前顧後,患得患失,會耽誤大事的。我們不能再拖了。

程先覺還在猶豫,舉棋不定,幾次言又止。汪亦適急出了一頭冷汗。就在這時候,忽然傳來一聲槍響,遠遠的,隱隱的,但是那聲音卻異常刺耳。程先覺的臉立馬黯淡下來。汪亦適的臉也立馬黯淡下來。汪亦適真的急了,一反過去文質彬彬的做派,居然把桌子拍了起來,指著程先覺的鼻子說,你還在猶豫什麼?難道非要等解放軍打進來,當了俘虜你才甘心嗎?你是願意當解放軍的功臣,還是願意當解放軍的俘虜?程先覺的眼睛裡湧出了淚水,看著汪亦適,腮幫子抖了一陣子,終於不抖了,咬牙切齒地對汪亦適說,好,我聽你的。

天仍然黑著,路燈仍然昏著,街面仍然亂著。程先覺換了一身學生裝,戴上鴨舌帽,從醫科學校的西南角翻牆而出,輕易地避開了城防巡邏隊的視線,心裡七上八下,腳底跌跌撞撞,一頭冷汗,一臉風霜,一肚子驚恐,左轉右拐向城南跑去。程先覺現在想明白了。人算不如天算,黨國大勢已去,不可逆轉,轉眼之間,江山易幟,以後就是共產黨的天下。即便是想留在皖西家鄉,也是在共產黨的地盤上謀口飯吃。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傑,早點歸順解放軍,即使不是功臣,但總比當俘虜好一些。如果算棄暗投明,共產黨給個差事,總比跟著國軍到兵荒馬亂的江南好多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眼看就快到城中心四牌樓了,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凌亂的跑步聲。程先覺打了一個冷戰,以為是醫科學校的巡邏隊抓他來了,渾身的汗都奓起來了,趕緊縮到一個街角,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那隊人馬跑近了,果然是醫科學校的巡邏隊,還有一些武裝學員摻雜在裡面,都是全副武裝,步槍上的刺刀在路燈下跳動著、閃爍著。程先覺聽出來了,帶隊的是警衛科的科長樓炳光。樓炳光一邊跑一邊吆喝,快點,十一點前必須趕到小東門,小東門破了,大家都是死路一條!程先覺聽明白了,巡邏隊不是來抓他的,而是趕到小東門參加守城的。程先覺心想,幸虧事先溜出來了,否則肯定也被集合起來,與其跟著去垂死掙扎,去當炮灰,還真的不如臨陣倒戈,哪怕當了俘虜,也比送死強啊!

巡邏隊從街心匆匆奔過,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程先覺東張西望,確認沒有人跟蹤,這才閃出街角,戴正鴨舌帽,選擇一條小巷,繼續向城南跑。街上已經很少見到老百姓了,只是時不時地有國軍官兵整隊地奔跑,也有三五一夥零星人員。程先覺估計,這裡面恐怕也有不少官兵跟他一樣,是自謀生路的。這一路上,又是一驚一乍,左躲右閃,直到個把小時過去,這才心神不定地挨近城南的風雨橋。程先覺留了個心眼,他沒有馬上現身,而是躲在風雨橋北面隆泰糧棧門前的大槐樹後面,遠遠地觀察風雨橋頭的情況,他想看見舒雲舒。但是望穿秋水,程先覺也沒有見到舒雲舒。這時候他突然產生了不好的預,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這個時候,舒雲舒怎麼可能出現?他對汪亦適說舒雲舒跟他約會了,當面勸說他投奔解放軍,那完全是戲汪亦適的。真實的情況是,他同汪亦適一樣,也是在緊急會議上從政訓處下發的《為三民主義而戰》裡看到那封信的,內容同汪亦適接到的那封信一模一樣。他在排隊等待領大洋的那會工夫,就發現了那封信,還沒有來得及回寢室,就被二班的同鄉方得森拉走了。方得森勸說他連夜出走,三十六計走為上,先回六安老家躲起來,看看風聲再說。但是程先覺沒有輕舉妄動。雖然是秋後的螞蚱,還是要蹦躂幾下再說。此時外面的情況不明朗,拔腿一走並非上策。

儘管也有糊塗的時候,但總的來說,程先覺比汪亦適聰明,譬如這一會兒他就突然聰明起來了,突然回過神了,突然明白過來了——既然舒雲舒的信能夠出現在政訓處下發的《為三民主義而戰》裡,並且通過政訓處特工人員之手發到預幹隊學員的手中,說明舒雲舒是解放軍的內線已經不是秘密,舒雲舒的真實身份已經公開了,那麼這時候她還可能留在一片恐怖的皖西城嗎?她還可能出現在風雨橋頭嗎?恐怕她早就遠走高飛了。傳到汪亦適和他手中的信,要麼是舒雲舒遠走高飛之前早就寫好的,要麼就是有人偽造的。那麼,如果是後一種,那就太可怕了。是誰偽造了舒雲舒的信要他們到風雨橋頭“棄暗投明”?如果是解放軍的內線人員,還不是特別可怕。而如果是政訓處那些特工人員搞的,那麻煩就大了。

思路到了這一層,程先覺又出了一身冷汗,左思右想,思前慮後,越想越像,越琢磨這件事情越危險。到了最後,他幾乎斷定了,所謂的舒雲舒的信,就是政訓處搞的把戲,目的就在於引出預幹隊中的動搖分子。沒準政訓處的特工們已經在風雨橋頭佈置了天羅地網,已經張開了血盆大口。只要他敢踏上風雨橋頭,轉眼之間就會萬箭齊發,轉眼之間就會千刀萬剮,轉眼之間就會粉身碎骨…

那一瞬間,程先覺的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轉。程先覺站住了,重新回到大槐樹下。此時真是愁腸百結,絕望填滿了腔。他想,也許這就是命吧,往前一步是風雨橋,風雨橋頭等待他的是什麼?他不知道。往後一步是國軍的城防陣地,那裡等待他的是什麼?他也不知道。多事之秋,戰爭縫隙,個人的進退去留生死存亡,真是難以定奪啊!

然而時間已經不容程先覺繼續三心二意了。就在他第三次縮回到大槐樹下面的時候,冷不丁地看見了一個人影。那個人揹著手,原地站立,正在冷颼颼地看著他。他差點兒沒有叫出聲來,但是他已經沒有辦法叫喊了,一隻手已經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只覺得兩腿一軟,就被人按倒了。過了好一陣子,程先覺才睜開眼睛。他終於看清楚了,那個揹著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人是肖卓然。肖卓然身上那套牛哄哄的國軍美式軍服已經不見了,他穿著一身解放軍的土黃布軍裝,裡還扎著一胳膊的牛皮帶,上面彆著一把盒子槍。帽子似乎小了點,抓住頭皮,就把眼珠子扯大了。綁腿下面是皮鞋,很不雅觀。

肖卓然就那麼凸著眼珠子看著他,笑笑說,啊,是先覺兄啊!又揮揮手對按著程先覺的解放軍戰士說,放開他。程先覺的腦子像磨盤一樣轉了幾圈,似乎明白了,接到舒雲舒勸說信的人不僅有他,還有肖卓然。程先覺說,卓然兄,你這是——肖卓然笑笑說,跟你一樣,風雨橋頭棄暗投明啊!程先覺此刻真是百集,看著肖卓然,怔怔地半天做聲不得,沒防著鼻子一酸,嗓子一熱,差點兒就哭出聲來。肖卓然說,既然來了,那就跟我走吧。程先覺疑惑地看著肖卓然,又伸頭縮腦地看了看身後那個剛才捂住他嘴巴的漢子,問道,難道,我們真的要去投奔解放軍…舒雲舒…舒雲舒她…肖卓然嘿嘿一聲冷笑說,怎麼,你就是衝著舒雲舒來的?程先覺點點頭,又趕緊搖頭說,不是,我怎麼覺得這件事情有點…有點奇怪啊!肖卓然說,跟我走吧,你很快就會不奇怪了。說完,招呼一聲那個陌生的戰士,說了聲注意隱蔽,又向程先覺揮揮手說,快點,跟上。

程先覺半是明白半糊塗,半是緊張半放鬆,不好多問什麼,跟著肖卓然,沿著河岸,貼近河,一路無語,大步星。大約走了兩三里路,在窯崗嘴附近,河面上泊著十幾條漁船,有機帆船,有油輪船,也有小舢板。肖卓然率先上了一條最大的油輪船。程先覺跟在後面,吃驚地發現,輪船甲板上站著幾個穿著解放軍布軍裝的士兵,還有斜挎駁殼槍的軍官,見到肖卓然,齊刷刷地敬禮,嘴裡還喊,首長好!這一幕看得程先覺恍如隔世。進到船艙裡,程先覺才發現,裡面還有一些穿著國軍軍服的人,有醫科學校的學員,也有守備皖西城的三十六師的軍官,還有幾個非軍方學生模樣的人。細細看來,軍官們多數是技術軍官,有搞通信電臺的,有搞汽車修理的,還有一個程先覺認識的,是三十六師師部的炮兵參謀。

大家見肖卓然進艙,全都站起來了,點頭哈地向肖卓然打招呼。肖卓然昂首,頻頻揮手致意,又對一臉茫然的程先覺說,進來吧,加入到起義的行列。程先覺張口結舌地說,我這就…就算…起義了?肖卓然說,是啊,從你踏進這個船艙的時候算起,你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軍人了。難道你有異議?程先覺趕緊擺手說,沒有異議,沒有異議,我願意加入解放軍,願意接受卓然兄的指揮。肖卓然笑笑,看看眾人,一隻手拤著說,好,看來就是這麼多人了。現在我以中國共產黨皖西城軍管會城工部青年科科長的名義宣佈,皖西城國民黨守軍二十八名有志之士響應我黨號召,臨陣起義,成為我軍解放皖西城的功臣。現在,請各位放下心來,我們馬上就要開往解放區,進行短暫的政治學習。學習結束,我們還要回來,在新政權裡擔負重要任務。開船!

汪亦適之所以沒有跟程先覺一道前往風雨橋,是因為鄭霍山。汪亦適幾乎沒有費太大的勁,就說動了程先覺到風雨橋頭棄暗投明,這就讓他在心裡產生了一種錯覺——看來這件事情並不複雜,只要做了,做成的可能就很大。當程先覺終於下定決心要去風雨橋的時候,汪亦適也下了決心,他要去找鄭霍山。他知道勸說肖卓然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但是說動鄭霍山還是有可能的。如果他能帶著鄭霍山去見舒雲舒,即便不能以此贏得舒雲舒的芳心,但也算是對新政權做了一件有益的事情。鄭霍山這個人傲慢自負、自私自利,曾被馬庚河罵為害群之馬,但是這個人學業上卻是一點兒也不含糊,在外科學上很有建樹。醫科學校的宋雨曾校長曾經說過,出奇之人必有出奇之處。鄭霍山不會為人,不等於不會行醫,這個人如果走上正道,將會成為一個身手不凡的外科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