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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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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也有約會,二十多歲的大孩子,大學剛畢業,想在成女人身上尋找經驗以及安…我都一一推卻,我還是傷兵。

唐晶說:“你適應得很好,現在連我都開始佩服你。”我令憎我的人失望了,因為活得這麼好。

但一顆心是不一樣的了,我的興趣有明確的轉變,閱讀及美術成為新嗜好。我對紅樓夢這套書著,連唐晶都讚我“有慧”這是一本失意落魄人讀的小說,與我一拍即合,我將它讀了又讀,每次都找到新意,最近又參加某大學校外課程陶瓷班,導師是法國回來的小夥子,蓄小鬍髭,問我:“為什麼參加本班,是因為免費嗎?”我答:“是因為命運對人,如雙手對陶泥,塑成什麼就什麼,不容抗拒。”小鬍髭馬上動,我成為他的得意門生。我的作品仿畢加索,形態胖胖的、快樂的。

一剎時認識那麼多新事物,使我這個閉半生的小熬人手足無措,悲喜難分。

唐晶詫異地說:“最難得是你並沒有萬念俱灰的覺,我原以為你會挖個,把頭埋進去,悲秋。”我啐她。

那天,她給我送來三十四枝玫瑰花。

我不知把花放在何處,難得的是布朗也出笑容,我安樂了,現在丁是丁,卯是卯,一切按部就班,我仍然活著,連體重都不比以前下降。

子群在她工作的酒店給我訂只緻的蛋糕,我馬上與同事分享。以前她一點表示也無,今年不同往年。

收到女兒的賀電時,我雙眼發紅,十二歲的孩子身在異國,還記得母親的生,誰說養兒育女得不到報酬?

我們失去一些,也會得到一些,上帝是公平的。

史涓生在下午打電話給我,祝我幸運。

我遲鈍地、好脾氣地接受他的祝福。我尚未試過史涓生不在場的生辰,但不知怎地,今年過得特別熱鬧。

涓生說:“我同你吃晚飯吧。”

“不,”我心平氣和地說“我早有約。”不食嗟來之食。

他似乎很震驚。

“那麼…”他遲疑一下“我差人送禮物給你。”還有禮物?真是意外,我原以為他已經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也許他確是一個長情的人,子群說得對,他是一個好男人,與他十三年夫,是我的榮幸。後來他誠然移情別戀,但他仍不失好男人資格。

願意陪我吃晚飯的有兩位先生:藝術家張允信先生與老實人陳總達先生。我取老實人,藝術家慘遭淘汰。

活到三十四歲,作為超級茶渣,倘能挑選晚上的約會,我自己都覺得受寵若驚。

老陳特地親自訂的一家小菜館,雖然情調太廉價,雖然太老酒太酸,冰淇淋取出來的時候已經溶掉一半,我仍然津津有味地品嚐。

這像高中時期男孩子帶我出來吃飯的光景:錢不夠,以溫情搭夠。

嫁涓生後嚐遍珍饈百味。穿著後的長裙子到處參加盛宴,吃得舌頭都麻木,如今拋卻了那一邊的榮華富貴,坐到小地方來,平平靜靜的,倒別有一番風味。

老陳的品味這麼壞,對於享樂一竅不通,漸漸他的出身便將出來:喝湯時嗒嗒響、握刀叉的姿勢全然不對,餐巾頭去,真可憐,像三頭次吃西餐模樣。

小時候我是個美麗的女孩,等閒的男人不易得到我的約會,但現在不同,現在我比較懂得欣賞非我族類的人物。不能說老陳老土是老陳的錯,我的器量是放寬了。

晚餐結束,老陳問我:“再來一杯紅酒如何?”我笑“吃完飯哪兒還有人喝紅酒,”我說“要杯咖啡吧。”

“對,應該喝白蘭地。”老陳懊惱地說。

“我喝咖啡得了。”我說。

他似乎有點酒意,面孔漲得很紅,開始對我訴說他十餘年來的小職員生涯。…他們的故事都是一樣的。我自己現在也是小職員,他們的一分子。

老陳訴說他歷年來如何比別人吃苦,更辛勤工作,但機緣並不見得思寵他…那簡直是一定的,人人都覺得生活虧欠他,現在我明白了,我們不快樂是因為我們不知足,我們太貪心。

我心不在焉地聆聽著,一邊將咖啡杯旋來旋去,這是我頭一次聽男人訴苦,史涓生下班後永不再提及診所的事,變心是他的權利,他仍是個上等的男人。

對於老陳的嚕囌,我打個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