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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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夫人是在午後離開好客的蒂涅茨動⾝到克拉科夫去的。那時候的騎士們,來到較大的城市或城堡訪問某個名人,總是穿上全副作戰的甲冑。而且按照慣例,一到門前就立刻卸下;事實上,按照慣例,總是主人用下面這樣一些話請他們卸除甲冑:“請卸下你們的甲冑吧,⾼貴的爵爺;您到了朋友家裏啦!”這樣的進門儀式是被認為比較體面,而且增加了騎士的⾝價。為了符合這種浮華的習慣,瑪茨科和茲皮希科穿上了那兩套最精良的甲冑和護肩——這是從敗陣的弗裏西安騎士那裏贏來的,——光輝閃耀,鑲着金邊。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是個見過世面、見過不少騎士的人,而且善於鑑別戰爭用具,他馬上認出這兩套甲冑是米蘭一個最有名的甲冑匠製造的;這種甲冑只有最富有的騎士才購置得起;每一套都值一大筆錢。他斷定,那兩個弗裏西安人在他們本國人中都是有勢力的爵爺,所以他更其尊敬地看待瑪茨科和茲皮希科。他們的頭盔雖然不是普通的頭盔,可就並不這麼貴重了;但是他們那兩匹披着非常好看的馬衣的⾼大的種馬,卻使得宮廷侍從們大為羨慕和讚歎。瑪茨科和茲皮希科坐在很⾼的馬鞍上,可以傲然俯視所有的宮廷侍從。他們每人手中握着一支長矛;間佩一口劍,一把斧頭揷在馬鞍的前穹上。為了舒適,他們把盾留在四輪馬車上,不過,即使沒有那兩面盾,他們兩人看起來還是好像去打仗,而不是進城來的。
兩人都騎着馬走在馬車旁邊,馬車裏坐着公爵夫人,由達奴莎隨侍在側,前面是一位⾼貴的宮中女官奧芙卡(雅佐科夫的克利斯丁的未亡人)和年老的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達奴莎很有趣興地望着這兩個鋼鐵騎士,公爵夫人則不時從懷裏拿出那裝着聖普託羅牟斯聖物的匣子,放到邊去吻。
“我非常想看看裏面是些什麼骨頭,”她説“但是,我自己卻不願打開,因為我不想冒犯這位聖徒;讓克拉科夫的主教來打開吧。”聽到這話,慎重的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答道:“噯,這是一件太寶貴的東西,最好別讓這匣子轉到別人手裏。”
“你也許説得對,”公爵夫人想了一會兒,説。緊接着又補充道:“很久以來,還沒有過任何人像這位尊貴的修道院長給我這件禮物這樣使我快樂過;他還消除了我對十字軍騎士團的聖物的恐懼。”
“他説得又聰明又得體,”波格丹涅茨的瑪茨科説“在維爾諾,他們也有各種各樣的聖物,他們還想説服客人們相信他們是在同異教徒作戰。有什麼用呢?我們的騎士們看出,只要用斧頭一劈,就會劈開頭盔,叫他們人頭落地。聖徒們會幫助人——不這樣説就是罪孽——但他們只幫助正直的人,幫助那些以天主的名義公正地去赴戰的人。因此,仁慈的夫人,我想,如果再有戰爭的話,即使所有的曰耳曼人都幫助十字軍騎士團,我們也會戰勝他們,因為我們的國家比較大,天主耶穌會在我們⾝上賜與更大的力量。至於聖物,——我們在聖十字修道院裏不是也有一小片聖十字架碎片麼?”
“這是千真萬確的,”公爵夫人説。
“但是我們的聖物始終留在修道院裏,而他們呢,必要時就把聖物拿出來。”
“沒有關係!天主的權力是無邊的。”
“當真麼?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公爵夫人向着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問道;於是他説:“這是每個主教都會肯定的。羅馬雖然相隔很遠,教皇卻在統治着全世界;天主的權力還用談麼?”這些話使公爵夫人完全寬了心,她於是談起蒂涅茨和它壯麗宏偉的風光來。瑪米爾人不但對於修道院的財富到吃驚,也對於他們現在騎馬經過的整個郊野的富庶和美麗
到吃驚。四處都是繁榮的村莊;村莊附近是茂密的果園、菩提樹叢林,菩提樹上有鸛鳥窩,樹下都是蓋着草頂的蜂房。大路兩旁是一片種着各種穀物的田野。風兒時時把那海洋般一大片碧綠的穀物吹得慪下⾝子,⽑莫花的藍⾊花冠,淡紅⾊的野罌粟,像天際的星星似的閃耀着。在田野的遠處,是一片老遠看去黑魆魆、但又浴沐在陽光中的森林;處處都有潤濕的牧場,長満了草,鳥兒繞着灌木林飛翔;接着又看到有房屋的山風;再過去又是連綿的田野;放眼望去,這裏不但是一片富庶之地,也是一片安寧和幸福的樂土。
“那是卡齊密斯國王①的土地,”公爵夫人説:“住在這裏真是件樂事。”①國王卡齊密斯第三是弗拉迪斯拉夫·洛蓋戴克的兒子,從一三三三年起至一三七o年止統治波蘭。
“主耶穌看到這樣一塊土地也會到欣喜的,”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回答:“它蒙受着天主的恩惠,怎麼會不是這樣呢?人們在這裏打鐘,到處都能聽到鐘聲!大家都知道魔鬼一聽到鐘聲就受不了,不得不逃到匈牙利邊境的森林裏去。”
“我弄不懂,”奧芙卡太太,雅佐科夫的克利斯丁的未亡人説“蒂涅茨一大要打七次鍾,剛剛教士們所講到的這個華爾傑爾茲·弗達裏,怎麼還會在這裏出現呢?”這一問,米柯拉伊一時不知怎樣回答才好,他想了一想,這才定心地説:“首先,我們還不大清楚天主的意圖;其次,你得記住,他每次出現都是得到特許的。”
“不管怎樣,我們不在修道院裏過夜,這總是件使我⾼興的事。如果我看見這樣一個地獄巨魔,我準會給嚇死的。”
“嗨!我不相信,據説他長得很漂亮呢。”
“即使他長得美,我也不要讓這樣的人來吻我,他的嘴裏一定満是硫磺味道。”
“瞧你這人,人家在談鬼的時候,你還要想到接吻呢。”聽到這句話,公爵夫人、米柯拉伊爵爺和兩位波格丹涅茨的“弗羅迪卡”都大笑起來。達奴莎也跟着笑了。但是雅佐科夫的奧芙卡卻把發怒的臉向着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説道:“我寧願要他,才不要你哩。”
“噯!你別把狼打森林裏叫出來吧,”這個快樂的瑪朱爾人回答:“這個精靈常常在克拉科夫和蒂涅茨之間的大路上閒蕩,特別是在⻩昏時分;要是他聽見了你的話,説不定會化作巨人在你面前出現呢!”
“別胡扯!”奧芙卡回答。
但是,這時候,波格丹涅茨的瑪茨科因為騎在⾼大的種馬上,可以比坐在馬車裏的公爵夫人和她的宮女們看得更遠,他勒住了馬,説道:“哦,天哪,這是什麼?”
“什麼?”
“一個山林巨人走過來了!”
“莫不是弄假成真了!”公爵夫人叫道。
但是,茲皮希科在他的馬樓上站起⾝來,説道:“一點不假;正是華爾傑爾茲巨人,不是別人!”趕車的聽到這話,勒住了馬,不過沒有放下繮繩,就畫起十字來了,因為他也看見對面的山岡上有一個⾝材魁偉的騎馬人。
公爵夫人早已站了起來,這時卻坐下了,臉嚇得變了⾊。達奴莎把她的臉蔵在公爵夫人服衣的褶襞中。原先騎着馬跟在車後的宮廷侍從們、宮女們和昑唱者們,一聽到這個不祥的名字,就把馬車圍了起來。男人們都想強作笑顏,但眼睛裏卻有懼⾊;年輕的姑娘們臉⾊蒼白;只有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依然沉着自若,還想寬公爵夫人,説道:“別害怕,仁慈的夫人。太陽還沒有下山;即使是在夜裏,聖普託羅牟斯也一定對付得了華爾傑爾茲。”這時那個陌生的騎者已經登上了山頂,勒住馬,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在落曰的餘輝裏讓人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材看來比普通人⾼大。他跟公爵夫人的隨從相距不過三百步光景。
“他為什麼停下來了?”有一個昑唱者問道。
“因為我們停下來了,”瑪茨科答道。
“他盡瞧着我們,彷彿要挑選什麼目標似的,”另一個昑唱者説:“要是我能肯定他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惡鬼,我倒要走過去,用琵琶朝他的腦袋擊一下。”女人們⾼聲地禱告了,但是,茲皮希科想對公爵夫人和達奴莎顯示他的膽量,便説:“我還是要去看看。我可不怕華爾傑爾茲!”達奴莎尖叫起來了:“茲皮希科!茲皮希科!”可是他已飛騎向前馳去,認為即使真的碰上了華爾傑爾茲,也能夠用矛把他刺個皮開骨折。
目光鋭利的瑪茨科説:“因為他是在山上,所以顯得像個巨人。其實只是個⾼大的普通人,有什麼了不得!哦伐!我也去看看,別讓他同茲皮希科吵起架來。”茲皮希科一面騎着馬,一面思量:是立即用矛進攻呢,還是先仔細看看那個站在山上的究竟是什麼人。他決定先看看再説,認為這樣做比較好,因為他越走近去,那個陌生人的⾝影就越是縮小。他是個魁梧的人,騎着一匹比茲皮希科的種馬還要⾼大的馬,然而並沒有超過常人的⾝材。此外,他也沒有穿甲冑,只是頭上戴着一頂鐘形天鵝絨帽子,⾝上穿一件白⾊亞⿇布的御塵短外套,下面露出一⾝綠衣。他正站在山上做禱告。他顯然是為了要念完他的晚禱才勒住馬的。
“這不是華爾傑爾茲,”這小夥子想。
他已經走得很近,幾乎可以用矛碰到那個陌生人了。那人顯然是個騎士,和藹地對他笑了一下,説道:“讚美耶穌基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