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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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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瑤是誰?"

"可能是華僑,女的,聽我妹妹她們整天唸叨…據說故事編得好,你到街上轉轉,哪兒都有賣的。"

"女的我不愛看。"劉寶鐵看著他,好像沒聽懂。

"我不愛看書。"

"也是。可你不是沒事兒幹麼…我走啦。我天天下片兒,有事到居委會找我。你忙午飯吧,時候不早了。"警察走路一顛一顛的,腳後跟好像裝了彈簧。勞教大隊有個小子也這樣,是西城業餘體校打籃球的,出時老站頭一排,齊步走顛得還不明顯,一跑起來德行大了,腦袋晃得跟馬似的。在伙房幫廚時他揍過那小子,傻大個兒讓他給打哭了,草包一個。

這一位他可不敢打。跟他充大輩兒,把他當孫子訓,綿裡包針地嚇唬他,都得認,還得乖乖地裝熊。

誰叫人家是警察呢。犯不著跟他頂牛,再說那些話也還不錯。只要不假模假式,唬人就讓他唬去吧。

反正自己心裡有數,打人的事一輩子不想幹了,打自己的心思倒是有的。自己打自己不犯法。可打哪兒好呢?打了又有什麼用呢?過去老覺著勞教大隊裡吃鋁勺、釘子的主兒是耍賴,仔細想想還真對路子。人都有活得沒勁的時候,野不能向外撒了,就只能跟自己過不去。沒別的辦法。

李慧泉不知道該乾點兒什麼好。走到裡屋看看,又走到院子裡看看,哪兒都冷。泡了一包方便麵,吃了以後能幹的事情只剩下菸。扔了一地菸頭,屋子裡的空氣也藍了,心裡還是沒東西,空得難受。

變壓器廠是回不去了。它開除了他,自己也倒了黴。薛教導員一年前就給他跑工作,讓廠子將來再收下他,畢竟是接母親的班進去的,不看小的也得看老的。事情剛有眉目,廠子倒閉了。百分之三十的工資,人人都得待業,廠子想要他也要不起了。廠子不倒他也不想回去。集體企業沒意思,跟一幫老頭兒老太太纏鋼線更沒意思。他早就幹膩了。可是除了纏銅線他會幹計麼?會吃,人家也會吃,可人家有地方掙錢,不會掙也有父母養著。他呢?只有孤零零一張嘴。

羅大媽正給他張羅孤兒補助。長這麼大了混成個要飯的,想起來臊得謊,就算街道辦事處每月給補助二十幾塊錢,夠幹什麼?煙錢佔一半,剩下的喝粥都不夠。幾張存摺可以頂一陣子。可母親攢一輩子才攢了一千塊錢,他敢敞開花麼?薛教導員還指望他留著這點兒錢結婚,真不知道老頭兒是麼想的。數不清的姑娘都想結婚,他可能也想結婚,但人家跟他沒關係。本就沒關係,想也白想。

找工作還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呢!李慧泉收攏菸頭,把菸絲掰進空煙盒,順手卷了一支。他喜歡打掃衛生,為此常受表揚。掃淨管教幹部的辦公室,出了門兒就在簸箕裡翻菸股和乾淨信紙,這事兒誰也不知道。不讓菸,可他了各種牌子的煙,他還知道管教於部們都吝嗇,菸頭得奇短,他比可憐自己還可憐他們。他不覺得菸頭有什麼難堪。急了人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他不信自己找不到工作。

李慧泉騎車到街上,買了米麵和油鹽醬醋。把副食本扔給售貨員,有什麼要什麼,除了芝麻醬沒買,粉絲、雞蛋什麼的,裝了滿滿一籃子。又買了幾胡蘿蔔和一棵白菜,搖搖晃晃地推著往家走。身上車上裝足了過子的東西,他高興。一個人過就一個人過,別人怎麼活他也怎麼活,他不比別人差。他要蒸米飯吃,要拌疙瘩湯喝,還要炒菜炒雞蛋,他得吃出花樣兒,不能難為自能難為自己,過去一直是母親做飯。現在剩了他自己,不會也得會。他得吃得讓自己高興,讓母親高興,他得過得像個人。廚房裡灰土重重,但他嗅到了母親的氣息。勺子、刷子、菜刀,鋁屜都掛在靠牆的鐵鉤子上。三角架上扣著大大小小的鍋,窗臺碼著瓶瓶罐罐和五香粉的紙袋,煤氣罐豎在牆角,像顆黑乎乎的炸彈,收拾乾淨了,一切都現出原來的樣子。清潔、寒酸、狹窄,母親彷彿還活著,正彎著背忙忙碌碌地給他熱飯。他吃飯不守時,回來晚了母親從來不怨他,總是默默地走進小廚房,在八瓦的小燈底下獨自摸索。那時候他不知道心疼她,母親死了,他才清楚自己是個畜生,沒人味兒的畜生,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已經無從孝敬。

煤氣罐很沉,用火柴一點居然著了。擱了近三年還有氣,這事讓他覺得新鮮。藍的小火苗"嗖嗖"地往上竄,讓人看了高興。他泡了半盆鹼水,把氣灶和氣罐擦了一遍。都拾掇好了,坐回屋裡,六神無主地等著做晚飯。時間還早,該幹什麼又沒了著落。上街逛商店?不行。看人看東西都讓他難受。

看電影去?可心裡亂糟糟地靜不下來,沒一點兒興趣。有個朋友進來聊聊就好了。沒有父母的人不會少,沒朋友的人可一定不多。誰沒朋友誰就得活受罪,心裡話沒處說,全得憋成屎拉出去。這滋味能把人熬死。晚飯能做麼?他拿不準。他又想到喝酒,但馬上把這個念頭趕跑了。他決定給薛教導員寫封信。找到了紙筆,可找不著那本字典。他忘了許多字,沒有忘記怎麼查字典。有字典他就能寫出整句子,只要那本半塊磚頭大的字典在手邊,他就不是文盲,他無論如何得找到它。哪兒也找不著。

讓野貓叼走了,還是讓耗子給吃了?他把裡屋的木箱子翻了個底兒朝上,書倒不少,沒一本兒是字典。

書頁全都發黃.好像讓水泡過又曬乾了,他看不懂也不想看,只想翻翻,扉頁上的簽名,每一本都是同祥的字:李若山。墨水的顏已經發灰,筆畫連得很帥,全是父親的書。父親是國立土木工程大學的畢業生,解放前幹什麼不知道,解放後-直在西郊麵粉廠當會計師。會計師給人的印象很模糊,很少聽人說起他,連母親都很少講他,只偶爾提到那人愛喝酒。父親是得胰腺癌死的。他忘了他的長相,只記得眼珠子很大,臉很長,一言不發地坐在醫院的病上,那是一九六五年父親留給他的最後形象,也是他能想起來的父親的唯一真切形象。當時他嘬著一在病房裡來回溜達,把冰紙扔進了一個髒乎乎的痰盂。他對這個骯髒的痰盂的記憶比對父親病容的記憶要清楚得多。痰盂裡那塊血把六歲的他嚇了一跳,現在想起來仍舊不舒服,好像把髒東西含嘴裡了。

他不知道西郊麵粉廠在什麼地方。但西郊麵粉廠每月十二塊一直把他供養到十八歲。過了人生那道關卡,他和麵粉廠和父親的關係就徹底了結,他和母親也就成了純粹的孤兒寡母。活得不太痛快,但他們自己養活自己,他們跟誰也沒關係。到麵粉廠當裝卸工也許是個辦法。那兒的人認識他是誰麼?他們還記得那個愛喝酒的叫李若山的老會計麼?沒人認識他。他是老會計撿來的野種。

李慧泉把書填進了木箱子,無意中發現了自己小時候的作業簿。母親用針線把它們裝訂成幾大冊,包了牛皮紙的封皮,書似的,數不清的五分,他做過一陣子好學生,他忘了,母親沒忘,母親指望他永遠是個好學生。他讀了一篇作文,許多字不認識。他不相信這文章竟是他寫的。文章敘述了他加入紅小兵的喜悅和他的理想。"把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進行到底",這暢到底",這暢而宏大的誓言讓他對自己的童年肅然起敬。他蹲在木箱子散發的味兒裡欣賞自己的作文,直至天黑。陌生的歲月今人神往,但是即便人能夠重新活一回,他也沒有折向那個年代的足夠的勇氣。再走一遍,他也還是現在這個樣子。許多同學出息了,一個個人模狗樣的,但是他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他命裡註定在二十五歲的時候哀嘆往昔擔憂未來,為找不到工作和自己的種種不幸而發愁。他本就沒必要離開電纜溝;他應該撇開人世的煩惱永遠地睡在那兒。

作文讀不順暢,但他沒想找字典,把寫信的事也忘了。晚飯除了一袋方便麵,還用小鋁鍋煮了幾個雞蛋。吃完他就上街了,沒騎車,沿著黑漆漆的衚衕往有亮兒的地方走。遠處總有燈光,他就不停地往前走。有吱啦吱啦的炒菜聲。有錄音機的音樂,有電視播音員的朗讀,還有男人女人或孩子的說笑,一排一排的小平房裡傳出各種各樣的聲音。聲音都很溫和,好像生怕驚擾了他,生怕惹他傷心似的。

他想解手。廁所裡有燈,但是沒有人。池子上方的牆壁上畫有兩條畸形的大腿。部夾著一個畫得很糙的女生殖器。它像個有生命的東西扮著鬼臉嘲他、他到噁心。生活雜亂無章,一定是哪兒出了問題。他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他不知道自己該上哪兒去。

街上行人比白天還多,都在匆勿地趕路,人們不認識他,人們彼此之間也不認識。他沒有發覺有誰在跟誰說話。電車站的車牌周圍豎著一些孤零零的入影,彼此互不相干,可車一進站,他們就親熱地或仇恨地擁成了黑糊糊的一堆,沒有誰照顧誰、也沒有一點兒客氣。生活就是這副模樣。他永遠擠不上車,乘車遠去的人吵著叫著笑著。沒有人在意他一個人給拋了下來。他也許永遠趕不上趟兒了,李慧泉走過了燈火輝煌的小飯館和小酒鋪,走過了黑燈瞎火的中藥店和報刊亭,他猶豫了片刻,朝馬路對面的食品店走過去。他買了一個小籠屜似的油蛋糕,想了想,又買了一籃蘋果。小籃子是用白柳條編的,襯了紅紙和綠紙。蘋果有點兒皺,顏也不太鮮豔。分量還行,沉甸甸的像那麼回事。

走到朝陽門立橋東邊一點兒,他拐進了路南的金雞衚衕。數夠六電線杆子,他看見了那個掛著紅窗簾的臨街的房子。牆蹲著一個老太太,正就著路燈的光線在攤煤餅。是方叉子的母親。他拎著東西慢慢湊過去。

"方大媽…"老人直起來,上下打量他。

"我是慧泉。我出來了…"

"我誰呢…小五!把門開開。"慧泉進屋坐下,方叉子的弟弟給他倒了一碗水。裡屋有幾個人在看電視,誰也沒出來。老太太洗了手,半天不想說話。慧泉覺得彆扭。但出去已經不可能了,人家不歡他,想曬他,這情形他可一點兒也沒料到。他不停地擺蛋糕盒子和水果籃子,顯得十分愚蠢,好像生怕人家看不到它們。

"我來…我來看看您,大爺身體好麼?"他猜想方叉子的父親一定在屋裡看電視,可問過之後誰也沒搭理他。小五不好意思地看著他。臉有點兒紅,這小子長了足有一頭,跟方叉子的臉盤,差不多漂亮。

"你有什麼事兒?"方大媽問。

"小三兒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這事有我一份兒,對不住您!以後家裡有力氣活.您讓小五到東巷叫我,您就把我當小三兒使喚三兒使喚吧…我沒工作.閒著也是閒著。"大媽嘆了口氣,電視的聲音關小了。

"

出來了敢情好,自己掂量著點兒比什麼都強,我們家,不用外人幫忙。再說小三兒也不是我家人了,他死呀活的沒咱們什麼事,你也用不著惦記…"

"他有信麼?

我想看看地址。"小五給他找了一個信封,皺巴巴的看著費勁。地址是青海省三五六信箱十一分箱。他看了幾遍,把信封還回去。沒有話說,他想走。三五六和十一兩個數目字顯得籠統而難以捉模,他想不出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麻煩您了,我走啦。"

"把東西帶上!"李慧泉站在門檻裡邊,總算聽到了方叉子父親的聲音,憤怒而又嚴厲。

方大媽笑得比哭還難看。

他逃進了昏暗的小衚衕,急匆匆地往朝外大街走。真想一腦袋撞電線杆子上。花錢找不自在。他招誰惹誰了?他們兒子倒了黴拿他撒氣,他找誰去?他們兒子要不拉他拽他,他能到今天這份兒上麼?滿以為老人們會問這問那地問點兒什麼,囑咐點兒什麼,可人家就差罵他一頓了。沒想到,也不可思議。

他在別人眼裡真那麼可惡可厭麼?他昏沉沉地往前走,聽到身後有人踏踏地追上來。

小五拎著蛋糕和水果,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李慧泉想在他天真的臉蛋上揍一拳,揍得讓他父母看了傷心罵街。那才合適呢!

"

我爸說你沒工作,東西讓你留著自己吃,你帶回去吧…"

"小五.就算大哥給你買的…你上初幾了?"

"我都上高一了!"

"高一?高一…別他媽瞎!不要拉倒,扔茅坑裡算啦!你再跟著我,小心我…"小五害怕了,往旁邊躲了躲。

"你他媽都上高一了…想上大學麼?"

"

想。"

"以後少搭理我,別跟你哥學。回家告訴你爸爸,就說慧泉讓你好好學習來著,看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東西你愛扔哪兒扔哪兒,滾吧!"小五不敢跟著走了,樣子可憐,李慧泉拍拍他肩膀,沿著便道頭也不回地往神路街走去。電影院剛散場,疲憊的人群湧上了馬路,每個人臉上似乎都帶著失望的苦惱的表情。他在這些人中間橫衝直撞,挑釁地昂著下巴。他順利地穿過了入群,順利得讓人不舒服。人們適時地不屑一顧地躲開他,使他氣餒而又難為情。他鬧不清自己想幹什麼。晚間臨睡前,他試圖在沒有字典的情況下給薛教導員寫封信。

鋪好信紙,剛寫過"我很好"之後就寫不下去了。不是找不到詞彙,而是自己的覺與信紙上寫的完全相反。它們無法調和。又想給方叉子寫。方叉子處境不如他,他總不至於向人家訴什麼苦。面對不如他的更值得同情的朋友,他似乎應當心平氣和。但他十分懊喪,因為想了半天才想起方叉子的大名叫方廣德。這名字好像是另外一個人的,事隔三年,再跟這名字建立某種可有可無的聯繫似乎有些多此一舉。但他除了跟它談已經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談話對象。信中寫道:我出來了,沒有什麼工作。你行嗎,幹活累不累。北京不冷,你們冷嗎?我媽死了,杆病(肝癌)。

老癟死了,騎莫拖(摩托)摔死了,他偷了一個莫拖。我想了三年,你不值,沒有女的你沒事,以後回不了家,太不值。你要好好幹。裡邊和外邊一樣,外邊也沒什麼義(意)思。就是沒人管好,也沒義(意)思。你要好好聽話,多幹活,少想,多找朋友。有朋友就不怕了…

居然寫了半張紙,字跡歪歪扭扭,可是寫得很高興。方叉子好像坐在桌子對面,認真聽他嘮嘮叨叨地講心事。他覺得自己講得暢的。他還想寫,但是太累了。腦子裡很多詞擠成亂糟糟的一堆,他得一個一個把它們摘出來,不讓它們打架。跟方叉子在一起時,他從來沒有一口氣講過這麼多話。現在不靠字典他寫了半張紙,密密麻麻的,看了真愉快,口的憋悶也好多了。如果他願意,他可以把方廣德三個字換成任何一個人。他可以向任何一個人講講自己的心裡話,薛教導員、羅小芬、死去的老癟,乃至母親和父親。這個簡單的秘密使他異常驚訝而又快活。他平生第一次對圓珠筆和方塊字有了親近的慾望。它們是他的朋友。他還想寫。

夜裡他睡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