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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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委會的推薦有了結果,李慧泉得到了先進個體勞動者的提名。街道辦事處發下一張表格,讓本人填好之後上去。羅大媽拿著這張紙來到後院,發現他死了似地躺在上,已經醉得一塌糊塗。
桌上什麼吃的也沒有,一瓶汾酒喝得只剩了瓶底。地上扔著半個啃過的蘿蔔和一片菸頭。屋裡很冷。他沒蓋被子,也沒脫衣服。兩隻穿著皮鞋的大腳搭在頭上。
"泉子!你怎麼啦?"
"
…
嗯…誰?"
"怎麼又自己糟踏自己呀!"
"
…
沒事,您坐…"他坐起來,晃晃悠悠地又要倒下去。羅大媽說起表格的事,他似懂非懂地點頭,眼睛看著那張紙,眼神兒卻像什麼也沒看見。
天陰得發黑。下午掉了一些雨點,後來顆粒明顯了,變成了雪粉。地氣還不冷,溼漉漉的積不住雪花。房頂上的黑瓦亮晶晶的,像潑了一層油。
他傍晚才真正醒過來。腦袋輕了,但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他找了一支圓珠筆,在那張複雜的表格上填了名字。
手很生,李慧泉三個字像別人的名字,看著彆扭。民族。當然是漢族。可是,真的是漢族嗎?籍貫。親生父母是哪兒的人?
北京人不會對他留下這麼高的顴骨和這麼厚的嘴。年齡,二十五歲,不!又一個秋天正在完結,他從那條電纜溝踏進人世已經走過了二十六十年頭。家庭成員。受過何種獎勵和處分。主要事蹟。
居委會意見。辦事處意見。
我的家庭成員?
他撅斷了圓珠筆,走進秋冬接的初雪之夜。街上像落了雨,只有背陰的牆鋪著不大整齊的白長條。行人忙忙碌碌,無數雙腳啪啪地濺起泥水。汽車開著大燈艱難地行駛,燈光裡雪花繽紛。
他在電影院西邊的飲食攤上買了一把羊串,邊走邊吃。沒有目標。沒有事做。腦袋裡也空空蕩蕩。
他一直往東走,再向北拐,走進了樂聲悠揚的卡啦ok。他要了一杯酒,喝完後又要了一杯。他坐在平時愛坐的角落裡,靠著讓手摸髒了的塑料壁紙。他臉上沒有表情。腦子裡沒有思想。
周圍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像木偶。音樂是亂七八糟的永遠也聽不明白的聲音。
女服務員們驚訝地看著他。
他一直喝到咖啡館關門。沒有按原路走,而是踉踉蹌蹌地一直走到水碓子。看不到幾個人。銜道邊緣積了薄薄一層雪,腳印是黑的,一個挨著一個。他在團結湖自選商場的臺階上坐了一會兒,從牆抓了一撮乾淨雪進嘴裡,又多抓了一點兒抹臉。
他走進了西邊一條窄街。左邊是平房,右邊是正在施工的磚樓。街頂搭著防護棚,走在下面像穿過一條陰森的隧道,樓與樓挨著,隧道沒有盡頭。前邊是呼家樓大街。他知道。再前邊是東大橋。他知道。過了東大橋離家就不遠了。他在回家。
這條路是回家的路。
有人拍他肩膀。他晃了一下。
"哥們兒,喝多了?"右邊又夾過來一個人,貼得很緊。
"借點兒,讓哥們兒也喝喝!"他想轉身說點兒什麼,立即被推推搡搡地擠到牆角。腦袋在磚牆上磕了一下。舌頭硬邦邦的,想吐。幾隻手在他身上摸來摸去,風雨衣嚓的一聲,釦子掉了。
他嘿嘿地笑起來。幾隻手停了。頭上重重地捱了一拳。他疼得蹲下去。膝蓋上又捱了一腳。一隻手伸進了西服口袋,風雨大衣的前襟像一張皮被人扯起來。
"老實點兒,這兒拆遷了,喊沒用!"
"服不服?不服放了你丫頭養的!"服不服?這說法真悉。兩個傢伙聲音的,是待業青年還是高中生?手上真有勁,搡一把像撞了一下。跟他當年一樣強壯,卻比他當年卑鄙。他們偷襲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