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鳥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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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殘陽如血,一時一刻都有生死劇變。然而房間內卻是黑暗一片,安靜沉悶。
“唉…外面看起來很熱鬧。”黑暗的房間裡,和年輕珠寶商人進行了幾個時辰的長談,在慕容修低頭思考的間隙裡,真嵐在一片漆黑中側過頭、聽著外面呼嘯的聲音,有些不甘心地喃喃“而我居然只能在這裡費口水。”
“皇太子殿下剛才所說甚是。”遲疑片刻,慕容修終究無法下定決心是否應承空桑皇太子的提議,訥訥開口“但是在下前來雲荒時身負家族重託,如果三年內不見在下回去,慕容家便會更換長子,到時候家母…”然而那樣一大堆的理由剛說了十之二三,他才發現真嵐本沒有在聽。空桑皇太子在對著他進行了那樣長時間的遊說後,此時卻在黑暗裡自顧自地低下頭去,拉開低垂的帳子看著裡面尚無形體的白光。
那無形無質的白在黑暗的房間內動,微弱的光照亮斗篷中空桑皇太子沉的臉。
“天都快黑了,怎麼還沒凝聚?”真嵐的手裡,拿著那一枚后土,對著虛空喃喃“白瓔,你該不會真的完了吧?”然而奇怪的是那枚后土戒指被他握在手裡,彷彿到極大不安一樣,不停地憑空躍起。真嵐只有一把將戒指握緊在手心,放到失去形體的白瓔身側。
再度將帳子拉下來,真嵐這才回過神,看著慕容修,對這個從中州來的身懷巨寶的年輕商人點頭:“我也不過是提議,至於肯不肯幫我們,全在於你——不過…”說到這裡,空桑皇太子微微頓了一下,嘴角浮出一絲笑意,意味深長:“我看過你們中州人的史書——你們中州第一個帝國‘秦’開國的時候、有個巨賈叫呂不韋,是麼?”這樣忽然跳開的題外話,讓慕容修愕了一下,然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去。
就在慕容修心動,真嵐等待答覆的時候,漆黑的房間陷入一片凝滯的沉默。忽然間,密閉的空間彷彿有微風忽然動起來——低垂的帳子無聲無息地朝著四面拂開,似乎裡面有微風四溢而出。
“白瓔!”在帳子吹開的剎那,真嵐脫口驚呼,臉瞬間蒼白——怎麼了?難道是…難道是忽然渙散了?應該到了落的時候,為什麼她還不見凝聚?
他想過去探視垂簾下的無形的冥靈,然而陡然間發現自己身子失去了支持。
外面,紅陡然一跳,從雲荒大地盡頭消失。
在真嵐力量消失、那一襲人形直立的空心斗篷癱軟的剎那,帳子唰的分開,一雙蒼白的手伸了出來,在黑夜裡接住了滾落的人頭和斷臂,默不作聲地抱緊。垂簾內伸出蒼白手臂的右手中指上,那枚后土神戒奕奕生輝,發出照亮黑暗室內的光芒。
那樣的光芒中,慕容修隱約的看到了極為詭異的一幕:和自己說話的空桑皇太子陡然委頓,頭顱和右臂直滾下來,落入榻上一雙蒼白的手臂中——中州來的珠寶商人陡然間覺說不出的寒意,脫口發出了一聲驚呼,踉蹌著後退到了門邊。
“你怎麼才回復過來?”落在冥靈女子虛幻的臂彎間,真嵐的頭顱卻彷彿鬆了口氣,抱怨,斷了的右手便去拍拍對方的肩膀“沒事了麼?”在掉落的頭顱開口說話的剎那,慕容修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覺心裡的寒意一層層冒上來——這些人…這些空桑人,怎麼都如此詭異?他們…不是人?他們不是人?!他再也顧不得方才真嵐對他的提議,想也不想,揹著簍子拉開門就逃離了這個黑暗的密室。
“哎,別跑啊!別怕…”真嵐一見慕容修離去,脫口。
“哪個人見了你這樣能不怕?”蒼白的手臂將頭顱抱起,抬手拉開了抓著自己肩膀的斷肢,一併連著空了的斗篷放好在榻上。黑暗中,白的女子微笑著低下頭來。
“你難道怕?”以指代步,斷肢在榻上四處爬行,想出去拉回中州珠寶商,但是開著的門外面、天已經完全黑了,真嵐只覺自己毫無力氣。頭顱無法移動,在榻上翻起眼睛看著剛剛凝聚回來的冥靈女子,沒好氣。
“我可不是人。”白瓔微笑著低下頭,用斗篷打了個包,將頭顱和斷肢一併捲起,臉是焦急的“外面怎麼了?那笙和皇天可平安?我連累了你罷?
…
蘇摩的‘十戒’好生厲害,我被震散了魂魄,幾乎天黑了都無法回覆過來。”
“那笙那個丫頭…應該沒事吧。”斗篷頭兜下,真嵐極力掙扎,不想被子打包捲起來“我還沒有應到‘皇天’有危險——而且有西京和蘇摩出面保駕,即使徵天軍團和雲煥也奈何不了她吧?”
“蘇摩保駕?”白瓔拉著斗篷的手頓了一下,詫異“怎麼可能?他對任何空桑相關的人和事都恨透了,不殺那笙已經算是仁慈…他去保護那笙?”斷臂撥拉著,終於將斗篷撕開一個口子,頭顱冒了出來,大口氣,然而眼睛卻看著蒼白的女子,有奇異的笑意,慢慢道:“是啊,他去帶那笙回來了——因為我和他說、如果不帶回皇天來給你療傷,你就會魂飛魄散再也無法凝聚…”
“胡說。”白瓔詫然反駁“用不著皇天,只要落、我便可以在黑夜中復生。”然而,話說到這裡,她驀然頓住了,明白過來。微微垂下了眼簾,看著榻上的真嵐的臉,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低聲問:“你…騙他?”
“噓…”真嵐悄聲“千萬千萬別被他知道——你知道後果的。”外面廝殺聲已經沉寂,只餘下斷壁殘垣在繼續燃燒的噼啪聲,火光映照在室內,影影綽綽。頭顱仰望著已經沒有實體的冥靈子,蒼白的女子也垂下眼簾看著他——那個相對凝視的剎那,沉默的空氣中彷彿洶湧著複雜的暗。
“嫌惡了麼?現下這種情況,必須藉助於他的力量才能渡過難關。”沉默中,明知自己是觸動了那最不該觸動的詛咒之弦,空桑皇太子卻仰起臉看著太子妃,卻是笑了笑“我終究是空桑人的皇太子,這個身份你我都該記住——我不能不做一些事。”白瓔沒有說話,也只是低頭看著真嵐,虛幻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知道。你終究不能一直嘻嘻哈哈…”許久許久,彷彿連外面噼噼啪啪的燃燒聲都聽不見了,窒息般的沉默裡,白瓔揚起了頭,淡淡道“就像我終究不能一輩子做不切合實際的夢——無城裡不見天的十萬亡民,這才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百年後,成為空桑皇太子妃的她、畢竟已不是當初那個從伽藍白塔上一躍而下的少女。
聽到那樣的回答,頭顱臉上忽然有了個長舒一口氣的表情,方才勉力保持著的平靜笑意撤掉了,換了一個倦極而欣的笑,斷臂抬起,輕輕覆上白瓔戴著后土神戒的手:“很幸運,還有你和我一起並肩戰鬥。”
“說這種話…活脫脫就像千年前的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百年來結下的默契,包容了方才的小小不快,白瓔忍不住微笑,想起了自己在伽藍白塔上接受皇家禮節訓導時、聽過女官講述《六合書?往世錄》裡面關於空桑開國帝王和皇后的傳說——“時滄海橫,帝與後起於寒微,並肩開拓天下。白薇皇后為人剛毅,常分麾佐帝左右。六合歸一、毗陵王朝興,帝攜後同登天極殿,分掌雲荒。後有兄二人,皆為王為將,一時權傾天下。帝嘗私語後曰:‘與汝並肩於亂世,幸甚。’”
“後薨,時年三十有四。帝悲不自勝,依大司命之言造伽藍白塔,夜於塔頂神殿禱告,希通其意於天,約生世為侶。帝在位五十年,收南澤、平北荒,滅海國,震鑠古今,然終虛後位,後宮美人寵幸多不久長。常於白塔頂獨坐望天,鬱鬱不樂。垂暮時愈信輪迴有驗,定祖訓、令此後世代空桑之後位須從白之一族中遴選。”那樣的傳說,是空桑皇室代代傳、為歷代皇后典範的摹本。
當年自己才十五歲,在遠離所有人的萬丈絕頂上,面對不可知未來。一直到聽到這樣的故事心裡才有了一絲希翼——原來,空桑還有過這樣美滿的皇室婚姻。然而少女不曾想過,如今已非千年前開國歲月,在那樣承平安逸的盛世裡,在每一次聯姻都成為權力構成變動契機的時候,被無法反抗地推到一起、歷代有多少驕奢跋扈的皇太子和嬌弱尊貴的白族郡主即使相伴了一世,又能夠有半分情誼?
就像她和真嵐,剛一開始的時候還不是…沒料到,生死轉換,天崩地裂,到最後彷彿歷史重演,只剩得他們兩人不得不相依為命並肩面對所有厄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