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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辛苦補情天移星替月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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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科蓮走過之後,楊杏園見她坐的沙發椅子上,卻扔下了一條白綢手絹。拿起來看時,又不是手絹,乃是一條白紡綢圍脖,疊得好好的放在那兒。她進門的時候,並沒有圍著,就是拿在手上的。大概向來樸素,突然時髦起來,有些不好意思,走的時候,卻忘了帶去呢。便拿進屋去,順手搭在的欄干上,打算一兩之內,專人送給她。就在這天晚上,李冬青來了一封快信。楊杏園未開信之前,見那裡面厚厚的,預料就有什麼事,要談判。這時,他也來不及坐,拆開信,站著在桌子邊,便看起來,那信是:杏園吾兄:迭接手書,倍增思慕。偶然羈覆,不覺兩旬,非不覆也,言之而礙在口,置之而疚於心,徘徊復徘徊,不知如何言之而始妥耳。最後思之,吾儕為文章命之,更有手足金蘭之義,生死可共,熱血可傾,更奚得以兒女子態,略嫌猥褻,遂誤大事耶?

楊杏園看到這裡,不由得心鼓盪起來,她如今忽然回心轉意了嗎?更向下看是:故青乃決計暴真相,以去兄疑。更為煉石補天之計,以減自誤誤人之罪。以青觀之,瓜蒂落,水到渠成,今言之,正其時也。青與兄所言者,非他事,乃吾僑之婚姻耳。去秋在京見屢以秦晉之好相要,青皆偽為不知。最後一書,則直使兄絕望。在兄觀之,必以為青為人特忍,不知青優柔寡斷,正病在不能忍。使能忍而不與兄為友,或直言我之決不能以身事兄,則兄即不以不祥人視我,亦必等於水月鏡花,淡焉若忘。惟青終不忍出之,使兄兩年來徒為我作畫餅充飢之計,真我之大罪也。今願一傾所言,請見細細讀之;楊杏園唸到這裡,覺得真怪了,這是些什麼話,簡直不解。她既說要細細的看,倒不可忽略,於是拿了那一疊八行信紙,坐在沙發上,反手扭著電門,將牆上那電燈擰著,躺在沙發上,從從容容的往下看:去秋青致兄書,不已言乎?青自呱呱裡地以來,即與人世姻緣無分,此非詐言,乃屬事實。蓋青得自先天,即有暗疾,百體未全,世之贅人也。青深閨弱質,原不解此,七八歲時,家慈一度求醫,彷彿猶憶其事。及已成人,伯叔諸長,每以廢物相呼,言侵堂上。青不能堪,輒為痛哭。而家庭多故,又戈同室,青羞忿集,遂一舉而自立門戶。此青終身隱事,雖手足有不能告者,獨對兄告之。無他,以兄愛我之深,望我之切,青不直言,兄必不娶。我以一不祥之身,增父母之累,遺家庭之羞,更因兄愛我而使昆終身為鰥夫,我不忍也。古人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孝之始也。此其言雖略近於腐,然為人子女者,不能以其身為父母博物質之享受,不能為父母博神上之愉快,則彷彿我之於父母,僅有權利而無義務,今轉以其遺體,使其大增痛苦,則人又何貴乎有子女?而為人子如青者,呱呱墮地,即與父母以不堪,此我之每一揹人,便淚珠洗面也。夫此事既牽累父母,多一人知之,即青多增一分不快,亦青多增一分罪惡,囊之山窮水盡而不直告者,正在於此。

然家慈燭其隱,嚴責以不得因小節而誤人大事,此又青之卒為兄言之也。此語一出,則兄對青以前一切所為,必為渙然冰釋。於是愛冬青不必娶冬青,不娶冬青,亦不虞其為人所得矣。雖然,青尤不肯以我不負兄,便認其事已畢也。更進一步,則青當為兄謀一終身伴侶,以補我此生不能追隨左右之遺憾。且青宿有此心,已非一,曾屢屢於女友中注意之。顧就我所知,其足為吾兄耦者,百不得一二。即得之矣,兩不相識,又作合之無由。填海有心,移山無,悵望前途,固不負負徒呼也。乃為無多,卒得一人,而此人於兄,固不勝其欽仰,即見與彼,亦為於青而外之第一良友。青不能事見,則兄之伴耦,舍此莫屬矣。然兄與被,以有青在,初未絲毫涉及愛情範圍,又青所可斷言。青之言此,初非有他,實以見與彼,為最可配耦之人,不應失之臂也,其人為誰…

楊杏園看到這裡,便將下面剩下的幾張信紙,暫按住不看,心裡不由跳蕩起來。

看到前面一段話,倒好象是事實,後面這一轉,卻有些可怪了。這種說法,無論如何,不能成立,我必得寫一封信去,痛駁她一番,遲疑了一會,再看下面是:我言至此,即不明言,兄亦當知之也。彼史女士者,除識字略遜於青,則容貌品行以至年齡,無不勝我數倍。而其天涯淪落,伶仃孤苦,則又吾兄所每為扼腕。

以彼代青,青甚安心,史女士得失如兄,夫復何求。兄得此良伴,及其少年,又正可收一閨中弟子,從容以陶鎔之而成為人才。故責此謀,乃一舉三得之事也。青為此謀,原不敢必吾兄之同意與否,然既不能娶青,則當無拒絕史女士之理。遂不嫌冒昧,竟為吾兄言之。同時,青以我之所以不嫁,與夫勸兄之必要,亦已盡情函告史女士,更以我之所謀,徵史同意,彼果悉此中曲折,決無異詞。敝親方老先生,已啟程來京。來京後,當與吾兄向史老夫人道達一切,而史老夫人亦必欣然以其一線孫技之有託也。吾書至此,言已盡矣,然尚有一事,不能不鄭重告兄者,則此書一字一句,皆自青之肺腑中掏出,決無絲毫之虛偽與勉強。兄能愛我,必能信我,能信我,當又無不從我之所請也。千里引領,敬候好音。冬青再拜。

楊杏園將這信從頭至尾,看了三四遍,信倒相信了,但對於她這種辦法,卻不能同意。當晚上,就想一夜,要怎樣的回她一封信?既而一想,方好古內就要來,卻等他來了,看他說些什麼再作道理。自己這樣想著,不料到了次,方好古便來了,楊杏園陪著他,說了一些閒話,後來方好古摸了一摸鬍子,正說道:“楊先生,你知道我來京的意思嗎?我雖然為私事要來,可是展期到明,也無妨礙。一大半的原因,就是為了你老兄的婚事。因為我受了舍甥女的重託,不能不來。”楊杏園道:“方老先生要到北京來,我是知道的。至於是為了我的事來,我的確不知道。”方好古道:“冬青來了一封快信,收到了嗎?”楊杏園道:“收到了。”方好古道:“既然收到了,我的來意,楊先生怎樣又說不知道呢?”楊杏園道:“李小姐給晚生的信,確已提到了晚生的婚事。但是她信上,只贅了一筆說方老先生要來京。”方好古哈哈大笑道:“這話就對了。北京人所說,喝冬瓜湯,我想你老兄這一碗冬瓜湯,是非給我喝不可的了。”楊杏園很淡漠的樣子微笑道:“老先生雖有這番好意,恐怕也未必能成功吧?”方好古道:“那為什麼,難道那一方面不同意嗎?我想決不至於。我倚老賣老,要在你們少年面前,揭出你們的心事。在楊先生一方面,是很想和敝親結為秦晉之好。就是舍外甥女,我不是替她說一句,論情,說模樣兒,也是可相配。”說到這裡他嘆了一口氣道:“嗐!她這人是要以‮女處‬終身的,一段好姻緣只算戲臺唱戲一般,總是假的。但是這樣的隱事,別人哪會知道?我那賢甥女,她真是有計劃的人,她早早就暗中留意,給你另外物了一個來代她,不但物好了,而且給你雙方,想了種種的法子,讓你們接近。這一套把戲,我在去年這時,同在舍親家裡吃壽酒的時候,我已看在眼裡了。”這時,只理他頦下的鬍子。楊杏園一想,這話果然不錯,那回行擊鼓催花令,那花兩次都不是由史科蓮遞到我手上鼓便停了嗎?便道:“這卻未必。”方好古笑道:“這卻未必!你老哥怎樣會認識那史姑娘呢?”楊杏園道:“那是李小姐介紹的。”方好古笑道:“卻又來。只要在此一點,慢慢去推想便明白了。”楊杏園道:“現在男女社公開的時代,一個女朋友又介紹一個女朋友,這也是很平常的,有什麼可想?”方好古道:“說是這樣說,但是冬青的心事,卻實在是這樣。不過她起初有這番意思,也不過盡人事。至於你二位是不是能成為很好的朋友,她也未必能擔保。據她對我說,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你二位相處得果然不錯。”楊杏園聽了這話,連忙說道:“那是冬青誤會了。不但那位史姑娘無可議論。就是晚生絕不會想到婚姻頭上去。”說時,臉上掙得通紅。方好古笑道:“老弟臺,你不要急,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哩。我所說相處得不錯,也不過是朋友之誼罷了。因為這樣,冬青就想到移花接木的辦法。”楊杏園道:“你老先生不用說了,這事我全明白。今天晚上,晚生就寫一封信給冬青,把這事詳細解釋一番。史老夫人那裡老先生千萬不要去說。”方好古道:“你老兄這樣堅決拒絕,倒出於我的意料之外。到底是持的什麼理由呢?”楊杏園道:“你老先生,和我們的長輩一樣,而且對這事又知道很詳細,我就不必瞞了。我原和冬青有約,非她不娶,現在把她拋開,另娶史女士,不但我無面目見她,就是我一班朋友,恐怕都要說我這人負情,此其一。我的年齡,和史女士相差很遠,婚配極不合宜,此其二。史女士也是不能十分自主的人,提到婚姻,恐怕有糾葛,此其三。而且還有最大一層障礙,這半年以來,我有點金錢,資助史女士,我若娶她,我以前所為,就是居心示惠,於我的人格攸關,此其四。”方好古笑道:“老弟臺!你所說的幾個理由,都很勉強。最後一層,也說得有幾分是。但是彼此既然是朋友,朋友有通財之誼,你接濟她一點款子,這也不見得就可以限制你不能和她結婚。”楊杏園道:“無淪如何,反正這事,我不能從命。至於有理由無理由,我都不必管。”方好古道:“這話也長,暫不必說。我肚子餓了,老弟能陪我去吃小館子嗎?”楊杏園道:“可以可以,就算我給方先生洗塵罷。”說畢,套了一件馬褂,便和方好古一路去吃小館子。在吃小館子的時候,方好古偶然提到婚姻的事情,楊杏園還是堅決謝絕。方好古一想,此次在京還有一二月耽擱,有話慢慢說,何必忙在一時,因之也就放下不說。

楊杏園和方好古各人存著心,靜默了一會,只聽隔壁雅座裡,有一男一女,帶說帶笑的聲音,鬧個不歇。女子是上海口音,男子是雲南口音。那男子聲音,楊杏園聽著很,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這雅座是木板隔開的,到處著板縫,靠著板向那邊張望一下,恰好那男子面向著這板壁。仔細一看,記起來了,在舒九成請客的時候,和這人同過一次席。雖然是一個官僚,倒也是個很灑脫的人。他叫甄大覺,正捧一個唱戲的餐霞仙子。當時他主張餐霞仙子拜在自己名下為女弟子,好跟著學詩,所以很和他敷衍了一番。那餐霞仙子正是上海人,聽這個女子的聲音,大概也是她了。當時楊杏園看了一下,迴轉頭來,臉上帶帶著一點笑容。方好古道:“笑什麼,有什麼趣事呢?”楊杏園道:“隔壁是一個人。”楊杏園說這句話,聲音略微高一點,那邊的甄大覺卻聽見了,連忙走到門外,接著說道:“可不是杏園先生嗎?我聽了這聲音,似乎很,卻不便過問呢。”說著話,便闖了進來,楊杏園給方好古一介紹,甄大覺十分客氣,便要給這邊會賬。楊杏園道:“大家都是請客,各便罷。”甄大覺笑道:“我並不請客,也是人呢。”便對著壁子喊道:“餐霞到這裡來坐坐罷,楊先生也在這裡。”餐霞聽了這話,果然走過來了。方好古一看,見她有二十歲上下,瓜子臉兒,倒是一對黑溜溜的眼珠,和一口雪白的牙齒,增助了她不少的秀。她穿了絳印花印度綢的短旗袍,出下面一截大腿,穿著米絲襪,和黃半截漏花皮鞋,十分時髦。甄大覺笑道:“我介紹她做你的門生,你怎樣不肯收?”楊杏園道:“笑話了。我於戲劇一門,完全外行,怎樣談得上這句話哩?”甄大覺道:“我早就聲明在先了。她是崇拜你的學問,跟著你學些文學。

要說跟你學戲,把楊先生當作梨園子弟了,那怎樣敢呢?

“餐霞笑道:”楊先生是有學問的人,收這樣無用的學生,不但沒法兒教,倒要連累他的大名呢。

“楊杏園道:”這樣說,越發不敢當。倒是餐霞女士的戲,我還沒有領教。哪一次有機會,一定要去瞻仰的。

“餐霞笑道:”後天我在明舞臺唱《玉堂》,很歡楊先生去,指教指教。

“於是迴轉頭對甄大覺道:”包廂留下了,你就暗楊先生去。

“楊杏園道:”我聽戲與人不同,願意坐池子,不願意坐包廂,不必費事。

“甄大覺道:”反正留有兩個包廂的,又何必不去呢?

“楊杏園道:”既然如此,我就準來。

“甄大覺聽說,就對楊杏園表示好,一定搶著會了飯賬,楊杏園和方好古有事,先走了。

甄大覺卻對餐霞道:“我們一路到廊房二條去,去買網巾抓髻珠包頭那些東西罷。”餐霞道:“你帶了多少錢?”甄大覺道:“錢雖帶的不多,講好了價錢,讓店裡派夥計到家裡拿去。你現在正式上臺,不象從前那樣客串了。客串不好,人家可以原諒,現在你老老實實的唱大軸子,樣樣都得過些講究。現在我給你算一算,象你的行頭,至多隻能唱十五齣戲,新學的《貴妃醉酒》,就沒有行頭,我算這一件紅緞女蟒,和一條緞裙,一件繡花宮妝,還有云肩,珠子點翠鳳冠,倒要一筆大款。至少也得一百三四十元,才能制完。”餐霞道:“我倒很想唱《奇雙會》,可是又沒有紅緞花技,和繡花鬥蓬。”甄大覺道:“不要在這裡算計了,先去買些小件。買一樣是一樣。”餐霞聽了,果和他各坐一輛包車,到廊房二條去買了東西。

買了東西之後,甄大覺又親自送她回家。餐霞的母親蔣看見又買了這些東西,喜歡了一陣。甄大覺道:“蔣,你看我可辦的好。將來餐霞唱紅了,有的是錢,你就要發財享福了。”蔣笑道:“這事都是甄老爺捧的。將來我家大姑娘紅了,總忘不了你。”甄大覺笑道:“現在的這個時候,你說的很好。到餐霞不要人幫忙的子,就未必記得我了。”餐霞笑道:“不要說那些廢話了。你說做稿子到報上去登的,報上登出來沒有?”甄大覺道:“靠著一兩條戲界新聞,哪裡捧的起來?

我已經做了一個廣告底子,送到報館去登,明天你瞧罷,足能引人注意的了。現在你沒有事,到我家裡去打小牌,好不好?

“餐霞道:”這一個月,我倒有二十天在你家裡,今天我是不去了。

“甄大覺道:”你不是要看報上的廣告嗎?你到我家去,明天一早,就都可以瞧見了。

“餐霞道:”真是!我剛回來,又要跟著你去。

“蔣道:”你就去罷。明天回來,不是一樣嗎?

“餐霞見母親也是這樣說,只得去了。

原來甄大覺在京混差事多年,太太在雲南,沒有接來,在北京卻另外娶了一房姨太太。這姨太太雖是北里出身,過門以後,卻添了兩個女孩子,也就和正太太無異了。因為她向來是持開放主義的,甄大覺拚命去捧蔣餐霞,她卻毫不過問。後來甄大覺索在家裡另闢開一間屋子,讓餐霞下榻,姨太太叫她蔣家妹子,兩個女孩子稱她為小姨,差不多象一家人,簡直不分彼此了。這天,餐霞跟著到了甄大覺家,次早上起來,臉還沒洗,蓬著頭找了衣服,便叫老媽子拿了報到上來看,將報一翻,就見新聞版的論前,登著酒杯來大“餐霞仙子”四個大刻字,大字下面,才是五號字的廣告,那廣告說:蔣靜芬女士,別署餐霞仙子、為縉紳後裔,學界名媛。女士籍隸江南,幼居燕北,素愛絲竹,善皮簧。論其貌則問月羞花,論其藝則升堂入室。前次登臺客串數,九城轟動,藝之佳,可以想見。現本舞臺再三禮聘,蒙允再現相。逐專演拿手好戲,以盡所長。

女士既系出名門,又復學問高深,一鳴驚人,決不可與凡豔同而語,一暗女士豐彩者,易興乎來?

明舞臺謹啟餐霞看了這個,接連翻了幾份報,每份報上,都是如此說。這才相信甄大覺替她鼓吹的話,並不是假的。當在甄家吃過午飯,才由甄大覺親自送回家去。又過了一天,第二,便是餐霞登臺的子了。甄大覺總怕餐霞紅不起來,自己花了兩三千塊錢,費了一年多的心血,那都不算,她是一個好面子的女子,受了打擊,一定要大大傷心的,這卻使不得。因此頭一天就包了六個廂,定了三排座,專門請自己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都來聽戲。可是一般看報的人,看見廣告中“縉紳後裔,學界名媛”八個字,好奇心動,來看的人,卻實在不少。接連這樣唱下去,餐霞的名聲,大紅而特紅。明舞臺和她訂了合同,每個月是一千二百塊錢的包銀。

餐霞有了這樣的身價,人就抖起來了,就不象以前那樣,天天到甄大覺家裡去。

甄大覺以為她白天上臺,晚上在家裡學戲,實在也沒有工夫,也就原諒她。可是餐霞的戲越進步,甄大覺就捧得越厲害,一面給她制行頭,一面又給她請名師教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