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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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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下有事,便不喚尤三姐來玩,而叫雲兒陪侍。那雲兒跟他多年,一眼便瞧出來他躊躇大事,也不擾他,也不過問,連動彈都不要他動彈,就身子扭在他身上好一番自辱尋歡,侍奉,便如同卸去他疲累一般。待到雷霆雨散盡,温温存存替他擦拭磨蹭,又換一件薄紗小衣,偎在他身上纏綿一番,才道:“爺想來是有心思……便是天大的事,也早些安歇,明兒再想,可好?”馮紫英也只能勉強一笑,彷彿自言自語道:“人説自古富貴險中求……卻不知那是説的上頭枱面上的人,若是無名小卒,往往險是險了,卻沒什麼富貴。”雲兒也是似懂非懂,卻是個知心着熱的,只好笑着道:“這些雲兒如何懂得?但求爺平安就好,要什麼富貴?”馮紫英也是苦笑長嘆道:“你説的固然是。但是我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明知前頭是萬丈深淵,也只好跳了……若有什麼不好的,倒是可惜了你。”他其實也是凡人,一時煩惱,忍不住就要將滿腔心事説出來解解煩悶,但是終究知道説於雲兒聽,平添她煩惱,也於事絲毫無益,想了想,換個略略可説的話題道:“不説這個……我瞧上了五爺園子裏的一個姑娘,回頭想問五爺要了來,到這裏來,你可容得?”雲兒倒是嫵媚一笑,也不抬頭,就把小臉搭在馮紫英膛上道:“我知道……爺看上了那個叫晴雯的麼……睡夢裏還説呢。爺放心……只要爺不嫌棄我,你要了來,我和她姐妹相稱,還有後頭院那個尤家小妹妹,一塊兒給爺玩受用身子……我出身如此,爺肯收留我,容我過了幾年好子,我若還不知足,不是天地也不容了。”馮紫英聽得又歡喜起來,重新壓倒雲兒雲雨,自也難以一一盡述。

這真是:千古兒女事筆墨難形容盜拓依嬋娟風塵持拂紅種種風些些纏綿處處機關點點心莫知女兒痴也莫欺少年窮奴心嬌兒驚破天賊膽沸騰烈如龍憑得到頭來皆是空亦要一聲嬌斥震九重東風未曾起一地掃梧桐第一百零五回:優伶奉承貪生一念,小婢密語思幾分卻説第二,馮紫英起來,雲兒伺候着洗漱,用過早點,他便整冠束帶,喚家人常隨跟了,離了雲兒處,去詹事府點卯。

一時讀了常稟帖,又見了幾個小吏,便叫下頭“取了昔裏罪餘的嬪妃家書來檢閲,要查案子”,到了午間,見是個縫兒,便要出門去順天府勾當。才到門上,可巧見是敬事房採辦內宮文墨用度的小蘇拉太監來取對牌,想起一事,叫住那小蘇拉太監,只問道:“現如今瞧着你們內裏辦差,越來越不經心了,頭回在園子外看到你們送到五爺園子裏的內用書卷,都不用書格,只用個箱籠摞着,這成什麼體統?可有另具形錄名冊?回頭大內也要備着原本,丟了,你們幾個剝了皮也擔罪不起。好好一座紫城,給你們這羣沒體統的奴才,得東拉一件西拉一件的。等爺空了,定要好好回了五爺和軍機,整治你們一番。”這小蘇拉太監是伺候慣這些朝臣門奴的,俯仰之間,已是揣摩其意。原來其時天下文字筆墨皆有朝廷管制,一為管束人心、二為愚蒙子民、三為昌化聖教。

如有一等詞豔賦、宮圖鑑、風月古記、小本傳奇,乃至教養女兒家古怪行、別樣妖嬈、嬌風奴德的傳世書籍,本就為士大夫所不齒,更是斷斷不可於外間。

偏偏那大內太監雖不能人道,卻最能揣摩其主人情,知道憑是那天子宗室、親王阿哥、六部執宰、公侯大臣,明面上越是正經人家,其越有不肖子弟偏最好此道。更有那一等士大夫,最愛府中奴,用盡了風月小意頭來伺候,卻偏偏道貌岸然、自持端正説不出口的,如此便更愛用此等書卷,教養宮中府上女兒奴婢。更不要説一些王侯子孫,不過是承着祖上功業,手不能提肩不能擔,除了“風月雲雨”一概不知……故此大內歷來有慣例,收藏此類書卷,分門別類,造冊入庫,謄寫抄本,卻也不好明説,不過是睜眼説瞎話,只當是“收天下文卷”

“查驗典籍”的名頭入庫罷了。除了供奉天子內宮用途,太監們也夾三帶四的,給些侯門望族送去抄本當是孝敬。只是如今,偏有個和親王五阿哥弘晝,卻是個荒唐不羈的,竟絲毫也不忌諱,三天兩頭下條子,明目張膽的就叫內務府呈貢此類書卷入大觀園中,給他的奴“小主”薛氏寶釵檢閲分發,竟是一副擺明了“本王就是要調教女奴”的模樣兒。內務府咋舌之下,自然更只有小心巴結,四方蒐羅……只這小蘇拉太監尋思着:這等事情,無論如何好説不好聽,這當官的個個好,卻個個都説自己不好,才是規矩;這馮大人如今問起,想來也是府上有所需要,藉着由頭點撥自己順着這個話題説話罷了。

這起子太監本就是宮油子,一時又有了主意,立刻轉了巴結笑容道:“回大人,大人只管放心,敬事房管的內用書卷,都是有冊子的……便是貢到五爺園子裏,也是尋人抄錄了的印刻本,一本刻五本,原本造冊入庫不得擅啓,是大內的老規矩了。奴才豈敢疏忽……”説着,從靴筒裏取出一個小冊子裏,打開唸到:“歷來送到五爺園子裏的書卷,共六十五種,兩百四十二卷……有《太真舊事》、《嬋娟野語》、《羅衫玉》等各三卷、《百羞經》、《落珍珠》、《嬋娟錄》等小本各三卷……”馮紫英本不過是出門時偶然想起,聽着太監饒舌,一邊跨出門,一邊揮揮手笑罵道:“混賬,難道還一卷卷念來?六十五種你爺我聽到什麼時辰去?回頭送一本名冊到我這裏,我要清點的……”那太監就腿兒陪走幾步笑道:“是,是,裏頭還有幾本孤本的抄本,送過來大人一併查驗,算是個查檢驗呢……大人若發覺錯了,只管打折了奴才的腿……”馮紫英也是好笑,又啐罵兩聲,拋下那太監,出漏街,看看天尚早,便叫了一頂小馱轎,去順天府裏見府台魯務治,只説是要見見昔裏囚的那個“小顏生”。那魯務治連聲恭維之餘,也知道是王府秘聞,不好打擾,自然由得馮紫英去。

説起來,這小顏生亦是個可憐的,他本是京中梨園名班“壽熙班”的小旦,雖是優伶,也是公侯名門進進出出,素常有些臉面的人物。陰差陽錯被馮紫英誤捕,還供出柳湘蓮來,惹出和親王行宮大觀園裏一場潑天大案;那尤三姐被處置、柳湘蓮私逃乃至最後情妃秦氏可卿自縊天香樓上,説起來都因此而起。雖然於他本是個“誤捕”,但是畢竟説到頭,他也的確是個“賊”,偷過大觀園裏古董,馮紫英以賊名兒拿了他,也不算冤了去。那順天府魯務治卻也聰明油滑,不肯輕判也不重罰,只稀裏糊塗罰他個獄中苦役。這小顏生亦曾央求原本壽熙班的班主、並幾個昔裏的恩客上下打點,素年積的金銀梯己在順天府裏使了個乾淨,卻也不過是換來獄中些許善待,並出不得大牢去。在獄中七、八個月,他是個優伶出生,又生得俊俏,自然少不得脅迫之間,供獄中營兵姦污樂、消遣男風。他也算是昔裏京中名伶,識得不少京城裏男女粉頭,更不得已間,替幾個獄卒、師爺、牢頭拉拉皮條,哄騙些個幼年的男女小伶童來順天府大牢裏“出活”。説起來,那昔年風光時節,這小顏生也自認是個雅緻伶人,不過是偶爾給王公貴族們玩玩身子罷了,如今才是污穢不堪、夜煎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裏頭的悲苦形容不盡。

這壽熙班雖是戲班,王公貴族裏跑得勤快、六部里人事通達,本來也算是京城梨園行裏的一霸,有頭有臉的班子,尋常衙門都不來招惹。漫説放賬借貸、強沽幼伶、欺行霸市、女童,就是倒賣賊贓、關説官司甚或掮賣爵祿也是常有的。這一干戲子,攀龍附鳳得意之時,自以為也算是“人上人”了,酒樓茶館裏每每耀武揚威、説盡天朝文武大事、戲談王侯閨中秘聞,踢天井、吹牛拍馬,一時也是別有一番風光。奈何壽熙班得罪當今五阿哥和親王之事,京城上下無人不知,縱使弘晝自持身份尊貴未曾荼毒,又有哪個衙門、哪部府寺、哪方貴人、哪家公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為了個戲班子,冒風險惹這位天字第一號荒唐王爺不高興?一時樹倒猢猻散,飛鳥各投林,平裏奉承的那些“恩客”個個好似路人。如今班子早就沒了,昔繁華散盡,一眾略有顏的伶人都各自投人去了,柳湘蓮下落不明,那壽熙班班主更是南遁兩廣另謀生路,算起來,只這個倒黴蛋小顏生死不死、活不活的困在順天府獄中。到了此刻,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真正天家貴胄,點滴是非恩怨,也不是他們這等身份的人招惹得起的。他獄中每每也只能自嘆,這所謂:貴人一俯仰,黎庶幾年忙;王侯一錯,貴人皆荒唐;天子一顰笑,王侯也堪傷……卻也無可奈何。只盼過兩年風聲淡了,再求求魯府,尋個生路出去,離了此處南去,此生不再踏足京城了。

便是今兒馮紫英,到了牢裏提見他。眼見這“小顏生”,昔裏也算是個俊俏粉頭,如今被囚了已大半年,形容憔悴、泥垢污濁不成個體統,哪裏還有半分粉頭小生的模樣,七分厭惡之餘亦有三分嗟嘆,卻只端坐了,半默然不言。那小顏生更不知這個活閻王來是禍是福,也只好怯生生跪着賠笑……

好半,馮紫英倒似乎想透了什麼心思,想想這不過是籠中一鳥,也沒旁得值當的跟他廢話,只待著臉説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官話,又道:“……本官是看你還有三分可用之才,又是個優伶,給你尋條生路。如今天子身子欠安,京中戲班都遣散了,可巧,有個要緊的會作詩的大官……他家裏要給夫人辦壽辰,還少一班內帷好戲,卻誇口説戲不聽,就要新奇的……本官麾下有幾個不學好的小雜,説起有個傳奇本子,你可尋幾個昔裏梨園行的朋友,要好顏的,來好好殷勤排來,趕明兒去伺候那門貴胄,伺候的好……將功折罪,魯大人也有面子,抬抬手,説不定你能早些出去”。

那小顏生此刻但能出獄,便是做牛做馬、做雞做鴨也是歡天喜地,何況只是排戲,本來便是輕車路;便哭得稀里嘩啦叩頭道謝,又索要本子,又被馮紫英啐一臉罵道:“混賬!若有本子,還用你做什麼……只有一個故事,叫什麼‘楊妃凌香’。也是你們梨園行的古記了,只是你年輕,未必就演習過,回頭……你尋幾個昔裏懂戲的夫子一起斟酌,排出本子來就是了……自然……這戲風,要有些風月意頭,怕犯了國家法度,外頭找人演了更怕有人説有傷風化……如今你本來就是戴罪,只是試演,那大官本就是管着文字戲理的,給他瞧瞧,算是驗看,若演的好,就罷了,若大人們説還是不妥當的……就只演一回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