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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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我格堅強。我的堅強都哪去了?”最後剩下我們幾個,單獨呆了四天以後,聽到無線電裡傳來的消息說:“快來,火車開了。”我趕緊去告訴幾個孩子。這時我總算見到奇蹟出現了,只不知這是西方上帝保佑呢,還是中國神仙幫忙。我惟有謝天謝地,幸好幾個孩子都腫著眼睛,眼角還綠膿。她們眼睛只是有點輕微染,但看上去十分嚇人,誰也不會想去碰她們。我很快想出主意來打扮自己。我把早上我們喝剩的粥倒了一些出來,把稀的米湯倒出來往臉上,脖子上,手上抹了個遍。米湯幹了以後,我就變成了個手腳,相貌難看的老村婦。我又把剩下的米湯倒到個暖瓶裡,裡面又倒上些雞血。我命孩子們把雞窩裡剩下的雞蛋全拿來,連臭蛋也要,都放進籃子裡。就這樣,我們打扮整齊,走下山坡,去火車站。
我們出門才走了百來步,就見到一個兵。我放慢了腳步,就著暖瓶喝了一口。那個兵站住不動,等我們走近了才攔住我們。
“你們去哪裡?”他問。我們五個人都抬起頭,我看得出他臉上出噁心的神情。孩子們抬手抓頭。我未曾開口,先朝手絹上咳嗽一陣,隨後把手絹折一折,特意讓他看見上面沾著血痕的痰漬。
“我們到集上去賣雞蛋,”我說。我們舉起籃子給他看。
“您要不要來幾個?”他馬上揮手叫我們過去。
走出一段距離之後,我又喝了一口米粥雞血湯,含在嘴裡。我們又被攔下來兩次,我兩次都大咳特咳,吐出肺結核病人特有的血痰。身旁的小孩子瞪著滿是綠膿的眼睛抬頭看著。
就這樣,我們到了北京。我從車窗裡看到高靈在站臺接我們。她斜眼看我下車,好容易才認出我。一走上來,她嘴巴張得老大,驚問:“你是怎麼了?”我最後又往手絹上咳嗽一口,吐口血。
“哎呀!”她大叫著退後一步。我立刻開懷大笑,笑得都停不下來了。我樂瘋了,終於可以鬆口氣,總算安全了。
高靈跟我抱怨:“這些天來我都擔心死了,你就知道開玩笑。”我們把孩子們安置在從前學生的家裡。接下來的幾年裡,有的結了婚,有的去世了,有的把我們當作義父義母來拜訪。我和高靈住在瓷器口老墨店的後房。還請潘老師和於修女來跟我們同住。至於說高靈的丈夫,我們都但求那傢伙早已送了命。
如今墨店是張家的了,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怒火中燒。寶姨死了這麼多年以來,我很少想到這位棺材鋪張老闆。現在他整天支派我們多賣快賣,吆東喝西。就是這個人殺害了我的父親和外公,給寶姨帶來了無盡的苦難,毀了她的一生。可是我轉念又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離敵人越近,就越有機會。我決定在墨店裡安頓下來,一來這樣比較方便,二來我也可以尋找報仇的機會。
1945年戰爭結束後,格魯託芙小姐終於從戰俘營放出來了,可是病得不輕。我們四個趕緊跑去看她。她住在一個叫賴利夫人的朋友家裡。我們一進門,就看到格魯託芙小姐瘦得幾乎不成人形。從前我們總是開玩笑說西洋女人喝牛,所以xx子特別大。可現在格魯託芙小姐瘦得厲害,臉也差。她堅持要站起來歡我們,我們堅持讓她坐著,不必跟老朋友客氣。細看她臉上胳膊上皮都鬆了。從前紅的頭髮現在變成灰白,也稀了。
“你怎麼樣?”我們問她。
“還好,”她面帶微笑,興致不錯。
“你們都看到了,我還活著。本人餓不死我。可蚊子差點要了我的命。我生了瘧疾。”學校裡有兩個小孩子生瘧疾死了。可我沒告訴格魯託芙小姐。我們有的是時間,壞消息留到以後再說不遲。
“你得快點好起來,”我說。
“我們回去把學校重新辦起來。”格魯託芙小姐搖頭道:“那間老廟沒有了。被毀了。我聽另外一個傳教士說的。”我們大驚。
“樹木,房屋,一切都夷為平地,全都沒有了。”旁邊的賴利夫人點頭說。
我很想問問墓地怎麼樣了,可沒說出口。我心裡的覺,就跟知道開京死了那天一樣。一想到開京,我不想記起他的模樣。可我只能記起他墓上那些石頭。他活著的時候我愛他有多久?他死了以後,我傷心難過又有多久呢?
賴利夫人接著說:“等我們在北京找到房子,馬上就把學校辦起來。可眼下我們得讓格魯託芙小姐快點好起來,對不對,絲?”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拍格魯託芙小姐的手。
“只要我們做的到,”大家搶著說。
“我們都願意幫忙。我們熱愛格魯託芙小姐,把她當成母親姐妹一樣。您儘管開口,需要我們做什麼?”於是賴利夫人說,格魯託芙小姐得回美國去,到舊金山去看大夫。她得先到香港,然後穿越太平洋。這一路上,她需要有人陪伴。
“你們誰願意跟我走嗎?我可以安排簽證。”
“我們都願意去!”高靈立刻回答。
格魯託芙小姐面尷尬。我也看出來了。
“我不想麻煩太多人,一位就可以了,我想。”她說。隨後她嘆口氣,說她累了。她得躺著休息。
她離開房間以後,我們幾個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啟口,討論誰該幫格魯託芙小姐這個忙。這可是去美國呀!我們都知道,格魯託芙小姐不但是請我們幫忙。也是給了我們一個難得的好機會,一份去美國的簽證。但是隻有一個人能得到這個機會。我仔細考慮去美國的事。在我心利,美國就是基督教的天堂。開京就是去了那裡,在那裡等我。我知道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但是去美國對我來說,就意味著有希望找到幸福。之前我遭遇了種種不幸,去了美國就可以把過去的毒咒,我的壞出身,統統拋到腦後。
我聽到高靈說:“應該讓潘老師去。他年紀最大,最有經驗。”她忙不迭得跳出來提議,說明她也想去。
“有什麼經驗啊?”潘老師說。
“我恐怕幫不上什麼忙。我老了,字得有我巴掌這麼大,還得哆哆嗦嗦捧到眼前來,我才看得見。再說了,我一個男人陪伴女士旅行總歸不妥。萬一她夜裡需要幫忙多不方便哪?”
“於修女,”高靈又說。
“那你去。你這麼聰明,什麼都難不倒你。”高靈又跳出來了!她想必是很想去,所以心急火燎地提議別人去,讓人家跟她推讓,說不如她去的好。
“人家不踩死我,就算我運氣了!”於修女說。
“別鬧了。再說,我不想離開中國。說實在的,雖然說我對格魯託芙小姐和我們這些洋人朋友懷著基督徒的友愛之情,我可不想跟別的美國人混在一道。甭管打不打內戰,我還是寧願留在中國。”
“那就讓茹靈去,”高靈說。
事到如今,我能說什麼呢?我只得跟她爭辯:“我決不能離開我公公,還有你。”
“不,不,你不必陪我這個老頭子,”我聽見公公說。
“我一直想跟你說,我可能要再婚了。沒錯,我是要結婚了。我知道你會怎麼想。老天爺都要笑我荒唐,我也覺得好笑。”
“您要跟誰結婚?”我問。我想不出他怎麼會有時間去會女人。他平時都呆在店裡,只是偶爾出門處理零碎事物。
“她就住在我們隔壁。就是原先隔壁書店家的寡婦。”
“這麼一來,我看很清楚了嘛,應該讓茹靈陪格魯託芙小姐回美國去,”於修女說。
“要不了多久,潘老師就要娶新媳婦,被老婆支派的不亦樂乎,茹靈沒必要非留下來不可。”高靈很是猶豫了一會,才說“沒錯,這樣安排最好。就這麼定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故作大方地說“我可不能拋下親妹妹不管。”
“我算不上是你親妹妹,”高靈說。
“你先去。你去了以後,再當保證人送我出去好了。”
“啊,瞧,我就知道你想去!”我忍不住點破她。反正現在大局已定,我這麼明說出來也沒什麼影響。
“我可沒這麼說,”高靈說。
“我是說萬一將來局勢變了,我非走不可的話,再教你送我出去。”
“那何不你先出去,過後你給我當保證人呢?你若留下來,你那個丈夫還不使勁折磨你,把你夠了才算?”我是真心誠意的為她擔心。
“可我也不能拋下親姐姐啊,你不是也不肯拋下我嗎?”高靈說。
“別跟我爭了,”我對她說。
“我比你大,你得聽我的。你先去,過一個來月我就去香港,等著你給我寄保證書,我再走。”高靈本該推讓,說應該讓她留在香港等。可她沒有。她只是問:“只要一個月就可以給別人當擔保了?有這麼快嗎?”儘管我本不知道這行不行得通,到底要過多久新移民才能給別人當擔保,可我還是說“說不定連一個月都不用呢,”我心裡還以為她會答應等在後面。
“真有這麼快啊,”高靈驚歎。
“要是真能這麼快就接你出去,我先走也成,不過我這麼做完全是為了趕緊離開我那個死鬼老公。”就在這時,賴利太太回來了。於修女宣佈說:“我們決定了,讓高靈陪伴格魯託芙小姐到舊金山去。”我震驚之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天晚上,我反覆地想,自己究竟怎麼會失去了這個寶貴的機會。我很生氣,覺得是高靈耍了我。可轉念一想,我跟她姐妹一場,也為她高興,她一走,就能夠離開福男了。我就這麼翻來覆去地想,兩種念頭來回翻騰。臨睡前,我想明白了,這就是命。不論發生什麼事,這就是我的新命運。
每天晚上,當我回到我在香港棲身的房間,躺在小上,都得捂塊溼巾在口上,藉以消暑。小屋裡悶熱得要死,連牆壁都在出汗,我還不能開窗通風,因為我住在九龍地區魚市場街上。房子並不面朝市場,朝著市場的那一面散發出清晨海洋的氣味,鹹溼刺鼻。我住在九龍城裡,緊挨著一條臭水溝,地勢低,晚上魚販子一桶一桶的水潑下去,把魚鱗魚血內臟什麼的都衝到這邊來。我呼到的空氣散發出死亡的氣味,那股惡臭一進來,就好像有人把手伸進我肚子裡,把五臟六腑全挖出來一樣,教人噁心得要命。打那以後,所謂“香港”的“香”在我印象裡,就是這麼股氣味。誰又能料到,我在香港苦熬了兩年多光景,才最終踏上了開往美國的航船。來到這塊沒有鬼魂也沒有毒咒的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