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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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就在綴錦樓外頭的大廳裏,鳳姐已命人暖暖的燒出地龍來。四周圍廊上掛着三五十個新巧的宮燈,有刀馬人,有八仙屏,有小瑤池,有龍鳳柱,燈罩皆是些新糊上去的黃裱紙,上頭或一詩,或一句,皆是園中姊妹年前各自玩來設的燈謎。大廳院子裏,丫鬟太監們早將殘雪掃盡,卻搬來八個琉璃大缸,八方落定,裏頭皆用淨水,反映那花燈之,格外璀璨玲瓏。大廳門廊上,厚厚的掛着兩層簾幕,一層是藍布重棉擋風拒寒,一層是小珠碎花簾子點綴。裏頭,也刻意的不用規矩,橫七豎八擺了十來張酸枝木的小几案,每張几案倒可以寬寬敞敞坐上三個人。几案內側都設有狐裘暖噠墊得軟軟和和的椅子,下頭都有一個暖腳的小爐,邊上還有一個
巾架子,下頭小銅爐燒着一盞香油燈,上頭一盆熱水微微灼着,也不至於太燙,也不會涼了,掛着
巾、手爐、口盂一應物件。那幾案上自然是官窯內造的酒杯、茶杯、碗筷、碟盆,便是尚未上得菜品,也是乾鮮果子、什錦
餞、
緻小點擺了大半桌子,又用一盞聚耀燭燈照明。大廳北座,自有兩個几案別樣不同,略略寬敞些,一個居中,一個略側。這些几案雖是橫七豎八的,其實細細看去,都可以一側兒略面向西。西面圍出一塊空地來,卻塔了一個五彩妝點的小戲台子。上頭一盆盆宮花、盆栽、珊瑚、銅錢樹,堆得富麗堂皇,當真是用盡合歡心意,盡是天家風
。
鳳姐自午後,就遣了奴兒丫鬟乃至自己和平兒一房房去請。既然弘晝説了不來,便是姊妹姑嫂們小聚相歡,雖然此刻情景比得往年寧榮之事不同,但是眾女入園已有了段時光,那等子見面再羞澀恥辱,也拿捏不出來,能偽聚天倫相會除夕,也再沒個年下獨處的。到了晚間,陸陸續續的,寶釵攜着鶯兒、文杏,跟着寶琴,湘雲攜着翠樓、翠雨,攜着司棋、繡桔,探
攜着侍書、翠墨,惜
攜着入畫、彩屏,李紈攜着素雲、素梅,岫煙攜着篆兒、籬兒,尤二姐攜着善姐都來綴錦樓裏落座;李玟、李琦兩姊妹雖小,倒也單分了一桌,襲人攜着晴雯、麝月自然也來玩笑,便是王夫人、薛姨媽本來不敢來,鳳姐好説歹説,親自相請,也在角落裏坐了一桌,連一向難得應酬的黛玉也攜着紫鵑、雪雁,妙玉都攜着智能兒來坐,顧恩殿裏,蕊官、鴛鴦輪班伺候弘晝,就是金釧兒、玉釧兒姊妹都帶着繡鸞、繡鳳來一起相聚。至於其餘略有頭臉的丫鬟更是洋洋的來了一羣。
滴翠亭裏,除了一個蕊官侍奉弘晝左右,以芳官、齡官為首,豆官、藕官、葵官、艾官、茄官等女早就在西側的小台子上裝扮了,琴、管、笛、蕭、用盡了暖音歡曲助興取樂。
弘晝不在,眾女倒略為放得開些,一時在外頭猜猜燈謎,一時三兩成羣説説笑笑、卿卿我我。因見鳳姐特地將小几案都橫七豎八擺放,也知她是用心有意“不要講究園中位份,我們且疏散些”的意思,眾女自然也歡喜,無非是我和你要好,你和我要好,亂坐一氣。只是有心度量着北側的兩個几案略有不同,一個居中的自然是鳳姐的,另一個卻也沒人敢去坐。
哪知才要落席説話,鳳姐又已經自外頭親自攜手引了元進來,眾人才琢磨着這鳳姐一番良苦心思。今兒除夕聚宴,弘晝不來,勉強也算是“家宴”,自然該為這昔
賢妃娘娘的元
,有個安
遮羞的場面兒,只是她連位份都沒有,弘晝也尚未臨幸,卻偏偏昔年富貴榮寵,無人可及,故此才勉強在鳳姐下頭特設了一几案。
那王夫人前幾,早由鳳姐安排着和元
私下見過。不過是母女重逢,抱頭痛哭一番,亦説不出許多話兒來。倒是那鳳姐藉故走開,王夫人才顧不得羞,軟語相勸,只哀告自己這昔
裏尊貴榮崇的大女兒:“女人家到了這一步萬事都休,説不得什麼貞
節烈的,一定好好侍奉主子;大姐兒你雖也有了幾歲年紀,到底還是青
好顏
的,我瞧園子裏沒幾個及得上你,你若用心,只怕主子還肯賞用你身子……我是羞辱不堪,沒臉面教你甚麼的,只是我們母女今生還能見見面,已經是我們此生不能想來的恩澤福氣了,便是凌辱羞臊我們也該一起忍了……你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受主子這樣的恩,還不用些羞恥意思來報答主子,便是天也饒不過……主子愛瞧女兒家羞恥我們便羞恥,主子愛瞧女兒家馴辱我們便馴辱……我要不是在園中位份低微,不敢貿然去見主子,恨不得……總之為孃的沒有再害你的,千萬留意”,那元
又羞又苦,不想母親居然如今落得如此地步,卻也未免有那“親人再可一見”只之喜,悲喜
加之時也説不出什麼來,只是默默落淚。
只是她才元才進園子,今兒又是除夕佳節,心中便有千般委屈,萬分羞臊,也知鳳姐是一片好心。此刻自然只能強顏歡笑,和姊妹們一一相見,見了王夫人、
探
等也不好説些傷心話兒的,才各自落席而坐。她本是個伶俐人兒,在宮裏呆的久了,最知道位份尊卑要緊,見那鳳姐給自己安排的位置竟還在眾人之上,如何肯坐,死命辭了,就在另一側的几案裏坐了才罷了。
眾人才都安坐,小丫頭們已經是熱熱的酒、鮮鮮的果子、燙燙的鍋子、潺潺的茶水似的端了上來,鳳姐卻端起個小酒盅,笑道:“這園子大,姊妹們多,難免今兒頭疼腦熱,明兒小病小災的;難得今兒倒是人全,姊妹們居然大多都在,又是好
子,我卻説幾條我的‘規矩’,大家都要賞我三分薄面,應和我才是。”眾女雖聽她在玩笑,也隱隱聽出來她有“上位對下位吩咐”的意思,憑是“除夕家宴”,如今園中自然以她這唯一的“妃子”為尊,自寶釵起,連着眾女,並王夫人、薛姨媽都起身恭敬萬福:“一切都憑鳳妃吩咐……”,便是元
,也不知怎麼稱呼,都起身隨着眾人萬福示遵。
鳳姐不由咯咯嬌笑,連連招呼眾人都坐,才説:“頭一條就是今兒要盡興,大家卻該説説笑笑的,你們‘雅’的別嫌我們讀書少的俗氣;我們幾個睜眼瞎也要鼓舞起來説笑,該行令行令,該説笑話就説笑話,想走動也成,想歪着我還備了靠枕,開心要緊……第二條便是用酒,我知道姊妹們都不太用酒,只是今兒個是除夕,大年三十的,一年就一回。我讓平兒在每個桌子上都安置了一壺暖酒,卻是大內送來的花瓣兒釀的酒,叫什麼……什麼來着?”一旁平兒早笑道“叫羣芳髓”,鳳姐也笑道:“便是這個羣芳髓,甜絲絲淡咪咪的其實很好用,跟水似的,大家多少都用些個,然後才用茶。倒別勉強,卻也別太拘束,也是一年個光景。除了林妹妹身子不好才用了藥也就罷了,旁個若是有誰一口酒都不用,豈不是辜負了我折騰大半個月,要罰她!”眾人都笑着應是,哪知連那黛玉素常裏冷傲,今兒也不知怎麼的,居然端起那小杯子,都在眾人矚目之下微微抿了一口,竟是示意“自己也不例外”。鳳姐不由歡喜展顏一笑,才接着道:“這下一條就是,姊妹們平
裏都在各房裏,人説那是家家都有煩心的事,難免有些個頭碰腳、腳碰頭的不開心念想,何況有些人如今也不在了……只是今兒是除夕,我卻偏偏不許大家愁眉苦臉的,大家有什麼傷心難過的事兒都暫且扔了;等過了十五,我陪着一起難過,今兒卻不許提,好不好?我想,便是我説了不算,主子是有旨意的:‘年下也別想些窄心事,盡興一歡’。主子的旨意,大家該當回事。誰今兒要是哭哭啼啼的……必要罰她……可好?”眾人一聽,便知她意。論起來,旁人也就罷了,一個是妙玉、黛玉等幾個天
裏淡淡的,一個是尤二姐如今淒冷無依,一個是元
姊妹母女難免有那哀傷羞恥的心頭痛處,只是她“偏偏不許”,雖説的嬉笑,已是帶着威風煞氣,再説是一番好意,如何不遵。便是元
,竟是覺着緘默不妥,端起酒杯來竟是開口輕聲應和道:“鳳……妃説的很是。年下姊妹們當歡笑一番,哭哭啼啼成個什麼模樣?
…
…”眾人明知此刻園中最是傷心尷尬便是個她,見她居然有這等膽雍容,倒也不由傾倒。
鳳姐點頭又道:“這下一條,便是年下賞賜了,古董傢俱,陳設裝飾,連帶太太依着內樣做出來的年下新衣裳,大份的月例用度,都已經分了,還有主子額外恩賞的一些小意兒玩器,如今還在我這裏……我倒分了二十幾份,便想着有心逗個樂子,外頭是姐妹們做的燈謎兒,回頭大家有了酒,一味坐着倒不好消食,可以走動走動看看燈猜猜放放炮仗……內務府還送來了那麼大個的煙花……誰有膽量也可以去放;大家盡興玩一玩,誰猜出了誰的燈謎,或者是放了煙花炮仗取樂了,自然要該賞一份子年下,別説是小主、小姐、姑娘,便是奴兒丫鬟一體是這規矩,若是有誰一個玩意兒都沒有,咱們也要罰她,可好?”眾人聽她如此有興致,也都連連説好。有那頑皮的,已經要等不及去看燈謎、找煙花。誰知鳳姐笑道:“這最後一條,才是要緊的……”她有意頓了一頓,眾人知她必有要緊話説,本來嘰嘰喳喳正在説笑喧鬧,也都靜了下來,哪知鳳姐噗嗤一笑,指了指西側枱面道:“我叫芳官她們早就備下了曲兒,這裏笙管笛簫樣樣齊全,今兒除夕辭歲,咱們若是隻是頑皮或是飽醉,卻不是跟外頭的莽漢一樣,成什麼體統?
…
…依着我今兒的意思,小主、小姐、姑娘們都該助興,今兒能歌的要歌一曲,能舞的要舞一段,會撫琴的要奏一首,你們‘風雅’的也可以作詩搪……總要大家不可一味靦腆,該歡笑一通才好。奴兒們,丫鬟們有興致也可以來湊份子,只是小主、小姐、姑娘們卻一定要有……而且,不拘演個什麼,總要帶了些風
味才好呢……”她説到這裏,到底也嬌羞,微微看了看眾人,才紅着臉蛋鼓舞道:“主子恩典,説今兒身上不
,不來這裏了……只是我想,主子在與不在,我們都是主子
奴,這一條最是要緊的。便是高樂,也不該忘本。所以便是遊戲,才該想着自己身份,做些風
態度,來愉悦主子……其實昔
裏,那秦氏也説過這個道理,她是
賤無德,叛了主子,該死!但是她話裏這個理,還是對的……誰今兒不依着我,也該罰!”眾人也有叫好的,也好沉思的,總覺得這鳳姐兒説的竟是頗有深意。園中女兒家,位份到了姑娘之上的,除了一個襲人外,個個都是大家閨秀,自小兒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作養得一片靈秀。便是不能歌舞,彈個琴、
個詩、唱合個詞調,助助佳節興致也是該當的。只是一則鳳姐既然言明瞭“要帶風
味”,雖然眾人為弘晝之奴已經有了時
,只是到底面
害羞。二則她既特地説了“能歌的要歌一曲,能舞的要舞一段”,如何能不遵從,明知她詩詞上平平,難道個個胡亂謅兩句,掃她的興致?三則她這番雖然説得一片温和,但是抬出弘晝來做牆,隱隱有風雷之聲,如黛玉、寶釵、妙玉等心思細密的,安能不知她是藉機告誡眾人,如今園中以誰為主已定,該是她鳳姐立威立權的時光了。四則,她剛才還明明説了不許説傷心事,偏偏居然敢冒園中如今的忌諱,特地提起“秦氏”二字,而且竟然下了考語“
賤無德,叛了主子,該死”,連帶着前頭的話,怎麼聽着都是一片警告“莫再學秦氏”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