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唧唧歪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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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陳瑤很入,她反覆問我男主是不是真的給槍斃了。這不明擺着的麼,簡直莫名其妙!説這話時,我們正在學院路上吃⿇辣燙,陳瑤紅着臉,可勁地流汗。
打飯店出來不到七點,天陰沉沉的,満眼都泛着一層灰白⾊,塑料垃圾⾼⾼飛起,遙遠得像一隻只斷線的風箏。我們一路小跑,但終究沒能躲過兇殘的暴雨,劈頭蓋臉的水珠頃刻帶來一片汪洋大海。
陳瑤有些奮興,試圖冒着雨走,她拽着我的手,説快跑快跑。無奈雨實在太大,大碩的雨點砸在⾝上都咚咚作響。
而満世界都是這種聲音。毫無辦法,我們只能就近躲到了一個廢棄售樓點的走廊下。短短几分鐘,已伸手不見五指,電閃雷鳴中,除了水,便是水花。陳瑤不停地捋着頭髮,後來就蹲到了地上。我也有樣學樣地蹲了下去…站着實在有點冷。
大咧咧地講了幾句俏皮話,卻沒回應,我以為雨太大陳瑤沒聽見,就湊過去喊了一嗓子,正是這時,我才發現這個垂着腦袋的人在瑟瑟發抖。我問咋了,她還是沒反應。
等掰過肩膀,我立馬後悔了。披頭散髮下,她大張着嘴,卻一點聲音都沒有,至於那濕漉漉的是雨水還是淚水,恐怕早已分不清了。週一下午沒課,打球回來準備吃飯時,發現有個未接來電。
撥過去,呆問我忙啥呢,是不是上課去了,我説打球了,他哦了一聲,便沒了言語。我問咋了。
他笑笑説沒事,半晌才又説:“王偉超沒了。”他聲音黏糊糊的,像含着一口痰。條件反般,我趕忙清了清嗓子。***他比以往白了些,以至於顯得更胖了,五一時剛剃的莫西幹頭被強庒下來,梳了個偏分,右耳側頭髮有些參差不齊,似沾了一團皺巴巴的⽑線,看起來很假。
西服是黑⾊的,沒打領帶,可能是為了避免把脖子襯得太短吧…我是這樣想的,最起碼勒得太緊會讓人不自在。棺木內外花團錦簇、松柏蒼翠,清亮的燈光下,王偉超像個巨型糖果,被裝點得無比安詳。
這副神情對一個連平常覺睡都難掩凶神惡煞的人來説過於誇張了,不太實真。遺像擱在供桌上,稍顯模糊。
但人很瘦,笑容鋭利如針。煙熏火燎中瀰漫着一股莫名味道,類似於幼年吃死人大鍋飯時嗅到的那種香味,但是不是同一種東西我也拿不準。
站在弔唁廳的冷蔵棺前,充斥腦袋的淨是這些玩意兒,我甚至想,如果不是那台孜孜不倦的冷凍機,在這樣一個季節,我親愛的朋友會迅速膨脹起來。
像雨後的菇蘑那樣生長得大碩無朋。午飯都沒吃,我就回了平海,只來得及跟陳瑤打一聲招呼。因為呆説弔唁就這一天,沒準兒下午就要火化。我説這麼急啊,他説是啊,是啊。人可能是4號晚上死的,5號中午才發現,一家人悲痛絕、手忙腳亂。
他也是今天一早剛接到王偉超他爸的電話。也許是消息太突然,加上對方几近失聲的尖利噪音,他一度以為是惡作劇,嬉笑着罵了幾句,然而很快,哽咽吹號般在耳畔炸開,除了愣了愣神。
他唯一能做的是起了一⾝雞皮疙瘩。説這話時他不間斷地捶着方向盤,力道不大,像初中那會兒拿雞⽑撣子敲過一摞厚作業本。
我能説點什麼呢,我卯足了勁兒,最後只是仰頭灌口水。王偉超死於急心梗,這個強壯如牛的傻竟和爺爺一樣脆弱,難以置信,甚至有些可笑,或許哪個平行宇宙里老大爺會為他選一個牛點的死法,誰知道呢。
到平海時三點出頭,呆在長途客運站外候着,他開了輛老豐田出租車,載着我直奔西南郊的市殯儀館。
當然,路上沒忘捎了倆客人。禮金封了501,其中301是臨時借的,呆説哥幾個還攢了倆花圈,人鋼廠的朋友都弄有,你不弄説不過去。
如他所説,確實如此,弔唁廳裏的花圈和花籃比人都多,工會的,電工組的,首當其衝是陳建業的,擺在冷蔵棺的正後方“天妒英才”云云,署名很簡單,就一個“陳建業”
…
據聞,此乃特鋼職工的標準待遇。
大廳有個三四十平吧,稀稀落落沒幾個人,連哀樂都低沉得幾不可聞,給人一種清湯寡水的覺,此情此景與想象中的完全不同。王偉超他媽靠牆跪坐在地上,看見我們就要爬起來,但沒成功,她本來就胖。
這會兒整個人似乎都是腫的。一早我就琢磨着安兩句,結果話到嘴邊變成了嘆出的一口氣。
他哥我是第一次見,架了副眼鏡,文質彬彬的,説起話來細聲細氣,打殯儀館門口一碰面就先讓煙,兄弟倆長得像。
其實我不止一次想象過這個曾在廣州搞打口帶的人會是一副什麼模樣,在他引導下,我隨了禮、上了香、鞠了躬,又在火盆裏燒了點紙錢。室內涼得厲害,連火焰都喪失了温度。
供桌上除了幾個獼猴桃,再無他物。沒人披⿇戴孝,更沒有競爭般大聲慟哭的熱烈場面。我不知道這對王偉超來説是幸運還是不幸。
我們幻想過各種死法,要搞很多女人,要坐在金山銀山上去死,所有這些庸俗的、注満荷爾蒙的花兒,敵不過現實的一場宿便。
呆問是不是待會兒就火化,好半晌他哥才看看錶,説:“得看情況。”大概過了十來分鐘,哥幾個杵門口菗煙時,王偉超他爸領倆道士進了門。
他衝我們點點頭,示意從松花江上往外搬東西:煤氣罐、煤氣灶、黑炒鍋、大鐵勺,外帶一大兜白芝⿇,少説得有兩三斤。芝⿇當然是用來炒的。
關門閉窗,停了哀樂,熄了燈,在微弱的燭光和爐火下,倆道士載歌載舞。説來好笑,我一度以為他們會一直這麼跳下去。
直至筋疲力盡、吐血而亡,不想沒個三兩分鐘,兩人便氣吁吁地停了下來。男道士上鐵勺,開始翻炒…既便如此,摻着芝⿇焦香的糊味已遍佈整個房間,不知這算不算技術失誤。
女道士繞着棺木踱上一圈後,就着翻炒的節奏,重又開始肢體表演。每跳一下,她都要慘叫一聲,像被鐵勺動攪了內髒。
肥⾁顛動着,甩出大巨的陰影,攀上花圈,又被拋到牆上。越發濃郁的香氣中,我竟有些昏昏睡。還好男道士一聲怒吼,警告了我,他在遺像前灑上一杯酒,便唱了起來。
調子應該是來自哪個劇目,很耳,可惜吐字不清,又帶點張嶺或山西口音,費了好大勁我才聽了個大概,他囑咐年輕的鬼魂在陰間要好好生活,勿牽掛家人,這些上好的芝⿇種了,要好好種,等哪天豐收了就回家看看。
燈亮時,大家似乎都有些瞪。王偉超他媽仰臉斜靠在牆上,半張着嘴,凝固了一般,她那花白卷發下的慘白臉⾊我大概會銘記一輩子吧。經確認,王偉超他爸説今天爐位不夠,要等明早第一爐。這位前副段長皺着眉揮了揮手,彷彿談論的不是兒子,而是車間裏的一鍋鐵水。
幫忙收拾好東西,我們便告辭,出了殯儀館。呆受指派,先去送王偉超孃舅家的倆親戚,哥幾個只能蹲在柏油路的樹陰下傻等。
⾝後是麥田,焦⻩得如一片火海,遠處傳來柴油機的轟鳴,我極目望去,卻不見蹤影。短暫沉默後,呆們開始扯皮,比如把麥子點着了會咋樣,比如冷蔵棺一天租金多少錢,能不能用來練玄冥神掌。
夕陽逐漸隱去,但灼熱依舊,當然,此時此刻,灼熱多少會讓人舒服一些。王偉超前一陣過生曰時給我打過電話,説在哪哪哪喝酒,當時有傻嚷嚷着讓老禿滾回來,我心説我爹過生曰我都沒回呢,裝什麼啊。
王偉超大着頭舌,説近期要到平陽玩“你可得招待好了!”
“還有…”他像是尋思着什麼“要看你們樂隊演出!別一天淨會吹牛!”在鎮上溜達一陣,最後還是回市區找家小飯店,擼了點串兒。兩瓶老白乾只下了一瓶,大家都有些意興闌珊,哪怕個個表現得跟害了甲亢似的。
席間話題天南地北,什麼月全食、海南大佛顯⾝、魔獸世界公測云云,口水都能燴一鍋湯,等放下酒杯,又實在無話可説的時候,總算有人提起了王偉超,他倒也沒説啥。只是把“王偉超”三個字和語氣詞連到了一起,但這足以像顆深水炸彈,讓所有人從孜然和酒精的海洋中抬起頭來,然而關於人生,誰又能説點什麼呢?臨上車,我問那倆道士炒芝⿇啥意思。
“你想啊,”呆説“芝⿇炒了還能發芽嗎?別王偉超,就愛因斯坦來了也種不活啊。”他説得平常,我卻不由想到那張慘白的臉,登時打了個冷顫。
一幫人商量着去哪兒玩,唧唧歪歪的,始終沒個定論。過橋時,有呆説上宏達打一炮,大家都嗤笑起來,我這才受到撲面而來的光。夏曰啤酒花園沿着大堤一溜兒排開,與去年相比並無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