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洪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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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了兩個小時,道路總算暢通。
早上我連飯都沒來及吃,就將四個同學送到高鐵站,聽着他們興高采烈聊着海邊涼風、冰鎮啤酒,我卻只有羨慕的份兒。暑假剛開始,市裏一家圖書管要將舊報紙數字化保存,急需掃校人員。剛好這事兒是班裏一位同學的母親負責,活兒簡單、報酬又高、還有馬力十足的涼氣吹,她只吆喝了兩聲,就召集到我們五個人加入。忙碌一個多月,事情漂漂亮亮做完,大家商量着用賺來的錢去海邊游泳消暑,趁機把剩下的一個月假期用完。
多好的安排啊!可我卻沒辦法加入。不行,我得頂着炎炎烈,開車回家收拾房間。今年年初爸媽退休,因為我媽有哮,所以他們覺得濕潤温暖的氣候更適合養老。這理所應當,我非常理解也全力支持,只不過他們選擇我在上大學的第一個暑假搬家也太不是時候了。上了一輩子學,這可是我第一個不用參加各種名目強化班的大長假啊!
爸媽原本説要是想去哪兒玩或者旅行就不用回來,他們全權代勞。可是我怎麼能不回去呢?那是我的童年、我的家,自打有記憶起就住着的地方。我怎麼可能不告別就離開呢?事實上,我不僅要回去收拾自己的房間,還要在那裏度過最後一個月的時光。
我踩了腳油門,只希望能快點到家。這時電話鈴聲響起,我看看顯示板,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香香。我的心情放鬆下來,迫不及待按下接聽按鈕,笑着打了個招呼,「嘿,香香,有事兒麼?」
「沒事兒,等不及想見到你了!」歡快的聲音通過車裏的藍牙揚聲器傳過來。
我們已經五個月沒有見面,這是上大學後兩人分開時間最長的一次。香香是我是鄰居,自小一起長大。和我不同的是,香香高中畢業後選擇本市一所大學唸書,而我則去了一百公里外的大學。
「我大概半個小時後到家,你還好嗎?」我關心地問道。
香香的父母最近離婚了,對她來説很難接受。香香有一個完美的成長環境,至少從外表看。她的母親徐亞莉漂亮時髦,家境優越。除了在家相夫教子,就是把時間花在購物、旅遊和健身上。她爸爸朗傳易是家裏的頂樑柱,每天西服革履早出晚歸,我很少見到他。
徐亞莉不是個非常討人喜歡的女人,傲慢自大,我覺得她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我和我的父母。儘管他們看起來是一個美好、穩固的家庭,但我從很小就知道,她的父母相處並不愉快。好多時候香香會跑到我家,跟我一起寫作業、吃晚飯,有時候乾脆就睡在我的房間,直到她爸爸發現香香不見了,到我家來領人。朗傳易是個寡言少語的人,每次來接香香時總是顯得很沮喪。
「我很好。爸爸一直很忙,媽媽也搬走了。現在塵埃落定,我們可以看到這確實是最好的結果。」香香語速很快,但語調輕鬆。
看來香香對父母離婚的糾結已經過去,我暗暗慶幸。從年初得知他們離婚,香香跟我這兒傷心絕哭過好多次,回學校後雖然兩人分開,但大家幾乎天天都會在手機上聊幾句。香香説她父母其實兩年前就在討論此事,擔心影響她的學習才拖延隱瞞,直到香香上大學。她母親最近有了新的結婚對象,比她爸爸更有錢有勢。香香在學校結了新男友,兩人熱火朝天談着戀愛,雖然她爸爸對此非常不滿意。
「那就好,我還想説你別——啊——見鬼!」車子忽然劇烈傾斜,伴隨着輪胎爆裂的砰砰聲,我慌亂地驚叫:「不,不,不!天啊!」
「怎麼了?小霞?怎麼了?」香香在電話裏尖叫,好像開車的是她不是我。
香香是個非常善良熱情的女孩兒,如果非要從她身上挑病,就是特別戲劇化,什麼事兒都一驚一乍。情豐富是最輕描淡寫的説法,這個女孩可以讓她的課堂測驗一百分看起來像得了諾貝爾物理獎,也可以讓冒發燒像末期癌症一樣可怕恐怖。
「我想我的輪胎癟了,可能是爆胎……等等,我得看一下,回頭再打給你。」沒等她説話,我掛斷電話,把車停到路邊。在確認安全後,我下車繞了一圈。是的,就像我猜測的,車子右手邊的後輪胎果然癟了下去。
「可惡!」我忍不住使勁兒踢了腳輪胎,大罵一句。
今天老天爺一定非常討厭我。
好吧,我陷入困境,但並不表示束手無策。當初考完駕照,爸爸又付了一節課的錢,專門學習開車遇到緊急情況時該如何沉着應付,包括更換備用輪胎。通常情況下,我堅信女人的獨立非常重要,但在這個驕陽似火的八月下午,我真希望有個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能夠接手來換這該死的輪胎。
我得給爸爸打電話,路上車兩個小時已經讓我錯過和他們吃午飯,現在看來又要錯過晚飯了。剛從車裏拿起電話,電話鈴就響起來,屏幕上顯示出香香的名字和笑臉。她可真是個急子啊,我哭笑不得,接起電話道:「嘿,香香,我回家後去找你啊,這會兒我得給爸爸打電話——」
「不,爸爸和我會去接你。我們剛才説話時他就在旁邊,也聽到你説爆胎了。」
「不用,香香,我不想麻煩你們。」
「一點兒都不麻煩。我本來在家就沒事兒,而我爸已經窩在沙發裏看了一整天籃球。再説,你爸爸整個星期都在收拾行李,打包託運,洪叔肯定累壞了。」香香説得貼心又再理,我真心,「如果你確定的話,那可真是謝謝你了。」
「我當然確定啦,你待在原地別動,我們已經上路了。一會兒把你的位置發到我手機上就好!」天氣酷熱、頭正毒,周圍沒一片樹蔭,而我又不確定開着空調在車裏等香香是否明智。爆胎不説,要是連油也用光可就糟糕了。我往肚子裏灌了兩口水,將襯衣下襬在上綁了個節,再把頭髮高高紮起,橡皮筋毫不意外選擇在這個時候斷裂。不過這倒難不住我,從書包拿出一支筆,當個簪子在腦後的髮髻裏。
我還是一個勁兒冒汗,但現在只能先這麼對付着。我打開車門坐在座位上,兩腿搭在車外,祈禱香香父女早些出現在視野裏。
大約四十分鐘,一輛毫不起眼的小貨車朝我的方向開來。我起初沒在意,直到香香搖下窗户向我揮手,我才認出他們。香香倒是提過她爸爸有輛貨車,我一直以為是那種鋥亮豪華的皮卡,沒想到是輛單排小卡車。我趕緊從車裏出來,看着車減速倒車,停在我的車前面。
香香立刻跳出來,急急忙忙跑向我,大聲喊道:「嗨,小霞,你沒事兒吧!」
「香香!」我上去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兩人蹦蹦跳跳,好像半個世紀未曾見面。
「小霞。」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我旁邊響起,我放開香香,看向她的身側。
哇!天啊,香香的爸爸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模樣?
我大吃一驚,不過一個學期,朗叔看起來卻和記憶中大不一樣。以前他總是一絲不苟、緻乾淨的模樣,穿着考究的西裝和皮鞋,最熱的時候也仍然穿着襯衫,就像那些辦公室的骨幹英、高級白領。可現在,他不僅長出滿臉的絡腮鬍,而且一定增加了起碼十斤的肌。黑的牛仔褲很寬鬆,白的背心卻緊緊箍在身上,手臂出一大堆紋身。天啊,朗叔最近半年到底在幹什麼?我有些頭暈,明明頂着炎炎烈,我的皮膚卻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朗叔一向是個嚴肅的人,很少笑,也很少説話,至少我一直這麼以為。站在他旁邊,再調皮搗亂也能不由自主老老實實,比在自己爸媽面前還要禮貌規矩。不管怎麼樣,朗叔從來沒有錯過香香的生或者家長會,這也是我父母喜歡他的原因。不僅如此,他會在我們家沒人時幫忙簽收包裹,也會在他們拿重物上下樓時搭手幫忙。我爸媽説這位鄰居安靜沉穩,有些多愁善,卻非常友好。
但那是過去。
現在,這個男人所有柔軟的一面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肌牆。話説回來,記得小時候去香香家玩,她帶我到她爸爸的書房,那裏收藏了一把德國黑科衝鋒槍。據香香説,她媽媽特別討厭那東西,所以現在看到他一副特種部隊彪形大漢的模樣,倒也不該意外。
朗叔沒有費時間寒暄,徑直朝我的我的車走去,步態寬大自信,好像在尖叫着‘我就是我,我不在乎你怎麼想。’他看起來確實很,不在乎也天經地義。我像個花痴似的,盯着他的一舉一動,時間越長心跳就越快,手心也變得濕漉漉。雖然心裏知道泛起這種念頭非常不得體,那是閨的父親,不是影視明星或者網絡紅人,可我就是無法將視線從朗叔身上撇開。
幸運的是,我戴着太陽眼鏡,銀鏡面掩飾住我先震驚後花痴的模樣,更不希望讓香香察覺我在窺視她爸爸。香香也確實沒察覺,她的手機鈴聲響起,從香香的表情看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而且八成是她的男票嚴卓。大學開學沒多久,我就聽她時不時聊起這個男生。一年級還沒上完,香香已經決定把這位當成終身伴侶。香香的注意力被引到電話上,而且為了避開她爸爸,甚至退到馬路邊接聽,我們一會兒有場非常嚴肅的對話。
我清清嗓子,給香香的爸爸一個微笑,「朗叔。」
「鑰匙,」朗叔咕噥着伸出手掌,看起來很嚴肅。他總是這樣,但今天更是如此。
我把鑰匙放到他手裏,他立刻避開我的目光,徑直走到輪胎前。我也移開視線,把注意力轉向香香,這會兒最不需要的就是香香或朗叔察覺我突然對他產生興趣。
當朗叔給我換輪胎時,香香和我坐在他的車裏嘰嘰喳喳説着最近發生的事兒。她母親半年前搬出去,現在正忙着準備再婚,對方是一個非常成功的證券經紀人。他們爭吵了十幾年,倒是在離婚時友好和平。香香説因為她母親的工作是花錢而不是掙錢,所以她爸爸總是在一直工作。現在可以輕鬆下來,將更多的時間花在喜歡做的事情上。她爸爸也變得更加快樂,儘管我看不出來他哪兒快樂。
香香説話的時候,我的目光轉向朗叔。天氣炎熱,他的額頭滲出汗水,必須不停將腦袋歪到肩頭在背心上擦拭。明明是簡單的動作,卻讓他做的非常有男人味。長這麼大,我只跟和同齡男生往過。除非在運動場,這些男生絕對不會把汗往衣服上抹,也不會有人換輪胎。他們健身、旅遊、自拍,或者做其他更青時髦的事情。我敢打賭,朗叔一生中從未自拍過。
「小霞……你猜怎麼着?」香香一臉興奮。
我暗暗好笑,香香做什麼事都很誇張,這就是我説的戲劇化。和她在一起,就好像兩人在一個舞台上演話劇,她是主角,我是跟班兒。
「怎麼了?」我配和着問道。
香香動地揮舞雙手,眼眉盡是歡喜,「嚴卓邀請我和他們一家人去水庫消暑度週末。爸爸不希望我去,但我已經成年,當然可以和我男票一起過暑假,他沒有權利阻止,對吧?」嗯……香香沒有工作、沒有賺錢,她的學費、住宿費、生活費都是爸爸買單,剛買的新車也是,我會説他有絕對的發言權。不過香香是我的閨,長這麼大我從來沒有對她説過不字,當然會全力支持。我點點頭,堅定説道:「是啊,你可真了不起,一年不到,就能讓男票帶回家見家長,你什麼時候走?」
「下個週末。我太興奮了,小霞!你得幫我收拾行李,雖然我見過嚴卓父母幾次,但不過是打個招呼吃個飯。這次不一樣,我要住到他們家,可得給他們留下好印象。」
「他們會愛你的,香香。」我向她打包票,對此毫無疑問。
香香是所有父母都會希望兒子約會的女孩兒。她美麗活潑、甜美開朗、善解人意,可以説方方面面都是我的對立面。不止一次我打心眼兒裏,那麼多人希望和她當好友做閨,可她竟然能夠挑中我。
「搞定了!」朗叔走過來,將癟胎扔到他的小卡里。
「不是該放在我的後備箱,我以後可以去修一下嗎?」我下了車,關心地問道。
「已經沒得修了,只能換新的。」朗叔看起來很生氣,像個機關槍似的一個個吐字。
記憶中我們從來沒有坐下來談過話,但我在他家時朗叔總是很客氣。小霞,你要果汁還是冰凌?小霞,請代我謝謝你媽媽烤的海綿蛋糕。小霞,常來找香香玩啊!今天頭一回,他如此嚴厲地對我訓話。
「嗯……好吧……」我一時很難適應,不安地擺牛仔熱褲底部的蘇。
「我們走吧,香香。」朗叔的聲音還是硬邦邦的,扭頭又對我説道:「小霞,開車直接回家,別提速,那個備胎並不安全,難免不會出意外。」
「是,一定,真是不好意思,大熱天的,把你一路拖到這裏來。非常謝謝你!」説完,我抱歉地對朗叔笑了笑,幾乎用百米衝刺的速度回到我的車裏。
「爸爸!你怎麼能這樣——」我聽到香香斥責她父親對我的無禮,儘管她從來不會把混蛋兩個字叫出聲。
我關上車門繫好安全帶,窗户上的敲打聲嚇了我一跳,是朗叔。
我打開窗户,他還是一副陰沉的模樣,皺着眉頭道:「以後千萬別單獨坐在馬路邊,尤其是別穿成這副模樣坐在馬路邊。我以為你聰明着呢,小姑娘!」我去啊,朗叔走過來敲窗户的一瞬間,我原本以為他是來跟我道歉,至少解釋下為什麼今天脾氣這麼糟,譬如他喜歡的籃球隊正打得火熱,或者輸了比賽什麼的。沒想到我錯的這麼離譜!
我發動車子,回家一路上都在想朗叔是個男人味十足的混蛋。雖然男人味十足,但還是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