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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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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點!”他說:“你把‘要’和‘婚姻’混為一談了。這是最普通的錯誤,難道只有結婚,才表示你真正想要一個女孩?”她有些困惑。

“難道不是?”她反問。

“當然不是!”他接口。

“婚姻是人訂的法律程序,是男女兩個人彼此籤一張隨時可以解約的合約。戀愛要簽約,表示彼此本不信任。如果彼此不信任,結婚有什麼用?你的母親曾經是徐遠航的太太,對嗎?而你,今晚參加了一個婚禮,眼看另一個女孩變成徐太太…哈!”他大大搖頭。

“瞧!人類多麼會用各種方法,把彼此的關係變得複雜!製造矛盾,製造問題,製造痛苦,製造煩惱!你,”他深刻的盯著她。

“就是一個例子!”

“我想,”她,蹙著眉。

“我們在談你,而不是談我!”

“哦,是的。”他自嘲的笑笑。

“我們在談我。葉剛失戀記。”

“你沒失戀,你沒有。”

“我沒有?”他反問。

“我覺得你沒有。”

“你覺得?”他再反問。語氣很認真。

“你…”她僕向他,把咖啡杯推遠了一些,她忽然有些熱切,熱切的想要說服他什麼,證明他什麼。

“你並不真正想要林雨雁吧?你真正想要嗎?我覺得…像你這種男人,如果下定決心,真正要一件東西的話,你就不會失去。所以,我覺得,你實在沒有失去什麼。”他靜靜的看她。好一會兒沒說話。

“你知不知道,”終於,他慢的開了口。

“你是個非常非常可愛而善良的女孩!”她的臉孔驀然間發熱了。生平第一次,被一位男士如此直接了當的恭維,使她馬上羞澀起來。而和羞澀同時湧上心頭的,還有種微妙的喜悅和滿足

“你有一些說服了我,”他低嘆著。

“最起碼,你讓我覺得比較安。我想,在某一方面來說,你是對的…”他側著頭沉思,眼光忽然變得深不可測,變得凝重,變得遙遠起來。

“我大概從來沒有真正要過林雨雁。”

“我想…”她羞澀而直率的接口。

“你這個人有些古怪,你大概沒有真正要過任何女孩吧?”

“叮”然一聲,他手中的打火機掉到地上去了。他彎下身子,去拾起打火機。等他再直起身子的時候,他臉上整個的線條都變了。他的眼光倏然冷漠,嘴角向下垂,邊兩條深深的紋路,他的眉頭蹙著,眉心豎起了好幾道刻痕。他的眼睛在燈光的照下,變得灰濛濛的,眼珠不再烏黑,而轉為一種暗暗的灰褐。他的背脊得筆直,臉裡的溫暖、真摯,和那種一見如故的熱情,突然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不知為了什麼,像有個鐵製的面具,對他當頭罩下,他忽然武裝起來了。全身全心都武裝起來了。他開了口,聲音冷冷的如冰鐵鏗然相撞:“你想幹什麼?對一個陌生人追究底?你一向都這麼有興趣研究初認識的人嗎?你不覺得你太隨和,隨和得過了份嗎?”她如同捱了一,睜大眼睛,她不信任的盯著他。他說些什麼?他怎能在前一分鐘讚美她,馬上又在後一分鐘羞侮她!他怎麼如此易變、易怒,而又難以捉摸?陌生人,是的!這是個她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她居然跟他走出一家餐廳,再走進另一家餐廳?她是太隨和了!太容易相處了!隨和得近乎隨便了!她頓時就漲紅了臉,鼓起雙頰,她從座位上直跳起來,跳得那麼急,差點打翻了咖啡杯。她拿起手提包,一語不發,轉身就要往外走。他跟著跳起身子,說:“你吃飽了?要走了?”她收住腳步,訝然看他。難道他以為她要騙他一頓吃喝嗎?世界上怎有如此可惡的人呢?她劈手就去搶他手裡的帳單,怒氣衝衝的說:“我們各付各的帳!”

“悉聽尊便!”他淡淡的說,讓開身子,讓她走在前面,一副冷漠,傲慢,高高在上的樣子。

他是什麼人?自大狂?瘋子?阿q?混帳!

她咬牙,抬高下巴,直衝到櫃檯前面。他跟了過來,拿帳單看。他們很認真的分清楚帳,各人付了各人的。那櫃檯小姐一直對他們好奇的看著,又好心的笑著,大概以為他們是一對正在吵架的情侶。倒楣!真倒楣!她想著,參加什麼倒楣婚禮!遇到什麼倒楣人物!她真想對那櫃檯小姐大叫:我本不認識這個神經病!可是,不認識,你卻跟他有說有笑又吃又喝了啊!衝出了餐廳,夜風又溫柔的捲過來了。臺灣初秋的夜,是標標準準的“已涼天氣未寒時。”這種夜,是屬於年輕人的,這種夜,是屬於知己和情人的。可惜她身邊站著個神經病!神經病!是的,她回頭看,那神經病真的在她身後跟著呢!低垂著頭,他神思不屬的跟著她,臉上的冷漠已不知何時消失了,他半咬著,沉不語。有份難解的沮喪和落寞,壓在他肩上,堆在他眉端,罩在他全身上下,湧在他眼底邊。就這麼走出餐廳的一瞬間,他又變了,變成另一個人了。她瞪他一眼,沒被他的外表蠱惑,她惱怒的嚷:“你跟著我幹什麼?不會走你自己的路嗎?”

“噢!”他好像大夢初覺,抬起頭來,他看了看她,眼光是深切而古怪的。然後,他硬生生的轉過身子去,硬生生的拋下一句話來:“那麼,再見!”他背對著她的方向,大踏步的對那夜霧瀰漫的街頭走去,身子有些僵硬,腳步有些沉重。街燈把他的背影長長的投在地上,越拉越長。這街燈,這夜霧,這背影,烘托出一種難繪難描的氣氛;有些孤寂,有些蒼涼。

她站在那兒,目送著他的背影發怔。奇怪,剛剛她真恨死他,恨死他那突發的刻薄和莫名其妙。現在,她卻覺得有些同情他,同情他那突發的刻薄和莫名其妙。好一會兒,他的人已經走遠了,她才回過神來。嘆了口氣,她被他那種蕭索、落寞和蒼涼所傳染,忽然就覺得有說不出的孤獨,說不出的惆悵,說不出的苦澀和惘。她開始沿著人行道,慢的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她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她本能的一回頭,葉剛煞住腳步,定定的停在她面前了。眼光直直的望著她。

“我追過來,告訴你兩句話。”他說,聲音啞啞的,溫柔的,像夜風。她睜大眼睛,瞪著他,不說話。

“第一句,我很抱歉。我並不是安心要讓你難堪,我突然間不腦控制自己,你必須瞭解,你很好。”他眼光溫柔如水。

“今晚,我很失常,表現惡劣,那都是…”他頓了頓:“那個婚禮的關係。”她繼續看著他,有些被動了,心裡有某種柔軟的東西在悸動,但她仍然固執的沉默著。

“第二句,我很高興認識你。”他停了停,眼底掠過一絲近乎苦惱的、掙扎的、矛盾的神。他了口氣,勉強的微笑。

“我們絕對是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卻在同一個婚禮中遇到了,我有我的失意,你有你的不滿。總之,在目前這一瞬間,我們絕對有相同的落寞,對不對?”她閃動睫,眼眶微潤,仍然不開口。

“所以,第三句…”

“你說…只有兩句話!”她忍不住開了口,心裡已完全軟化了。他那突發的刻薄,他那突發的神經病,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這一刻的覺,這種“相逢何必曾相識”的覺。

“我說過只有兩句話?”他愕然的問,愕然得有些誇張,很可愛的誇張。

“嗯,瞧,我今晚語無倫次,對數字都算不清了,虧我還是學電腦的!”

“電腦?”她好奇的重複了一句,電腦是很遙遠的東西,很陌生的東西。

“電腦,比人腦好一百倍的東西。”他說:“電腦是機械化的,沒有人腦的,也沒有人腦的痛苦。它不會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哦?”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有些天真。

“可是,電腦還是要人腦縱。”

“唔,”他哼著,笑意堆在邊。

“你真是個很煩人的女孩子,反應又快,說話又直率。好了,不管我說了幾句話了,我追回來,主要是來告訴你,現在才只有九點鐘。我們各回各的家,可能都有個很不好受的漫漫長夜。我想逃避,你呢?”她點點頭,被動的看著他。

“那麼,去音樂城,好嗎?”他小心翼翼的問。

“那兒可以跳舞,可以聽音樂。我們不必再談什麼,如果你認為我是阿q,是瘋子,是神經病,是喜怒無常的自大狂,是什麼都沒關係!我們去跳舞,讓我們暫且忘記一些該忘記的事!”她驚訝的看他,這是什麼人?他會閱讀別人的思想嗎?

“讀心人。”一本翻譯小說的書名。讀心人!這個人也是讀心人!他讀出她心中暗罵他的各種名詞。可怕!

“怎樣?去嗎?”他再問。

去嗎?當然要去!那怕以後再不相見,僅僅為了打發這個落寞而惆悵的夜,僅僅為了這相遇的緣分,僅僅為了他去而復返的一份誠意,僅僅為了他說了一句話、兩句話、三句話、四句話…這麼多句話,也值得去的!值得去的!

於是,他們去了音樂城。於是,他們跳了一個晚上的舞。於是,他們也一起笑了,一起樂了,一起忘了一些該忘的事。總之,他們在音樂聲中,燈光之下,度過了一個安詳、溫柔,帶著點淡淡的憂傷,淡淡的哀愁,淡淡的酒意的夜晚。

那夜晚還帶著點漫氣息的,淡淡的漫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