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國青年的操逼苦難】(1-19完)【作者:高小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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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小年呀
前言:我與懦弱,自大,與醜陋鬥爭的四年
字數:30,287字
第01章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無比地真實。在夢裏,不知道為什麼,我死了。然後我躺在手術枱上,仰面朝天,衣服被扒光,寒氣從我的背滲透進脊椎。我夢見我死了,但卻沒完全死,因為我可以受到温度,聞到氣味,看到周圍的人事物,於是我想,原來死了之後是這樣的。我聽到窗外的烏鴉在屋檐上絕叫,聽到了學校下課的鈴聲,青年人的吵鬧,然後又是上課的鈴聲,門被打開的咿呀聲。
然後從門外走進來七八個女生,穿着實習生的白大褂,帶着淺藍的口罩,帶頭的那個女生我認識,是我的高中的班花,叫做薛書陽的,和我同年,她徑直繞過手術枱,走到我的左側,面朝剩下的幾個學妹,後者由於第一次進解剖室,頭一回見到屍體,不免有些緊張。
然後,薛書陽彎下,仔細地觀察着我蒼白而醜陋的死臉,幾乎的我不好意思起來。我聞到一股香氣撲面而來,來自遙遠的高中的記憶一下子死灰復燃。那是她頭髮裏沐浴的氣味,夾雜着處女身體的香。此刻她的身影擋住了窗外的光,短髮幾乎掃到了我的脖頸,得我莫名其妙地癢,我試着用意識挪動手臂,才發現自己的手臂好像灌了水銀似的,有成千上萬噸重。
然後,薛書陽笑了笑,摸了摸我的額頭,接着,她拿過一塊白布,温柔地蓋住我的臉,但我還是能看得見。直到這時,我還沒有意識到我是在做夢。
「學妹們,今天我來給你們介紹陰莖的解剖結構以及注意事項,希望各位好好學習。」
而那些學妹們一個個呆若木雞,我彷彿一個幽靈,一個第三者,從某個奇怪的視角看着自己死去了的陰莖暴在光天化下,暴在薛書陽和學妹們的眼前。我看清了那些實習的學妹裏,有我暗戀過的那個女孩,她比我小兩屆,和我上同一節通識課,於是我們認識了。我的心突然一悸。
「首先,各位仔細觀察這個陰莖的外部結構。」
説着,薛書陽用她温熱的戴着手套的手捏住了我的歸頭,小心翼翼地把整陰莖拎了起來,隔着手套,我到她手上的温度,便一下子硬了起來。這是我控制不了的。
「誒,人死了以後陰莖還會充血呀?」我聽到學妹之間開始竊竊私語,但都沒有人笑,即使她們都是處女,都沒見過陰莖。她們覺得,解剖屍體應該是某種很神聖的事情。事實也確實是這樣的。解剖室裏安靜極了,只有薛書陽温柔的嗓音和福爾馬林的味道在空氣裏湧動。
「嗯,是的,因為陰莖的充血是由脊柱控制的,就像條件反,因此在大腦死亡之後,陰莖仍然會充血。」
聽了這話我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想着自己的陰莖就這樣毫無遮攔地立在學妹們的面前,突然有了一股羞恥的快。於是我盡力地想象躺在手術枱上的屍體不是我,而是別的什麼人。
「各位看,這個就是男的丸了。」薛書陽説着,又輕輕地用手托起我冰冷的丸,並讓那些學妹湊近了觀察。我能到她們的呼和頭髮裏的香氣,還有好奇的目光,不斷地拍打在我死去的皮膚上,於是我的陰莖越發充血了。
她們還故作鎮定地,埋頭記着筆記,但手分明在發抖。
一個站在最邊上的學妹,把目光落到了我的兩隻腳上。不知道是不小心還是故意的,她捏了捏我的冷卻了的腳,酥癢便一下子通過神經細胞以電信號和化學信號的形式傳輸到死了的大腦。我想縮腿,但失敗了。
「學姐,他的陰莖算大的嗎?」
然後學妹們之間傳出了兩三下零星的笑聲,學姐也笑了,聳了聳肩,做出一副「我怎麼會知道呢,我也是處女呵」的樣子,是為問題的回答。然後又低下頭去,無意義地捏着我的陰莖末端以掩飾內心的慌張。我到前所未有的羞恥,伴隨着莫名其妙地快。薛書陽確實是數一數二的漂亮,追求過她的男生也不少,突然,我又覺得自己有幸被她這樣子玩,在某種意義上來説也是幸福的。
但從這以後,解剖室裏的空氣一下子輕鬆起來,就好像她們與我這具屍體之間的心裏壁壘被打破了。
「學姐,這具屍體幾歲啊?」
「24歲,是學生。」
「他死了多久啊?」
「據説是剛死就送來的,還沒有做處理呢。」
説完薛書陽又拿起剃刀,開始給陰莖刮。伴隨着酥癢和刺,和些微疼痛,也許還有被羞辱的快,我的陰莖開始滲出體。
「9,家人們,這就是嗎?」
「不是的呀家人,這是前列腺,你有沒有看書呀。」
「嗷嗷,是這樣捏。」
刮完後,薛書陽又恢復了那一本正經的解説調調。
「好了,這就是一個完整的陰莖了,現在各位都來試着,自己上手悉一下它的覺。」她的言外之意好像是各位都是處女,都是第一次見到一個真正的陰莖成列在眼前。這話也沒説錯。
而我聽了這話是又羞又喜。一想到自己的陰莖將要被學妹們把玩,心裏總是説不出的覺,而且學妹之中還有我認識的她。她會怎麼看待我呢?薛書陽一定也認出來了我是她的同學了,她又會怎麼看待我呢?會想起我們一道度過的高中三年嗎?
又或者,我的這些多愁善完全是自作多情,現在的我只不過是一個物體,一個教具,沒有記憶與人情味的模型。不具備任何人的權利的沒有生命的東西。
這是我活着的時候最怕的,被當作一個沒有過去的,沒有尊嚴的,沒有記憶的東西。那活着的時候最隱私的部位,現在就這樣毫無尊嚴地被女孩玩,研究。而我卻還在擔心她們眼中的我的形象,真是可笑。
於是我到她們眼中的「我」好像發生了分裂,一個是活生生的過去的我,作為她們的同學,一起聊天一起玩遊戲的我,另一個是死去的我,作為一個物體一個模型被她們研究學習的我,只不過巧合的事,這兩個我恰好都佔用了我的身體。若是學妹們把眼前的死去的我和過去的記憶中的我聯繫起來,她們大概是沒辦法這樣放下心裏負擔的。
我到薛書陽放開了捏着我包皮的手,但小和尚依舊立在那裏,然後另外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它。
「原來是這樣的覺呀。」秦怡靜小聲對學姐説到,她的一隻手搭在我的大腿上,另一隻手那重複地在小和尚的頭頂轉圈圈,試圖掩飾她心裏的緊張。對她們來説,陰莖已經失去了其原本神秘的意義,而變成了某種同心髒或者大腦一樣的人體器官了。而我卻不能把自己的小和尚僅僅看作是一個醫學上的器官,於是羞恥油然而生。
然後秦靜怡放手,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着什麼。黃辰溪走近我的陰莖,先是扶了扶金絲邊眼鏡,接着湊近了腦袋,口罩幾乎要碰到歸頭了,直到學姐説,黃辰溪同學,注意你的頭髮,不要接觸了屍體。
我的小和尚好像是什麼稀世之寶似的,在學妹的手中被把玩了一遍又一遍。等到所有人都有機會接觸了陰莖後,學姐説:
「現在我們要下刀了,但之前我們先要對他的取樣。陰莖內部有許多神經和血管,進行解剖時需要小心翼翼地保護它們,以避免造成不可逆的傷害。例如説,在割裂陰莖海綿體時需要避開海綿體中的動脈和靜脈……你們都記筆記麼了?」
然後薛書陽暖暖的小手再一次握住了我立多時的小和尚,據教科書上的指示,開始不怎麼練地上下擼動,也許是不好意思。我渾身一陣發麻,好像渾身的血都湧到那個地方去了。
「大家看明白了嗎?現在大家輪來嘗試,記住在取樣過程中不要損傷了屍體。」
接着女生們一個接着一個好奇又興奮地體驗如何取得男的樣本的過程。
「你們這個班真幸運,別的班的屍體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那些女生對我説,對那種死了好久了的,乾癟的屍體陰莖,本下不去手呢。」
然後當李佳妮彎下,眯着眼,誠惶誠恐地給我「取」的時候,我盯着她的臉,忍不住地噴了。李佳妮是學妹裏最好看的那個,她就是我前面提到過的,通識課上認識的學妹。我們一起吃過飯,一起聊過天,她同我説起她的理想是當一名法醫。從那天起,我就意,我死後,有她來解剖我的屍體。
「我以後該怎麼面對李佳妮呢?」我心裏想。一想到昨天還是一個教室裏有説有笑的同學,今天居然變成了女法醫和屍體,從覺得怪怪的。
但轉念一想,我不是死了嗎?為什麼還擔心這個呢?
不對,我真的死了嘛?
我是不是在做夢啊?
然後我從夢裏醒過來,躺在寢室上鋪,眼前是悉的斑斑駁駁的天花板,扁桃體是尖鋭的幹痛,耳鳴。才凌晨四點。
於是我又閉上眼,在確認了我的確還活着,馬上就把這個夢給忘了。
第02章
一直到五點我還是沒辦法睡着,一邊回味着剛才的夢,一邊在腦海裏重構夢中的景象,想再一次體驗到剛才的那種羞恥與快樂並存的覺。沉悶的空氣裏都是室友的噁心的體臭。睡在我對面的那個傢伙從來不洗澡的,大概只有他自己不覺得自己的腳臭,他媽的。窗簾沒有拉起來,外面是路燈古銅的光和失眠的貓發情的嚎叫。出還早,甚至天還沒有發藍,鳥兒還沒開始叫喚,空曠的水泥路上沒有一輛移動的車,市中心的高樓在看不見的地方佇立着,那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的喉嚨乾的快要冒煙了,但我的水杯在牀下,我不想下牀拿水杯,只好嚥了口口水,一股大便的臭味。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扁桃體大概發炎了,鼻子也着。我從小就有鼻炎和肺炎,每次天都會到不舒服。所以我從小就討厭天。因此當幼兒園的老師告訴我們天是最美好的季節的時候,我就開始憎惡一切美好,而作為美的具像化的天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仇敵。
我的牀開始微微地搖晃起來,下鋪那哥們又開始擼管了。他大概覺得我們都睡着了,嘎吱嘎吱地把上下鋪得賊響,還以為地震了呢。一想到有人在我的牀下擼管,我就到噁心(我每天都不下十次地到噁心),但我又不敢大聲地斥責他(雖然我早就想這麼做了),因此我所做的,就是右手握拳,奮力地錘打來一下我右邊的牆。咚地一聲悶響,然後我的手臂開始痠痛。下鋪那傢伙依舊在擼管,似乎沒有察覺我的憤怒,於是我頓時後悔自己捶牆的行為。
我到身邊的人都無比虛偽,無論是男是女,是大是小。他們她們都是賤的,愚昧無知的,世俗的。因此我討厭一切。
我這討厭一切在外界的具體表現就是我幾乎每天都會鼻血。完鼻血後我醜陋猥瑣的臉更加猥瑣了,單眼皮,黑眼圈,滿臉的油痘,眼角的皮膚長了好多皮癬,老是發癢,就像頭皮屑一樣,一直掉白渣。我的鬍子颳了有張,已經硬的像針了,頭髮已經遮住了眼睛,但我對我油膩的髮型好像頗為滿意,甚至覺得好看的。上一次理髮是在半年多前,那是暑假剛剛結束的時候,現在已經是四月中旬。我他媽的到底在幹什麼。
牀鋪的嘎吱嘎吱和晃動持續了大概十分鐘,伴隨着狂的氣聲,然後便是死一樣的寂靜,在這寂靜中,我聽到下鋪那位掀開了被子,在書桌前的黑暗裏摸索餐巾紙。我突然對所有人都產生了生理上的厭惡,當然,我討厭他們,其實是討厭我自己,我自己也和他們一樣猥瑣一樣醜陋一樣愚蠢一樣暴。然後睡我對面的渾身發臭的傻説起夢話來,無外乎「吃飽喝足去Rip」一類的術語,然後不自覺地翻了個身,扯了扯被子,又打起呼嚕來。我為他們到可憐,但頓時我又可憐起自己來。我從小就是這樣一個人,既看不起別人,也不太看得起自己,意的巨人,行動的侏儒。
説來也可笑,等到下鋪那位終於擦乾淨即吧,重新上牀之後,我卻情不自地路起管來,腦子裏回味着剛剛的夢,夢裏的手術枱,還有女生的香味。但是這麼做的時候我並沒有快,因為我今天(嚴格來説是昨天)已經魯過兩管了。無意義地手的運動,帶來的不過是更加深層的自我厭惡以及物理上的疼痛,但是若不這麼做,難以忍受的空虛與寂寞便會乘隙而入,佔領我臭氣熏天的大腦,每當這時,我總是忍不住地蘆管。
在痛苦的快中,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此時的天空已經開始發藍了。
第03章
那天我一直睡到快中午才起牀,一個人走到學校門口那家餛飩鋪去吃午飯。
好久沒有看到李佳妮了,她最近怎麼樣呢?
李佳妮是我半年多來新認識的唯一一個女生,她漂亮極了,漂亮到好像和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我是説,我和她並排着走,都是對她的侮辱,每次當我看到她的天真無的笑容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自我貶低,隨後又覺得這樣的自我貶低是瀟灑的,豪放的行為。
這不就是阿Q麼?所以我有什麼值得驕傲的,我和其他的我所討厭的人一樣,沒什麼與眾不同的。但心底裏,我總是覺得自己和別人到底是不一樣的。哪裏不一樣呢?我也説不上來。
花壇裏的花都開了,蜂在採,嗡嗡地。我覺得好像最醜陋的蜂都是極美的,甚至是蒼蠅,蟑螂,臭蟲,腐爛的葉子,都是極美麗的;而最完美的人卻是醜陋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就有這一類的想法。
初中的時候,我盯着一隻蚊子看得出了神,好像我第一次見到蚊子一樣。於是被家長一頓暴打。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第一覺得蚊子是美麗的,幾乎是一件藝術品,如果你仔細看那緻的翅膀,或是腿與身體之間的完美比例,或是它們在陽光下閃出各種光,那麼你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簡直是一件藝術品,而在那之後,看到蒼蠅,蟑螂,馬桶沒有衝下去的屎,居然都有這種新鮮,就好像我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世界。每一隻蟑螂,每一隻蒼蠅,都是大自然完美的藝術品,同一整個天一樣美麗。
即使是李佳妮,在一隻蒼蠅面前,也是醜陋的。大自然中的一切,好像都有某種神秘的協調與本質,正是這種神秘的質量賦予了萬物「美」的概念,而人類沒有「美」,所以也不會欣賞美。
那麼我們承認自己的醜陋便是了,但我們偏不。我們用化妝品,用緻的衣服,用科技包裝自己,改變自己,騙自己説,原來我們也是美麗的。久而久之,大家都覺得人類也是美麗的了。
醜陋本身沒什麼可恥的,但醜陋的傢伙還偏要裝出美麗的樣子,那是我他媽接受不了的。
去年暑假的時候我去老鎮玩,便是這種覺。石板路上的建築都不是真正的古老,而是裝作老舊的淺薄。承認自己的淺薄,本來沒什麼不好的,但人們卻試圖把淺薄改造成古樸的模樣,結果是建成了一堆不新不舊的怪胎,引來一羣裝作美人的醜八怪們拍照留念,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
但在老鎮之外,我發現整個世界都是這樣的媚俗。於是我開始有了自殺的念頭。
第04章
餛飩鋪裏沒什麼人,我照常點了一碗三兩的餛飩,坐到了自己悉的角落,發起呆來。
這家店我已經連續吃了三年,每次來都點一樣的東西,好像這是什麼理所應該的事情。我不喜歡嘗試不一樣的東西。
真的好久都沒有見到李佳妮了。給她發微信也不回,不知道是怎麼了。她大概也比較忙吧。做了那個夢之後,特別想見到她。
唉,她的成績可比我好,我就不要去影響她了吧。我沒資格和她説話,真的,我那麼醜陋有那麼憤世嫉俗。我都討厭我自己。我自己也是媚俗的,明明知道我的醜陋,卻還要騙自己説自己也不是那麼一無是處。明明知道抖音和B站上都是一羣傻,卻還是忍不住地刪了又下,下了又刪。你媽呀,我怎麼那麼討厭。
更何況,她是一個那麼天真的女孩,和我這種下貨完全不一樣。
又想到,她這麼天真可愛的女孩,將來有一天也會出嫁,也會生孩子,我就覺得難過。
但那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她和誰結婚,關我事?反正不是和我。就算她主動來找我,我也會拒絕她的,呵,這是為了她的幸福,別耽誤了人家。既然這樣就他媽的別想她了,活受罪。
然後我看到李佳妮走了進來,讓我一下子猝不及防地神經緊繃。絕對是她,那股香味,還有那個髮型和活潑的身體,除了她不會是別人,和我昨晚的夢裏的形象一模一樣。
她穿着黑的拖鞋,出兩隻雪白的腳(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光腳),我剛想叫她,讓她陪我一起吃餛飩,突然注意到她身後跟着的另外一個男生。於是我的心情一下子落到了谷底。
那男生胖胖的,長得和我差不多,不帥也不醜,非常地平庸,和他比起來,一旁的李佳妮簡直是天使了。我實在想不明白,李佳妮為什麼會和這樣的男生一起出來吃飯。是那個男生威脅她一起出來吃飯的嗎?還是她出於禮貌不好意思拒絕才勉強答應了他呢?於是在他倆點菜的時候我仔細地觀測着李佳妮臉上的表情,她嘟着小嘴,歪着頭看着菜單,一點都沒有不自在的覺,相反,我從沒見過她這樣開心過。點完了菜後,佳妮望着那個男生,笑了笑,隨後在我前面的一張桌子並排坐了下來,佳妮沒有看到我,或者説,看到了,也假裝看不到,和那個男生説着悄悄話。
我的身體一下子像是石化了,不知道是憂傷還是憤怒,或是到了被欺騙,也許都有,我不知道。那一瞬間,我想立馬離開這家餛飩鋪,離這裏越遠越好,隨便到什麼地方去,反正我不能再待在這裏。看見佳妮和那個男的坐在一起卿卿我我摟摟抱抱,我就到煩悶。我幾乎下決心,要立馬離開這裏了。
那麼走吧?但我餛飩都點了,這錢可別費了啊。
所以我很沒有骨氣地,為了一碗餛飩,強迫着自己坐在店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眼睛卻一刻不離佳妮的那兩隻穿着拖鞋的光腳。
我的餛飩上來了,我撓了撓頭,面前就下起一陣頭皮屑的大雪。今天該洗頭了。啊,算了,還是以後再説吧。洗什麼頭啊,洗了也沒有女生喜歡我。於是我透過餛飩的熱氣盯着佳妮和那個男生的背,那個男生是不是地把頭靠在佳妮的肩膀上,佳妮便很自然地撫摸着那個男的頭。一下子胃口沒了。他媽的。
真他媽的噁心。有那麼一刻,我懷疑起來,她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個,天真,可愛的,熱愛學習的李佳妮麼?大概是我認錯人了吧,這個女孩是不過碰巧和她長得很像而已。
但那悉的衣服,髮型,説話的語調,還有身上的香味,都在驗證這一點。有的人,只要遠遠一看,就知道是不是她。其實用不着驗證,因為我知道這一定是她。儘管心裏不願承認。
於是我站起來,問老闆娘,你這裏的廁所在哪裏。問的時候我故意説得很大聲,好讓佳妮聽見,老闆娘指了指一個角落,然後我回到了做座位上,沒有去上廁所。我不想上廁所,是不過是想接機確認那個女生是不是李佳妮,順便讓她意識到我的存在。反正我的目的已經達成了,我想,佳妮看到我也在這裏的話,一定會到良心不安的。哈哈哈。
我重新坐了下來,用勺子捯了捯熱湯,眼睛還是盯着前面的佳妮的那個男的的背影。佳妮把拖鞋小心翼翼地了下來,踮起腳尖,用雪白的腳底板對着我的眼睛,我的陰莖立馬充血。
我看見佳妮側過頭去向那個男的説了句什麼話,然後她把自己的右手伸到了那個男生的褲子裏,開始給他導管。我一下子腦子嗡地一下,太陽裏的血管劇烈地搏動,好像要把我的頭給擠爆了。我到呼困難,心跳加速,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佳妮和陰莖這兩個東西好像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不敢相信這是我認識的那個純潔又可愛的李佳妮了,於是我放下勺子,餛飩也不吃了,站起身子,氣沖沖地走出店門,一次也沒有回頭,不管去哪裏,反正走得越遠越好,真他媽噁心。
但在我的想象裏,現實卻是另一副模樣。我放下勺子,端起我那盛着餛飩的滾燙的搪瓷鍋,走到那個男的的面前,直接把餛飩連着滾燙的湯水朝着他那庸俗的臉上暴扣過去,一霎那間,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只見他燙得大聲呼叫,還罵着不堪入耳的髒話,捂着臉,油膩的湯水從他的臉上滴下來,他想極力看清我的樣子,卻被我一腳踢在生殖器上,然後李佳妮嚇得尖叫起來,驚恐地看着我醜陋又猥瑣的臉,我一把抓過她的頭髮,發了瘋似的撕扯,好像要把她的頭皮給撕下來,當作我的戰利品,看着倒在地上捂着下體呻的男生以及婊子佳妮,我心滿意足地大笑起來,隨後問老闆娘要了一杯冰紅茶,大搖大擺地走出餛飩鋪……
離開餛飩鋪十幾步,身後傳來李佳妮和那個男生的笑聲,接着是快樂的談話聲,我才終於回到了現實裏,在現實中我還是那個醜陋猥瑣的懦夫,而他們正快活地吃着餛飩聊着天。那天晚上,我一心想着報復,於是想象着李佳妮的拖鞋和她雪白的腳底板,一連魯了三四發。
第05章
悲傷就像夜的水霧一樣冰冷輕飄,我騎自行車在霧裏游泳,衣都濕了。悲傷是飄忽不定的霧氣,瀰漫在城市的每一個街角,海風也吹不走,留下一個印象派的月亮在天的中心發光,而路燈懸浮在半空,或黃或白,扮演成一個個人間世的月亮,彷彿岬角頂上的燈塔,成千上萬的驀然。只有在這樣的天氣裏步履匆匆的男男女女才會到水汽的寒冷,多希望等出太陽的那天,或者乾脆下一場大雨,當空氣再也撐不住所有的憂傷的重量的時刻,無形的憂傷就凝結成具體的冰水帶着積怨已久的忿恨落到反光的柏油路,浸透晾衣繩上的棉被和過去的味道,浸透漂亮女孩的運動鞋。然後天亮了,人們紛紛打着呵欠舉起枕頭上昏沉的腦袋,着立的生殖器官,嚥着臭氣熏天的口水,悶悶不樂地望着不知道持續到什麼時候的雨,罵了聲:又是新的一天,他媽的。
我起牀,昏昏沉沉地,頭還在痛,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牙貌似鬆動了,然後我穿好衣服,向洗手枱裏吐了一口痰,生紅的,哦吼完蛋。我又一連吐了好幾口,直到我下鋪的兄弟大聲罵了一句:
「你媽安靜點,老子還要睡。」
也是,現在才七點半,要是我八點沒課我也不會起那麼早。下鋪那哥們的運動鞋散發着臭氣,今天突然降温了,好冷。
在我去教學樓的路上,我看到了一個女生,坐在圖書館前的台階上,圍着格子圍巾,蜷縮着兩腿,雙臂環抱雙膝,就那麼傻傻地坐在空無一人的學校。那女生我不認識,但我昨天晚上回寢室的時候,就已經看到她坐在那裏了,同樣的地方,以同樣的姿勢。她也不看手機,只是把腦袋埋在膝蓋和手臂合圍成的暖巢裏,眼睛紅紅的。我盯着她看了很久,但她似乎一點沒有注意到我。
她是怎麼了呢。我想,那個女生一定是遭到了同寢室女生的校園霸凌,沒辦法回寢室,也許我這時應該走上去,彎下,想她詢問,需要幫助麼?然後她抬起一夜未眠的紅眼,可憐巴巴地看着我,顫抖着點了點頭。我就這樣坐到了她的身邊,她傾斜身子,順便抖了抖頭髮上的霧氣凝成的水,然後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一面受着她的身子的温暖,一面着她處女的體香,然後聽她顫抖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説出她在寢室裏遭到其他四個女生霸凌的經過,説着説着就哭了。我摸着她的頭,安着她,告訴她沒關係的,憂傷就像早清晨的霧氣,太陽一出來便消散了,你瞧,太陽馬上就要出來了……她聽着,非常不可察覺地點了點頭,然後吻了我的臉,就倒在我的身上睡着了。再醒來的時候,她一絲不掛地躺在我身邊,出可愛的臉龐和兩隻緻的小腳,她的鞋子整整齊齊地放在牀下,我們睡在法國南部或者西班牙或者什麼地方的靠海的小房子裏,太陽剛剛從海平面上升起,陽光照着她的雪白的腳,我醒來的時候,頭暈暈地,殘留在她腳上的幹了的,似乎還在提醒我昨晚的愛,在地中海的朝霞裏閃光,我小心翼翼地起牀,穿上清的白襯衫,給她煮咖啡。這時候音樂響起,最好是巴赫的。舒伯特的也勉強能用,她一個人躺在陽光裏的白牀上,好像古希臘的大理石雕塑,通體光滑透明,有那麼美好,美好地讓我忘記了自己的醜惡嘴臉和齷齪的內心,於是我終於復活了,在真正的美好之前,我哭了。
又或者,她剛剛同她男朋友分手,那男朋友是一個渣男,喜歡她的同時又找了別的女生,那個男生終於在這一天向她坦白自己已經不再喜歡她的事實,於是她便奔潰了,對於這個女生來説,他就是一切,現在她的世界裏,好像缺少了什麼東西一樣,也許是出於對那個第三者的厭惡,也許是出於對自己的厭惡,然後我就安她,你沒錯,都是那個渣男的錯,而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諸如此類。然後鏡頭一轉,十年後在我和她的婚禮上,我們會想起十年前第一次在圖書館前偶遇,那是一個天有着大霧的早晨,然後我們都笑了。她笑着她當時的年少無知與天真無,我笑我那時居然真的有膽量上前向她搭話。
又又或者她有抑鬱症或躁鬱症,而她的家人最近又因為突發疾病而被送進了醫院,而她們家也因為家境不好湊不出錢來給家人看病而心生苦惱。
呵呵呵????
就這樣,我在腦海裏意着各種不同的可能,想象着那個女生的故事,以及她的經歷,她的格,她的兩隻可愛的小腳,還有我如何上前,和她搭話,她是怎樣地推讓,然後漸漸地對我敞開心扉,對我訴説她的家庭,她的童年,她的學生生活,她的一切,最後我們配,她的半推半就(我的意總是以愛結束的,阿彌陀佛,我有罪,請審判我罷),一直到歲月的鏡頭我們滿頭白髮相視無言。我甚至想好了上前去對她説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同學,你需要幫助麼?」
或者説
「那個啥,我記得我在課上見過你。」
不行不行,要不還是,
「哈咯,加個微信吧?」
要不,
「你好,我看你昨晚就在這兒了,怎麼了?」
不不不,乾脆就説,
「同學,你知道行知樓在哪兒麼?」
害,我在想着什麼啊,真是深井冰。人家壓兒就不想搭理你,噥,你瞧,注意都沒注意到你。她的苦惱,關我什麼事呢,在她眼裏我就是個猥瑣的醜。不,也許她這時候真需要一個人去安她,或者去傾聽呢?也許我這時候真好就成了她的救星呢?
真他媽的可惡。這麼想着,我遠遠地從那個女孩跟前走過,我用憤怒來掩飾我的無能與懦弱。現在想起來,我至少應該過去和她説句話,問聲好,至少對着她笑一笑也行啊。反正我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我,周圍也沒別人,你會損失什麼呢?
唉,事情都過去了,我也沒再見過那個女孩子,我現在每次走過她那時坐着的地方,就會有莫名其妙的後悔。我的人生就是一個接一個的後悔,這些後悔基本上都是因為我的懦弱與自卑,也許還有一些自大在裏邊。
第06章
上專業課的時候我還在想那個女孩子,我知道我大概是一個變態了。啊,我還沒説,我是學西方文學的,學這個的男生基本上都是同戀,女生基本上都是肥胖症,簡而言之,就是一羣多愁善的神經病。這麼説無意冒犯,只是我自己身邊看到的所總結的規律而已,如果你那裏的情況不一樣,那當然很好了。
但我學文學只是因為理科學不會。講真的,我對文學也沒有多大的敬畏之心。我討厭漫主義的文學,那玩意兒我越看越難過,和書裏的復仇,冒險,英雄,異國的陽光比起來,我們的現實生活可算是無比的乏味與悲慘了,我們都是普通的人,不是英雄,也不會復仇,不會到處仇人決鬥,真不明白那些十九世紀的英國法國資產階級大爺大媽們是怎麼做到看那麼多漫主義的小説而不抑鬱的。
或者説,其實那也只是他們意的一種方式,和我的懦弱沒有本質的區別。這麼想,我就好受多了。
我也不喜歡現實主義的文學,畢竟我們每個人都是一部現實主義的書,沒必要再去看別人的生活,去看別人每天吃了什麼,認識了誰,愛上了誰,如何陷入苦海又如何死亡或開悟。這些瑣碎的平庸叫我煩躁,畢竟我們生活裏的瑣碎已經夠多了,而那些小説寫到愛或者配總是一筆帶過,這是我最恨的。我多麼希望那些作者們用整整一章來描寫愛的場面,但那樣似乎就不成文學了。現實主義作家不去寫,似乎覺得那太過羅曼蒂克,漫主義作家也不去寫,覺得那太世俗太瑣碎,好吧,你們都不寫,自會有別人寫。
不知道為什麼,現代藝術讓我煩燥,不論是現代的音樂,什麼勳伯格啦,斯特拉文斯基啦,再或者是現代的繪畫,什麼羅斯科啦,艾貢席勒啦,阿爾伯特庫賓之類的,我都很討厭。現代藝術似乎拋棄了恢弘的背景,變成了某種心理變態本集體展示或表演悲傷的場所。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悲哀,不用你們這些藝術家展示自己的,因為我們的悲哀已經足夠多了。
或許他們想表達的就是,這是一個悲哀的時代呢?這個時代的時代神便是表演痛苦,不論是真的還是裝出來的,於是世界就變成了一所瘋人院
教授開始講漫主義文學的發展。我一點也不想聽,我想去看瀑布,去看冰山,去西伯利亞和地中海,去北美大平原。城市的監獄已經把現代人錮的太久了,不論是身體還是心靈,好像一切人類的造物都是醜陋的。我討厭醜陋的城市,醜陋的文明,灰的霧和天,是窗外的景緻。但我也如同討厭醜陋一般討厭美麗,就像我一開始説的,我討厭天,而一個醜陋的天,似乎就成了我的天堂。我看到坐在我右前的那個女生了鞋,出兩隻躁的小腳,於是我把手伸進褲子開始小心翼翼地爐管。我要小心手臂的動作不能太明顯,不能被發現了,同時眼睛緊緊地抓住那個女孩熱乎乎的腳,想象着她的主人走過的每一條路,她喜歡過的每一個人,以及她在未來將會遇到的一系列苦難,但那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只管在既不美麗也不醜陋的文明與自然的邊界線上享受一時的快而已。
第07章
別人都説我就像一個孩子。我自己也這麼覺得。我有時候就像一個十歲的孩子那麼幼稚,有時候又像一個四十歲的中年人一樣穩重成。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哪一個人,十歲的孩子還是四十歲的中年人。也許兩個都是。所以我時常幻想着可以讓我體內的兩個年齡的我分離(就像很多後現代小説裏描寫的那樣),十歲的我過孩子的生活,四十歲的我過成人的生活,而不是想現在這樣,想當一個孩子太老,顯得幼稚任;想做一箇中年人又太年輕,顯得油膩世故。人的一切悲哀便是自己無法與自己妥協的悲哀,而自己與自己的矛盾將隨着年齡的增長伴隨人一生。但不管是十歲的我還是四十歲的我,有一點是兩者達成了共識的,那就是對愛的需求,對鮮的異的幻想。所以我不得不躲進愛這個展示維持我人格統一的毒品裏來掩蓋我內心兩個自我的衝突,讓他倆都稍稍地安靜哪怕是那麼一會兒。
但我小時候其實被傷過。怎麼説呢,就初中的時候,初二的夏天,放暑假前幾天,我被班裏四五個女生摁在地上,她們掉了我的褲子,輪玩我的生殖器官,十秒鐘就設了。害,他媽的。我那次設了三四回,覺好像死了。當然,那些女生都是很好的人,她們中考考的都很好,考上了市重點。好久沒見到她們了。
那天以後,班裏的女生就給我取了一個外號,叫十秒男。哈哈,然後每天放學班裏的女生們就把我拖拽着進了女廁所,然後玩我十四歲的生殖器,那時候她們都覺得這沒有什麼,不過時同學間的玩笑而已,可笑的事,我也這麼以為,一直到高中,到大學,到現在才明白那時候我們做的都是什麼糟糕的事情。講真的,我偶爾也會意在同學聚會上那些女生再把我帶進女廁所然後給我打手槍的情節,不過她們看到我現在這張臉應該再也沒有任何致了吧。是我活該。
害,我前面説過我討厭兜售憂鬱的人,但我在這裏就是在做同樣的事情,表演自己的痛苦,販賣我童年的傷痕,好吧。我討厭自己。或者應該説,每個人都多多少少地討厭自己。我不是一個壞人,也不是一個好人,我是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人。這就好像到悲傷是一件好事,好過在苦難面前沒有情。做一個壞人也好過做一個什麼都不是的人,什麼都沒法成為的人,也許你會覺得我在怨天尤人,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你就不會這麼説了。我也因此憎恨那些同情我,想要叫我學好的,走上人生正路的親戚朋友。
我想到了安德烈紀德的一句話:不要有同情心,要有愛心。但愛心在我們這代人身上是失傳的藝術。行啊吧,那你就做正人君子,來糾正我的錯誤的認識吧,告訴我有價值的人生應該是怎麼樣的吧。你們自己也不是深陷低俗的享樂和憂傷的泥潭不能自拔麼。我有罪,我承認我的罪過,但我不想讓你們這羣有罪的世人坐在陪審團的座位上給我定罪,我就是討厭這點,就像聶赫留朵夫那樣,但聶赫留朵夫比我好多了。他有錢,是貴族,敢於用實際行動去贖自己以前犯下的罪,我算什麼東西呢?
害,還是不能讀太多的小説,書讀多了就老是這樣,從文學人物的身上來找自己的影子,但影子終究是影子。話説回來,我的專業就是西方文學。他媽的不讀書就很難辦了。所以我把我的墮落歸結到陰差陽錯地多讀了幾本文學書上。我想這應該是合理的。
第08章
星期五晚上,我坐上了地鐵,想着去市中心散步。
咱就是説,每次心裏不舒服的時候,就都會去市中心散步,看一看這座光怪陸離的城市和許多來去匆匆的苦悶的人,我的心會好受很多。
天的夜晚天氣不熱,晚上還要穿一件外套,明天是週六,魯迅公園門口,路上的人比平時要多,那些傻平時都不知道去了哪裏,一到週五就烏央烏央地湧上街道,疲憊地裝瘋賣傻之後再疲憊地入睡,過完庸俗且無藥可救的一生。我不知道該説些什麼。有稜有角的魯迅的坐在石頭的椅子上着煙看着遠方,幾十年來都是這樣子。
天倏地暗下來,天的一角暗紅壓過了深藍,然後整片天空都泛着暗淡的紅,在紅的夜空下,我看見一個老媽媽牽着小女孩的手,小女孩手裏捧着一個籠子,走了看,才發現那裏面是一隻金黃的雛雞,小小的,暖暖地,小女孩打開透明的塑料籠子,把雛雞放在手心裏,看着媽媽,笑得合不攏嘴。真好,我小時候媽媽也給我買過這樣的小雞,我一直盼望着它可以長大,長成一隻公雞,長到小狗那麼大,然後我每天和它去散步……
「媽媽,小黃雞吃什麼呀?」那個小女孩用幼稚的語氣問。
「小黃雞吃小米粒,或者雞飼料。」那個媽媽的口語不想本地人,應該也是別的地方來城市打工的。
「那,媽媽,我可以餵它吃我的雪糕嗎?」
「隨你的便,唉,走路看路,紅燈停。」
母女倆在路口停了下來,正晚高峯,街道上車來車往,我裝作也等紅燈,自然而然地湊近到那對母女的身邊,想看看那隻讓那女孩如此開心的小雛雞到底長什麼樣。那女孩穿着淺藍的連衣裙,七八歲的樣子,部還沒發育,涼鞋裏的小腳黑黑的,不時還扭動一下小小的腳趾。
小女孩等得不耐煩了,便蹲了下來,痴呆地望着紅燈和街道。一輛摩托車呼嘯駛過,雛雞好像受了驚嚇,撲稜着被剪掉了的翅膀,從女孩的手裏逃,出於求生的本能,那小黃雞搖搖擺擺地向前,走上了馬路。
當女孩發現到小雞不見了的時候,那雞已經穿過了自行車道的白虛線,女孩掙扎着想要衝向前去,卻被一輛自行車擋在眼前。
「小姑娘不要命啦?」
騎車的大爺罵了一句,但那女孩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機動車道上的她的雛雞。
我看着黑馬路上的那個黃的小生物,頓時覺得我應該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擋住疾馳的車,救下小雞,把它還到女孩的手中,然後那女孩憂傷的笑臉遍頓時轉憂為喜,一邊撫摸着它死裏逃生的小黃雞,一邊謝我,她的媽媽也會因為我幫助了她的女兒而到高興,也去她會請我去她們家喝杯水,吃頓飯,然後那個媽媽便開始講述她的故事,也去她的男人因為喝酒賭博,把家裏的家產敗光,母女倆拋棄他而去,兩人來到這座城市,母親白天夜晚不停工作,只為給女兒一個好的教育環境……
然後一陣從遠而近的引擎聲,伴隨着大地的震盪,我回到現實,看到一輛骯髒的土方車馳來,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果然,兩秒後那輛車的輪子就把一分鐘前還蜷縮在女孩手心裏的小黃雞碾成了血模糊的泥,那輛車沒有減速,大概沒有覺察到碾到了什麼,開車的是疲憊的建築工人,我想,週五的晚上他們還要上工地工作,而他們的老闆已經拖欠了三個月的工資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呆立在那裏,看着馬路中央小雛雞連着黃的血泥被燈光照成五彩的顏,冒着泡的黑血,白的骨頭,然後綠燈亮了,隨後我好像一個聾子第一次聽到聲音一樣,汽車喇叭聲,引擎聲,女孩的哭聲和母親的罵聲,還有廣場舞的音樂一下子像開了閘的洪水衝進了我發炎的耳膜裏。
第09章
這裏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步行街,那對母女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我似乎應該為了那個女孩而到傷心,但這種虛偽的多愁善又使我到不自在。
我看到滿大街的帥哥美女,手牽着手,我突然發現,原來世界上有那麼多好看的人。步行街中間,又是魯迅的雕像,坐在椅子上,大概是在煙。燈光下許多打扮怪異的青年男女舉着手機叫喊着什麼,説真的,我直到走到他們面前,看到他們的手機屏幕,才意識到他們是在直播。
一個禿頭的中年大叔,穿着不知道哪朝哪代的古裝,脖子上掛着大金鍊子(好像是塑料的),肥頭大耳懟着鏡頭用家鄉話呼喊着什麼。
「……兄弟們,現在直播間有一千人了嗷,一千人了嗷……」
「……今天我牛子哥就給大傢伙們整個狠的,整個狠活嗷,老鐵們想看的扣666,老鐵們扣666啊嗷……」
我走上前去,但「牛子哥」好像入了,絲毫沒注意到有人在看着他。他這樣的主播,整條街還有好多。在牛子哥左邊幾步路,有另外一個主播,梳着神小夥頭,年紀應該和我相仿,二十四五歲上下,站在一個梧桐樹下,對着鏡頭手舞足蹈地比劃着什麼。街邊飯館的燈光把他的半邊臉照的雪白,而馬路上路燈的光又把他另外半邊臉照得蠟黃,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了野獸派的油畫。
突然,那個神小夥蹲了下來,把鏡頭對準樹幹下的泥土,我好奇地走上前去,才看到那裏有一塊乾枯了的,烏黑的狗屎。
「OK大傢伙們等着瞧,鐵子們,今天我小於給大家整個狠的嗷!扣666老鐵們扣666……現在直播間裏有六百人啦!有六百人啦!好!有沒有更多?我就了,有沒有更多……好了兄弟們,我給大傢伙們了……了!」
然後那個人突然對着鏡頭撿起了地上的狗屎,送到了嘴裏,還塗得滿嘴都是。
雕像下,一個穿着暴的女孩子對着鏡頭發了瘋似的喊叫着什麼,她看上去也很年輕,最多二十五歲,穿着黑絲,粉的塑料拖鞋,修長的腿和慘白的臉,手指上黑的指甲油在夜裏顯得很廉價。
「小哥哥……衝呀……」
「謝謝熊大哥哥送的火箭,哥哥愛你呦,Mua!」
她一邊喊着一邊歪着頭,兩隻纖纖玉手捂着酥,「Mua」一下親吻了鏡頭。
然後小吃攤大喇叭裏的廣告詞又響了起來,「XX市最好吃的雞柳,選用上等食材,老配方,有保障,歡廣大顧客前來品嚐。」隨後是一段勁爆的土味音樂,聞着雞柳的味道,我又想到了那隻被壓死的小雞,突然胃裏一陣發酸,分貝壓過了一切,鐵喇叭壓過了一切,天上依舊是紅的夜空紅的雲,建築的彩燈亮的人睜不開眼。
油煙的香味瀰漫到路上,街角的陰影裏睡着好多無家可歸的老人,我居然這才注意到在這座城市居然還有那麼多無家可回的人,掉了牙的,斷了手的,缺了腿的,坐輪椅的,滿頭白髮的,沉默地在坐撿來的報紙上,眼睛裏反着繁華的光影,滿臉皺紋的老大爺把一件散發着騷味兒的軍大衣披到了他老伴兒的肩上,後者傻傻地看着那個在雕像下搔首姿的年輕女孩。
他們好像坐在海灘上,看着眼前波濤洶湧的大海,自己不理解的神秘世界。那是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世界,一個自己與之格格不入的世界。
再仔細看,那些無家可歸的老人好像到處都是,在街邊人們看不到的地方,沒有光的地方,瞪着渾濁的眼望着黑白顛倒的一切。我很驚訝地望着這一切,好像是第一次恢復視力的人一樣,近乎貪婪地吧一切都到我眼睛裏。
「哎,帥哥,來一份炸雞柳吧,哎,帥哥……」那是對着我喊的,口水濺到了我的臉上。
我擺擺手,走了兩三步,又有一個男的湊近了問我,
「帥哥,給我拍個視頻唄。」
我一向討厭別人叫我帥哥。我知道自己多醜,叫我帥哥簡直是在故意諷刺了,於是我在也壓不住心裏的火,給了那個男的一巴掌。
呵呵呵,怎麼可能呢,我在想象中給了那個男的一巴掌,現實中,我禮貌地擺了擺手,只想低頭快步離開這片大海。
第10章
二十四小時的小吃店門外,我聞到了嘔吐物的酸味,那是一股水果酒夾雜着胃的酸,聞了簡直想吐,順着味道望過去,我看見一個穿着高中校服的女孩倒在地上,短髮遮住了通紅的上半臉,看不到眼睛,鮮紅的嘴大張,好像是排污管道的出口,嘔吐物不停地從那裏頭湧出來。
突然那女孩的上半身搐了一下,更多的嘔吐物像海一樣拍打在冰冷的地磚上,散發着臭氣。我看着那女孩挪動着上臂,試圖把自己支撐起來,但試了三四次都沒有成功,每次嘗試都以重重地摔在地上告終。我那可憐的悲天憫人的情懷此刻突然發作,想着走上前去幫她一把。我的口袋裏有餐巾紙,我應該扶她起身,給她擦去嘴角的嘔吐物,再給她買一瓶水,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但我沒有那樣走做,而是靜靜地站在離她二十步遠的位置,看着她扭動身體,看着她微微隆起的部,看着她的腳踝和運動鞋裏雪白的短襪,好像是在看一隻動物,或是看舞台上的什麼與我無關的演出。
不知道從哪裏走過來一個主播,男的,長得和我很像,但頭髮比我短,舉着手機,站到那個女孩前就不走了。
「兄弟們嗷,今天我給兄弟們撿到個寶貝,原汁原味的女高中生,想看的老鐵們扣666,今天來整點硬的,這就給兄弟們福利嗷。」
那個男的一邊説着,一邊把鏡頭對準了那個女孩的臉,後者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
「哎呀鐵汁們,這女的長得還不賴哈。」他説着,一邊擺着女孩的五官和臉,好像在玩一個橡膠的人體模型。
然後又把鏡頭對準了她的兩隻腳,一手舉着手機,一手開始給她解鞋帶,兩隻鞋的鞋帶一下子就給鬆開了,他慢慢地在鏡頭裏掉了女孩的鞋,鞋裏是雪白的短襪,温熱温熱的,還散發着處女的體香,與嘔吐的酸臭味兒格格不入,腳後跟的皮有點兒被磨破了,她的腳不大,目測三十五碼左右。
「直播間裏的鐵汁們,大家看看這小腳丫子看不好看,牛子嗯了,還想看的禮物都給主播刷起來……」
他在鏡頭外面的手不經意地抓了一把那個女孩的下體,後者的腿條件反似的一抖,沒有人發現他做了什麼,除了我。
我不知道我要做什麼,説實話,我有點兒羨慕那個主播,同時憎恨這種人,正如我既愛自己有討厭自己,我想象此刻在那裏給那個失去意識的女孩子鞋的主播不是他而是我,但我知道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去做這種事的。
但相反地,我平時不也是看這些東西麼?我有什麼資格裝出正人君子的模樣,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譴責任何人呢。沒有,因為我也是那些視頻的觀眾之一。這個世界的基本機制似乎就是一羣有罪的人審判一個有罪的人。我想起了《復活》裏的一句話。
「滾!」
一個女聲響起來,同時三四個女人向着穿着校服的女孩跑去,
「別碰她!」
「叫警察!」
這三個字幾乎是喊出來的,惹得整條街上的行人都望向那個方向。男主播一見情況不對,馬上扶起女孩,掏出餐巾紙給她擦乾淨嘴角的嘔吐物。這時另一個主播走了上來,
「正道的光,看看兄弟們,看看啥叫正道的光……」
不知道後來那個女生怎麼樣了。也許她死了。
霓虹燈在癲癇,鐵喇叭還在喊,十字架似的黑電線杆進紅的天,晚風裏夾雜着和嘔吐物的氣味,而我無法理解這個世界的所有,人們發展了科技,卻成為了它的奴隸,在我們自己的雙手建造的城市裏,我們再也認不清它原本的面目,我們不再理解這個城市,不知道為什麼天空是紅的,也不知道為什麼空氣裏有和硫化物的味道。炸雞柳的油冒着熱氣,五光十下光鮮亮麗的臉,口罩一片汪洋,梧桐冒出新芽,凌晨街道人洶湧,兒時的記憶恍如隔世,我再也分不清現實與回憶的邊界,於是整個世界在我的眼前作為一台荒謬絕倫的戲曲存在,它是一個不怎麼高明的現象,總而言之,
這整條街的人都瘋了。
第11章
我摸了摸我的臉,才發現鼻子下的膿包破了,了好多膿血,一抹,得手油膩膩的。我看到一家蘭州牛麪,就走了進去,但我不到餓。我三天沒吃飯也不到餓,吃了很多也不覺得飽,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得病了。我的胃一直有問題,我的肝也一樣,時不時地痛起來。我一直想去醫院做個檢查來着,但總是忘記了,或是嫌麻煩,不想去。我今天早上沒洗臉。不,不,好像是洗了臉的,我不記得了。我摸了摸鬍子拉碴的上嘴,痛。
蘭州拉麪店裏很暖和,我點了一份三兩的拉麪,加牛,加一份滷蛋,找了一個靠角落的桌子坐下,傻傻地盯着油膩的桌面發呆,桌面上有上個坐在這裏的人留下來的撒出來的湯水,夾雜着汗水,形成一個個圓點,在桌面上反光燈五顏六的光,我想着那個嘔吐的女孩,然後嘔吐物的酸味從我的胃裏湧了起來,我到透不過氣來,那個女孩現在怎麼樣了呢,警察應該已經來了,她也許會後悔和這麼多的酒,也許她習慣了。生活呵!苦悶的生活!你是這一切瘋狂的罪魁禍首。你用無形的酒殺死了一切,現在又要來殺死我了。
「哎,有香菜。」
我聽到坐在我後邊的一個女生婊裏婊氣地喊着。
「哦,沒事兒的。」
這是另外一個男生。
「我不要吃香菜。」
「那你把香菜撿到我碗裏吧。」
「給我勺子。」
「噥。」
「真是的,都説了不要香菜了。」
「哎,這也沒辦法啊。你為什麼不吃香菜啊。」
「不行嗎,就是討厭這個味道啊。」
這對情侶的對話是我到惱火,從而產生了某種生理上的厭惡,我到我也要吐了。莫名其妙的憤怒佔據了我的腔,於是我奮力一拍桌子,轉過身去,指着那對情侶説(其實是喊叫):
「你媽的,給老子安靜的吶!」
突然整個拉麪店裏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把目光轉向了滿臉通紅的我。時間好像凝固了,店門外的喧囂乘機湧進小店,那是千里之外的熱鬧,在那熱鬧裏有失落和惆悵在風中飄蕩,有無數無家可歸的男男女女在行屍走般地拖動着腐爛的皮囊轉過大小街巷,笑着哭着清醒着醉着,他們説着謊言犯下世界上形形的罪惡,隨後陷入無限的自責和後悔中去,我並沒有比大多數人有任何的差別,甚至不如他們。
在長久的沉默中,好像到了不好意思,我默默地坐下來,下眼鏡,用兩隻手掌着醜陋的肥臉,試圖忘記我剛剛做了什麼,我好像聽到了背後傳來那個女生小聲噎的聲音,然後是那個男生安她的語句,無非是那些媚俗的語句,和虛情假意的關懷,這是我所厭惡的,是我憤怒的。但是我剋制住自己,讓自己不再注意到身後的那對情侶,只是茫然地看着桌上的油漬和水漬在光燈下展現出怪異的形狀,那形狀是我在眼睛的時候見過的。
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他們,那對情侶,大概也是我們學校的。我開始覺得對不起他們,希望他們也會覺得對不起我。但他們沒有任何理由原諒我,因為過錯在我。我有罪,我是一個有病的人。不,既然我有病,那我就是無罪的。也不對,那麼,應該説,我的病就是我的罪過,但過來説,有罪過的人都是有病的,亞當和夏娃就是世界上第一第二個病人。媽的,我是不是有病啊。
我的牛麪上來了,但我一點食慾也沒有。吃和不吃沒有什麼兩樣,我還想着那個醉酒的姑娘。她確實很可愛,希望她沒事兒。
第12章
吃完麪出來,街上越來越熱鬧了。夜晚能夠改變一個人的思想,好像白天的我和深夜的我是兩個不一樣的人。白天的城市和夜晚的城市也是兩個不一樣的地方,但兩者都是真的我,兩者都是真的城市,這割裂的覺真奇怪。
人行道上,一羣人圍着一個什麼東西看,我也湊近了,想看看大家是在看什麼東西。
那是路燈下,一箇中年男人拿着手機直播,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撅着股,黑半透明連衣裙,低着頭,彎着,兩手支撐在膝蓋上,頭髮下垂擋住了臉。她沒穿鞋子,兩隻穿着黑絲襪的小腳直接踩在骯髒的人行道上,腳尖內扣着,腳跟的地方透出的皮膚,那絲襪已經很髒了,大腿的地方几乎被撕破。正在我困惑的時候,那個直播的男的舉起右手的粉塑料拖鞋,狠狠地像那個女孩的股上打下去。
「一下!」
「兩下!」
「三下!」
「四下!」
「五下!」
「六下!」
「七下!」
「八下!」
「九下!」
「十下!」
「謝直播間的老鐵們嗷!」
我問周圍的另一個看客,這是在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呢?花錢打姑娘股。」
啊,是這樣麼。我看着那個女孩下垂的頭髮,想看清她的臉。
「老鐵們接着刷啊啊啊啊!好啊!!」
那個女孩了一下頭髮,我似乎認出了她的臉廓。
這不是薛書陽麼?不會認錯的,我在夢裏還見到了她來着,雖然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六年多沒見了,但是我不會認錯的,她我高中的初戀。一定是她。
薛書陽的可愛不是那種妖豔或者風騷的美,而是那種天真的孩子美,緻地像一座雕塑,乾淨的得像人間的天使。我高中的時候暗戀過她,她也應該喜歡過我,我猜。
高二結束前的那個四月份吧,我們班組織去延安進行研學活動,我們坐着高鐵,一路北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薛書陽坐在我對面,也靠窗,和我面對面,但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生怕自己的醜陋的目光玷污了她天真的靈魂,説真的,直到現在我也不敢直視任何女孩的眼睛。陽光照在她的右臉上,把她的頭髮和瞳孔照成淺淺的棕,她的脖子上有一顆痣,她的左邊坐着她的好朋友們,整節車廂裏都是穿我們學校校服的男男女女,笑着,聊着,期待着什麼幸福或美好在不遠的未來。
窗外的田野不停地後退過去了,天氣很好,天心藍的發黑,沒有一片雲,一切都是最好的狀態,好像路邊的蒲公英都滿懷希望,末夏初的風像是曬了一個冬天的棉被,有一股太陽香,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暖洋洋的太陽香裏穿行,我很懷念那時候的樣子,好像連憂愁都是輕飄飄的,風一吹就無影無蹤了。
直到現在,我還認為那是我整個高中,甚至是我整個學生生涯之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我只注意着薛書陽一個人。她不和任何人説話,也不看手機,只是看着窗外,似乎在想心事。忽然,她好像意識到我在看着她,便從窗外收回目光,看着我,我倆的目光一瞬間碰到了一起,我觸了電一般,覺得渾身一股酥麻,不到一秒鐘,我低下頭,裝作若無其事地,凝視着陽光落在地上形成的幾何圖形,卻忍不住渾身冒汗。
薛書陽笑了,小心翼翼地下她腳上的白運動鞋,出褶皺的白短襪,然後一點兒不羞恥地把兩隻白襪的腳伸到我的兩腿之間,腳跟搭在座位上,對着我的褲襠。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只好分開膝蓋,儘量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同時注意着自己的大腿不要碰到她的腳。她看着我不知所措的樣子,越發大膽起來,直接伸直了腿,然後她的腳就抵到了我的褲襠,我不可避免地有了生理反應,即吧頂到了她小小的腳底板,然後她用那種很不可察覺的聲音輕輕地笑了一聲,似乎是在笑我的那不知所措的可愛。
她的腳暖暖的,散發着同她的身體一樣的香味,腳趾甲頂着襪尖,沒有一點兒臭味或者髒東西。
然後她繃直雙腳,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兩隻腳的腳心一左一右地包圍了我的充血的陰莖,我條件反地併攏大腿,把她的兩隻白襪的腳夾在我的腿間,同時那兩隻腳更加用力地擠壓我的陰莖,我到渾身都在冒汗,心跳加速,素順着血管遍了整個身體,火車在鐵軌上敲擊出節奏,連同着我和她的心跳聲一起,兩拍子的曲子融化在這個萬里無雲的世界裏,我由此失去了時間觀念,就像缺氧時的那樣眼前一黑,千百種奇異的情像開了閘的洪水淹沒了我的回憶和意識,我再抬頭去看對面薛書陽的臉的時候,她已經睡着了。好像這輛火車上只有我和她兩個活人,其他的人都在這一刻死去,與我們無關,而窗外的田野也無窮無境地鋪展開去,有一種承載了五千年陽光普照的古老。
第13章
自從那次研學旅行後,我和薛書陽就成了好朋友,我們加了微信,一直聊天到深夜,每天都聊,什麼都聊,從同學的八卦到畢業後的理想(雖然很多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好像有聊不完的話題,她告訴我她父母在她小時候就離了婚,她從小是跟着外公外婆長大的。她還説她想考上海大學的金融系,這樣就可以去上海了。當然我們也聊那種骯髒的話題,我想她坦白我心裏的幽暗,而她就好像是一個聖女,淨化我的心靈。
那些聊天記錄,我現在看來是多愚蠢與幼稚。
我們的情持續升温,但在學校裏我們卻還是裝作互不認識,在班裏也不怎麼説話。當她在同她的好朋友説話的時候,我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在走廊上打個照面也只是互相地點點頭微微笑。但是偶爾,在放了晚自習後,我會和她手拉着手散步在空無一人的教學樓,我發現了一扇通往天台的小門,沒上鎖,我們便如同兩個不聽話的孩子,偷偷摸摸地來到天台上,廣闊的夜晚使我恐懼起來,天上看不見一顆星星。天台的地很髒,應該很久沒有人上來過了,滿是星星點點的鳥糞。夏初的晚風已經很熱了,在這熱裏還夾雜了油鍋的香,漂浮在萬家燈火閃閃發光之上的夜裏。那些晚燈在空氣中閃爍,像天上的星星。地平線的夜是暗紅的,那暗紅的下面是上海,無數的人夢想裏的城市,離我們那麼近,又離我們那麼遠。近處是工廠的剪影,有孤獨的煙囱和電子管的微光,鏽跡斑斑的彎月和落寞的看門狗。聽我太姥爺説,那裏在解放前曾經是一片墓地,現在是菜場的地方,四十年前曾經是一條鐵路。
薛書陽扯着我的衣袖,指着那天邊人造的暗紅天空下無限的遠方,對我説:
「那裏就是我畢業以後我想去的地方。」
「嗯,真好。」我盯着那抹暗紅出了神。
「喂,你在想什麼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
「哈?什麼啊?」
「不知道為什麼,但我一直這麼覺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暗紅的,然後托爾斯泰是藍的,屠格涅夫是墨綠。」
「為什麼啊。」
「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種奇怪的覺。」
隨後,我們相視而笑,那笑容在醜陋的煙囱和萬家燈火的背景映襯下,就如同在文明絕望的深淵上開出的純潔的花。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我們是自由的,自由到好像揮一揮手臂就可以原地起飛,飛到任何想去的地方,生活的壓力,學業的壓力,早就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在心照不宣的沉默裏,我們聽着腳下人間世車水馬龍的喧囂,從遠方傳來,其中有叫賣聲,大聲吆喝聲,汽車喇叭聲,朦朦朧朧地同無數其他發出響聲的東西一起,混成一片,那是巨大而又混沌的,文明裏的一切聲音。
然後我們席地而坐,她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們無意識地聊着天,吹着樓頂的天風,聞着滿城油鍋的香,聽着叫賣吆喝汽車喇叭在朦朧中混合成一種遙不可及卻令人安心的白噪音,我把手伸向她的腳,她乖乖地了鞋,和在火車上一樣,把温熱如玉的腳伸到我的兩腿之間。
這樣的子一直到期末考試結束之後的那個暑假。
我只記得那個暑假特別的熱,熱到知了都叫不出聲來。當我在下午三點起牀的時候,打開微信,突然發現薛書陽把我的微信給刪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加也加不回來,我一度以為是我説了什麼不好的話,惹得她不高興。於是我儘量回憶自己昨天晚上都説了些什麼。還什麼都想不起來。
一連幾天我都在恍惚裏度過,然後開學了,班裏也不見薛書陽。我突然有一種覺,也許自己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我問班上其他的同學,也沒有一個人知道薛書陽的去向。
後來又一次,我到老師辦公室作業,聽到老師們鬼鬼祟祟地説着薛書陽的事情。薛書陽的父母的確是是離了婚,而外公又突然生了病,家裏的經濟不允許書陽再在學校讀下去了,於是她不得不離開學校去打工掙錢之類的。就是那麼老套的理由。
「哎,多好的小姑娘啊,可惜。」
我聽見我們班主任這樣説道。
那時候我甚至想着要不要放棄高考,直接到城裏去找薛書陽,我不能想象她過着什麼樣的生活。我想着,我要去找到她,和她一起,安她,盡我所能地幫她,是的,我不能沒有她,於是我收好了行李,打算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學校,這個家,去他媽的高考。
一連好幾個晚上,我獨自一人坐在那個天台上,無神地看着文明紅白黃的燈光閃爍,想着薛書陽的臉,還有她穿着白襪的腳散發出的香,到之前的一切都好像是一場夢,或者是我的幻想,在回憶裏我放肆的哭泣,為了過去的記憶也為了未來的茫。
在我計劃出發的前一天,我突然後悔了。畢竟我也不可能知道薛書陽在哪裏,況且我家裏的經濟狀況也不是很好,好好地想了一番之後,我終於是放棄了逃離這裏的計劃,全心全意地備戰高考。(這是我優柔寡斷與懦弱的開始,但其實我心裏明白,不管去或不去,我都會後悔的。)
於是我想着最後一次去教學樓的天台,打算徹底忘記那個叫做薛書陽的女孩,但那扇通往天台的門,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新上了鎖。
第14章
「真的是她嗎?不可能是她,不會是她的。」曾幾何時我甚至懷疑過,那段在火車上的回憶,也許只是我的一個夢,或者是一段意,甚至還有可能,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薛書陽,整個兒關於她的記憶都是我的一場大夢,直到我看到眼前濃妝豔抹的女孩,向我證明了我的記憶還沒有糟糕到那種地步。
「真的是她。」我遠遠地盯着她燈光下的側臉,她似乎還沒有注意到我。我盯着她的腳看了很久,那個夏之穿着乾淨的白棉襪的腳,現在穿着破爛的黑絲襪,踩在人行道上,突然我的心裏泛起一陣失落。
我盡力擠到她的身邊,想要看清楚她的臉,而那個男的握着拖鞋的手又揮舞起來。
「謝直播間的老鐵們嗷!一下!」
「兩下!」
「喂!薛書陽!」
我擠到她的身邊,看清了她塗着化妝品的蒼白的臉,她似乎也看到了我,就一個瞬間,然後趕緊低下了頭,避免與我有任何眼神接觸。
「薛書陽!是我呀,你不記得我啦?」
「哎,哪來的人,我們在直播呢!」那個直播着的大哥沒好氣地説,「快走開。」
「薛書陽,你看清楚,是我呀!」
她依舊低着頭,讓拖鞋一下下地拍在她撅起的小股上。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她再抬起頭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睛裏已經噙着淚了。
「哎,真是的,一邊去一邊去。」於是我被當作一個搗亂分子被看客推搡到了人羣外。
當我再一次擠到人羣裏,我和那大哥打了個照面。
「哎,怎麼又是你啊?」
「你是在哪一個平台直播啊?」
「在XX」
「啊,你是在直播打她的股嗎。」
「啊,怎麼了,一個火箭打十下,你要試試看麼?」
「這是怎麼啊,我不太會用。」我順勢把手機舉到他面前,趁着他盯着我的手機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把剛寫的小紙條到了薛書陽的手裏,那上面寫着我想和她見一面,還有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成了,進直播間了。」
「謝謝大哥,謝謝。」
「老鐵們現在直播間有三千人了嗷,老鐵們加把勁……」
第15章
我上一次和她一起出去,或者説,最後一次和她出去,是六年前的暑假,學校組織的去科技館參觀的活動。那個暑假,和我記憶裏的其它暑假一樣,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好像那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我們向我們的手臂上塗抹很多花水,於是花水的香氣也成為了記憶裏永恆的一部分,伴隨着夏季長獨有的昏沉,伴隨着晝的蟬鳴和夜的蟲聲,在所有人的心裏漸行漸遠了。可惡,一到回憶的時候,真的總像假的一樣,我後一次次地回憶曾經與喜歡的女孩共同經歷的快樂時光,卻已經分不清那如假包換的真實裏參雜着多少幻想的成分。的卻,我們沒有辦法證明過去的存在,整個過去,遙遠如地平線的過去,只存在於我們的回憶中,而回憶也無時不刻不在衰老,凋零,直到遺忘。在被記憶的歷史背後,有着比他細幾十上百倍的被遺忘的歷史,那些幕後的歷史同台前的一樣真實。荒謬的是,此刻,此時此刻,包含着所有的過去以及一切即將來臨的子的當下,反而顯得廉價。時光!悠悠逝的時光!為了保存昨的記憶,你卻殘忍地把它殺死了。
在六年前關於那個暑假的無數斷續的回憶裏,有一段是我和薛書陽肩並肩地走,科技館的空調開得很足,大理石地磚散發涼意,放假的學生隨處可見,他們成羣結隊,暑假才剛開始。
這座城市因為火箭而聞名,科技館裏有幾乎全國最全的航天展覽,各式火箭各式登陸艙各式人造衞星,在玻璃的展示櫃裏閃光,或者沉默地腐爛,每次看到這些,我總會到憂傷,而憂傷,我知道,是如同人造衞星一樣細的產物,最終無一例外地向下墜落成憂傷,就像人造衞星一樣,而憂傷呢,好像世界的底,穿過它就掉入了虛無。
我們來到了一個展品前,這是一個飛行器的迴歸倉,上窄下寬的圓錐型,表面已經生鏽了,隔着玻璃,我們可以看到迴歸倉內部兩個仄的座椅,無數的縱桿和指示燈,還有供宇航員排用的管道。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產物,幾乎不是地球上的東西。
「真好看。」薛書陽盯着迴歸倉的雙眼出了神,本沒有注意到身邊的我正透過玻璃的反光悄悄注視着她的臉。
「是啊,真好看。簡直是緻的藝術品。」
「吶,這是真的上過太空的嗎?」
「嗯,看介紹上這麼説的,應該是真傢伙。」我點點頭。
「好酷。吶,我就特別喜歡這種覺。」
「嗯嗯,有一種殘破的緻美。」
「是啊,就,你本想象不到,這個生鏽的鐵疙瘩,在五十年前上過太空。」
「太空,覺是多麼遙遠啊。」
「就和五十年的時間一樣遙遠。」
「那是最好的時代,你想想,那時候的人們都相信,二十一世紀,人類已經在開發火星了吶。」説到這,我突然再次到了悲傷,不是來自於自我,而是來自於和眼前這個生鏽的迴歸倉的共情。有那麼一剎那,我到它好像活了過來,扯着沙啞的嗓子,向我傾訴它古早的悲傷和失落。
「嗯,那,你想當宇航員嗎?」薛書陽歪着天真的頭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説出什麼出人意料的話。
「當然想了,那是我從小就有的夢想。」
「真好,我也想當宇航員,真的。」
「那就加油吧。」
「嗯,加油!」
不知什麼時候,展廳裏湧進來一羣小學生,於是這裏一下子熱鬧起來。
「喂,你看,有宇宙飛船!」
「哇,你過來看這個!」
「……」
我突然到這個鏽跡斑斑的迴歸倉,在這些孩子眼中,如同是某個與時代節的老人,或是一個墜入人間的陌生天使,總之是不屬於我們這個媚俗的時代的詭異造物,看着它像一個犯人一樣被關在狹小的玻璃罩裏,無數平庸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陸陸續續地從它身邊經過,或者看它一眼,或者拍幾張照片,如果它那機械的內部構造也有靈魂的話,那麼它應該會陷入無窮無盡的苦悶,復一的苦悶,每天只得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裏,想着五十年前人類的理想和寬廣的宇宙空間。但它無法開口,那麼我來替它開口,他想説:在地球同步軌道上面對虛無宇宙空間的寂寞同在博物館的玻璃罩中面對芸芸眾生的寂寞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寂寞。
「哎,你怎麼哭了啊?」薛書陽看見我噙着淚的眼,不由得吃了一驚。
第16章
從回憶裏醒過來,眼下是喧譁的咖啡館,離我和薛書陽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我突然後悔給她的那張紙條了。我意識到我喜歡的是六年前的她,六年的時光,已然在我們中間掘出了一道深深的溝,讓我們變得不再像從前那樣親密,那樣無話不談。於是我有了立馬起身離開的慾望,就這麼走了吧,反正我大概率再也見不到她了。哎,真是的,我為什麼要給她遞那張紙條呢?我還喜歡着她嗎?這六年來她都經歷了什麼呢?害,管她遭遇了什麼,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吶?走吧,趁她還沒來之前。
我聽到鄰桌的幾個學生模樣的男女傳來嬉笑聲,他們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我也活在我的世界裏。看來時光不僅在我和薛書陽之間挖了壕溝,還在我與剩下的世界之間挖了壕溝。我幾乎不認識這個朝夕相處的世界了,對了,我突然想起來,我好像有好久都沒有和人這樣説過話了。我的語言功能急速退化,以至於現在每説一個字都要為遣詞造句思考好久,有時候甚至手舞足蹈地説出毫無邏輯的話語。現在説母語就同説某種外語一樣吃力。
正當我下了決心離開的時候,薛書陽走了過來。我只好放下手裏的包,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她見了我,十分不可察覺地笑了那麼一下。那笑容穿透了六年的時光,一下子把我帶回那個暑假。
「不好意思,剛起牀。」
「你每天都那麼晚起嗎?啊,快坐下吧,快坐下吧。」
「可不是嗎,直播要一直到凌晨,然後一覺睡到下午,噥,晚上還要去播。」薛書陽下薄外套,坐在了我的對面。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一股奇異的香,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化了妝,我記得她不化妝的時候臉也是這般地白。不過那是高中時候的事了。
「想喝什麼?我請你。」我盯着薛書陽的雪白的脯和突出的鎖骨,這樣問道。
「不用,我就喝水,喝水就好了。」她擺着手,把右腿搭在左腿上,我這時才注意到她的腳上還穿着昨天的黑絲襪。
「你好像一點都沒變。」我口而出,但我明明知道,她什麼都變了,從一個清純的少女變成了那種短視頻裏隨處可見的商品美人。也許我的心裏還相信着某種時光能夠倒之類的謊話,於是稍稍地有了那麼一點兒希望。
「你也是。」我們都知道這是恭維的話,於是在她説完這句話很久,我們就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那個啥,薛書陽。」
「嗯,怎麼了?」
「你現在這樣,掙得多嗎?」
「你説直播?」
「是啊。」
「還行吧,至少夠我生活啊。」
「但是,我聽説平台成也多的。」
「確實多,但總有那些人傻錢多的中年油膩男願意給我們這種素未謀面的女孩刷禮物的。哈哈哈。」
「但……」
「怎麼了?」
「你這樣能生活嗎?」
「不是説了嗎?現在掙得錢夠我生活啊。」
「不不不,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説,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你不想嗎?」
「正常人?什麼意思?你説我現在的生活不是正常人過的生活?」
「難道是嗎?正常女孩會選擇凌晨被陌生男人打股還被幾千人看着?」
「我也……哎,你不懂。」
「我不懂什麼?我知道這樣的生活是不正經的。」
尷尬的沉默。
「那你,那你倒是説説看,我要做什麼才可以在保證自己生活的同時給家人寄醫療費呢。你的父母都在,他們給你寄生活費,我呢?我父母離異了,家裏還有一個住院的外公,我要怎麼辦?」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生氣啊。」
「沒事兒,我沒生氣,只不過對我説這些話的男人實在是太多了,都是勸我找個正經工作的。」
「那你怎麼……」
「當然的啊,我一沒有學歷,二沒有關係,還沒有什麼技能,想要活下去我只能這麼做啊。講真的,那些男人,勸我找個正經工作的男的——我看的出來,因為見得多了——大多都是現實生活裏的失敗者,對着一個入世未深的小姑娘,裝作道貌岸然的模樣,一本正經地教育我,以此來滿足自己內心可憐的自尊與虛無。從而用微不足道的道德的光輝欺騙自己,動自己,呵呵,我最他媽討厭的就是這種人。」
我聽了這話莫名其妙地很生氣。
「我不是這樣的人!薛書陽,我……我只是不相信,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我沒説你呢,我知道你不是,你比那些人強多了。」
「就,你知道吧,我很難過。」
「是這樣的,我一開始也很難過,現在好多了。」她説着,一邊踢掉了腳上的拖鞋,把穿着髒黑絲襪的腳伸到我的兩腿之間,就像我們當年一直做的那樣。看着她黑絲襪裏的腳,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裏翻起一陣噁心,她的腳尖還粘着白棉絮似的髒東西。一想到這雙黑絲襪包裹的小腳已經被無數的男人意過,我便提不起一點兒興趣。她的腳還是那麼小,那麼地乾瘦,好像是冬天的枯木乾柴,稜角分明。
「別,別這樣。」説着,我推開了她的腳。
我願意為薛書陽會生氣,但她只是輕輕地收回了腿,穿上了鞋。
「你怎麼了?」薛書陽安似的問我。
「我就是,有點兒不習慣。」
「會習慣的。我就習慣了。」
「不,我不瞭解你,你也不瞭解我。」
「就算真的是這樣吧,那又怎麼樣?」
「你就不想換一種生活嗎?」
「我不是説了嗎?我已經習慣了現在的這種了。」
突然我突發奇想,奮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嚇得隔壁桌的幾個學生不由得震了一下,斜過頭來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薛書陽,我們一起走吧。」
「走?去哪?」
「隨便去哪,反正就我們一起,就我們兩個,我在這個城市沒有什麼值得留念的了,我們這就離開這裏,離開這個醜陋的城市,去別的地方,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去鄉村,去海邊,去國外,地方你來選;然後我可以工作,你呢,也可以找一個正經的工作,我們重新開始,就我們兩個,怎麼樣,你願不願意?」
一口氣説了這麼多,我的到最後幾乎是顫抖着把話説完的,薛書陽盯着我的臉,先是沉默了一忽兒,然後便出人意料地開始捂着嘴笑。
「有什麼好笑的,我説認真的!我們離開這裏吧。」
「別開玩笑了,你有大學要讀,我也有家人要養,要走哪有這麼容易。」還在最後補了一句,「別做夢了。」
「沒開玩笑,真的,如果想走的話,我們明天就走,真的,我也是受夠了這座城市的一切了。我把我的地址給你,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這回薛書陽沒有笑,而是盯着我的眼睛,好像在沉思。一剎那間我又在她的臉上看到了六年前那個女孩的神態,於是我突然意識到原來她一直是在偽裝自己真的自我,她的所謂生活不過是偽裝的表演,而我何嘗不是觀眾之一呢。
第17章
回寢室的路上我一直在後悔,説是這麼説,但要離開這座城市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我們生活在一個監獄裏,沒有自由,也沒有權利做自已想做的事情,從車窗的反光裏,我看到自己的臉,越發醜陋起來,但我的內心深處似乎覺得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在道德上值得被稱讚的事情。「如果我能夠,能夠幫助我的薛書陽離現在這種糟糕的生活,那麼我這麼醜陋的生活也算是得到了救贖的吧。」我這麼夢着,漫不經心地邁着步子,太陽在遠方落下,時而隱漠在雲層裏,輻出橘紅的光和熱。行人拖着疲憊的身軀復一地轉過騷味兒的人行道,消失在街角。我不知道薛書陽會不會真的來找我,我希望她是把我的話當作玩笑的。
「我們會一道離開這裏,離開這座充滿了媚俗的城市,去很遠的地方,去看看山,去看大海,去過艱難但屬於自己的生活。這不僅是她的新生,更是我的救贖。我們會重新開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啊。」
「不對啊,她現在的生活又不是我所導致的,那麼我為什麼要多管閒事兒呢?她不是説現在這種生活很好嗎?也許我的幫助在她眼中是多餘的無用的東西,甚至是有害的。我還是太看得起自己了,誰需要我這種人的幫助啊?我有什麼?錢?人際關係?知識,長相?好像什麼都沒有吧,那我還在這裏胡思亂想什麼啊。」
「但她這種生活總是不符合道德的,不符合良知的。這每個人都能看出來。天吶,我在説什麼啊,道德,還良知,真尼瑪噁心。我什麼時候開始把自己當作她的父母,用她父母的角度思考問題了呢?不應該,不應該的。她選擇的生活的方式,我有什麼權利去幹涉呢?我怎麼能保證她同我離去之後的生活會變得更好呢?」
「對吧,其實我就是她口中所説的那種男人,那種在」嫖「完了之後苦口婆心地勸導女孩重回正軌的噁心男人。我這麼做完全是為了表演自己並不具備的高尚道德,從而在她的面前顯得高人一等,似乎全身散發着菩薩般的大光芒,同時出心底裏的自命不凡和對她的鄙視,並且打心底裏看不起這樣的女孩。而這種人是我原本所最厭惡的,最不想成為的。」
「不,不對,我不是這樣的人。啊,草,媽的,煩死了。」
「那就和她一起走,一起離開吧。這不是你一直以來的夢想麼?」
「不,也不能。我不能這樣地不負責任。我明白我剛剛説的都是一時的衝動,完全的信口開河,理想主義者的白夢,而她應該也是明白這些的。做完了夢總是要回到現實的。而現實就是,我將繼續我的大學生活,而她將接着直播,然後賺錢,與其去受苦,也許這樣才是對我們兩個人來説的,最好的結果。若是她同我一塊兒走了,結果只會更糟糕。生活還會更加糟糕的,所以她不能同我走,我也不能夠這樣離開,因為這是對我和薛書陽的不負責,是對她的傷害,而選擇留下才是對她的愛。是的,所以要留下。是的,對,就是這樣啊。我應該這樣做。」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開始沉浸於用痛苦的思想折磨自己所產生的快樂。時間在這種折磨中總是過的飛快,太陽已經下山,剩下的霞在極遠極遠的天空飄蕩,天心開始變藍,沒過多久,紅淡下去了,只有地平線之上的一道殘存的灰雲隱着紅光,寢室樓背面,我聞到了某種陌生的味道,那是類似於植物燃燒時的香,我之前從沒聞到過這種味道。
走近了,才發現三個男生蹲在花壇邊沿的水泥牙子上着什麼煙,那種植物的香味就是從這裏散發出來的,但這不是煙草的味道,我好奇地向他們走了過去。
那三個男生中的一個見到有人來了,便慌慌張張地把腳邊的一個塑封包回大衣口袋裏,同時用警覺的眼光看着我。他顴骨很高,眼窩深陷,皮膚暗黃,好像得了病似的。
「這什麼味道啊?」我不經意地一問。
那個男的不懷好意地盯着我看了一會兒,似乎在確認了我沒有威脅後,才鬼鬼祟祟地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了那個塑封的食品袋,我看清了裏頭裝的是墨綠的風乾了的葉子,蜷曲着,鼓鼓囊囊的。
「兄弟來點兒嗎?」
「不,不,不了,謝謝。」
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我趕快像過街的老鼠一樣向寢室大門快步走去。身後傳來了那三個男生的笑聲。
第18章
連續幾天,我都渾渾噩噩地度過,躺在寢室裏,課也不去上,什麼也不想,完全地發呆,盯着天花板。我到做什麼都沒有興趣,沒有任何慾望,只期盼世界末快一點兒降臨。「上帝啊,你什麼時候再降下一次大洪水一掃人間的罪惡呢?人類已經背離你太遠了。」我沒有任何的宗教信仰的,只是無所事事地胡思亂想着,「人類背離了你的教導,轉而開始崇拜自己的智慧,崇拜機械,崇拜自己智慧的產物,這是多麼地愚蠢,要知道,再細的器械,都比不上生命,而生命,哦,我的主,不正是你最偉大的造物麼?讓那些背離你的智慧的人去發瘋吧,要知道,只有在你的無上的智慧中,我們才得以擁有幸福,在這幸福中,我們終得到永生。」
「我的主,把我給拯救了吧,我的原罪又在我的心裏向老鼠一樣齧食我的理智了。」
「……」
不知道過了幾天的一個落,也許是出,薛書陽找到了我的寢室,當她敲門的時候,我心裏就突然有預,一定是她,一定是她來了。
我下鋪那哥們開了門,薛書陽站在門外,拖着兩個行李箱,頭髮剪短了,沒有化妝,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高中生,她的腳上穿着白的短襪,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穿的那樣,那已經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她還沒開口,我就爬下了牀,她的出現,好像讓整間寢室一下子放起光來。室友們都傻傻地看着這個女生,似乎在等我解釋這是發生了什麼。
「這是我高中同學。」我沙啞地從嗓子眼裏擠出這麼一句話來,吐到寢室的地上。
「我,拿定主意了。」
「什麼?」
「今天的量又沒達成。我再也不播了。我們走吧,你説的,一起走吧。」
然後全體目光都向我看齊,好像我要宣佈個事兒似的。我是個傻。
「這個,薛書陽,你還是,説真的,不要離開這裏吧。」在隨之而來的尷尬的沉默裏,我又加了一句,「這樣對你好的,你要為你自己着想的啊。」
「你説什麼?我不懂你説的話。」
「説真的,聽話,還是現實一點兒吧。」
「但是你説的……」
「我已經想通了,你也應該想通才是,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別再做夢了。」
「……」
原以為那麼難説出口的話,好像現在什麼都不是了。我原來以為她會爆發似的大吵大鬧,或者大哭一場,但出乎我意料的,她只是靜靜地低着頭,盯着自己的腳,一聲不響。末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説話了,話裏頭帶着哭腔,但她還在盡力地剋制住自己,不讓眼淚掉落顯得自己過於廉價。
「我這雙襪子」,沉默了好久,她盯着自己的白襪,打破了令人尷尬的沉默説,「是專門為了你買的。原來的黑絲襪,我已經扔了,因為,因為你説你不喜歡。」
難道她真的那麼喜歡我,在意我的話麼?不可能,這只不過是我的一個自大的幻覺。她這樣看似為了我,聽了我的話,只不過是想着身,説到底和愛無關,不過是一種權衡了一切利弊之後的利己行為。我這麼想着,來安自己。我一直相信這樣一個女孩不會愛上我,也不可能愛上,過去是這樣,將來還會是這樣。
「對不起,但是,是,都是我的錯,我,我真可惡,都是我的錯。」
還沒等我説完,薛書陽就下了腳上的運動鞋,然後神崩潰似的轉身跑了出去。我至今都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掉鞋子,也許是想把自己的白襪再髒,從而達到對自己的某種背叛,但白襪再髒也是白襪,呵呵,我不知道。
「喲,你小子真不錯呀。」
「有你的啊,這姑娘還好看的。」
「就是有點兒小。」
「哈哈哈哈,哎,你在哪認識的啊,也給兄弟們介紹幾個唄?」
「看不出來啊,你小子。」
隨後室友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説起下話來,我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要幹些什麼,只是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意識到,我應該追出去,於是我追了出去。
第19章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街道上瀰漫着淡淡的霧氣。「原來不是出,是落。」但薛書陽去哪裏了哇。
「書陽!」我若無旁人地大聲喊叫,絲毫沒有注意到校外的這條大馬路已經封路了,馬路中間墨綠的隔離欄已經被拆卸,路兩旁是無數的看熱鬧的人羣,鋪天蓋地的喧譁與騷動。警察沿着街沿站成一堵牆,把人羣和道路分割開來,越往前走,人羣就越密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從行人的口中偶爾聽到一些隻言片語,他們在説「火箭」。
火箭?什麼火箭?真是奇怪的人。怕不是這些人都瘋了。
「書陽?薛書陽!」前面的人羣裏,離我十幾步,我好像看到了薛書陽的背影,她也一定聽到了我的叫喊,微微地側過頭。我剛想湊近,人羣便一擁而上,佔據了我和她之間的所有空隙,突然一股暈眩湧上了腦門,我到我們之間這十幾步路的距離比十幾年還要久遠。
「來了,來了!」人羣一起騷動起來,紛紛舉起手機錄像,我順着空蕩蕩的道路那一端望過去,只見到從陰森森的夜霧裏,一輛巨型的平板車閃着橘黃的燈光緩緩地駛來了,同時伴隨着一股汽油的味道。平板車上,依稀可見一個白的圓柱體,反的路燈昏黃的暖光,完美得好像不是人世間的物事。我試圖搞清楚發生了什麼。
「火箭!火箭!」我身旁的一個騎在大人肩膀上的小孩子動地喊着。
對啊,今晚上好像是火箭發的子。
那輛巨大的平板車愈來愈近了,迄今為止,我都沒見到過如此巨大的通工具,那白的火箭,好像是一個巨大的棺材,或者是某個其他文明的產物,與鄙醜陋的平板車在一起是顯得那麼不和諧。它,那個白的火箭,不同於我們這些俗物,是翱翔宇宙的天使,在我們這個世俗骯髒的世界中穿行,幾乎象徵着某一個不屬於我們這個醜陋時代的輓歌。「耶穌!」突然眼前的火箭好像變成了十字架下耶穌的屍體,但下一秒鐘,我就被這個奇思妙想給逗笑了。
「薛書陽,你在哪裏哇?」
風越刮越緊了。街角的陰影裏,無數的漢和無家可歸的殘疾人茫然對視,他們的長髮在夜晚的涼霧裏變得粘稠不堪,散發着騷臭味,或坐或立,似乎想清楚發生了什麼。晚風把風沙吹進他們的軍大衣,漠然又糙的臉上寫着絕望,在不久的將來,他們便一個接一個地死去,像火柴在翻山越嶺後熄滅得悄然無聲,但此刻他們都用力撐大了自己渾濁的晶狀體,想要把眼前着火箭的形象盡收眼底。平板車來到他們的眼前,火箭上四個碩大的「中國航天」清晰可見。漢中有一個牙齒掉光了的老,朝着火箭駛過的方向撲通跪了下來,然後像拜菩薩似地開始叩頭,幾乎瞎了的眼睛裏閃着淚光。我看着心裏突然一緊。機油味越來越重了。
「薛書陽!你——在——哪——」
我的聲音完全被巨大的引擎聲和人羣的喊叫聲淹沒,突然我想到了六年前我們在科技館的情形,那時候我説我的夢想是做一個宇航員,她説她也想當一個宇航員。而眼前的火箭遺世獨立的美,幾乎在嘲笑我的懦弱與無能,在火箭的注視下,我不加掩飾地哭了出來,同時一種對自我的無能和懦弱的憤怒油然而生,而這種無能和懦弱,和過去一樣,將形影不離地伴隨我的餘生,使我無時不刻都生活在悔恨和分裂的影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