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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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並不反對決鬥,因為按照當時風俗,他沒有權力反對。他只是勸羅特吉愛寫封信給大團長和齊格菲裏特·德·勞夫,説是他自己先向瑪朱爾的騎士們擲下鐵手套,因而要同尤侖德的女婿決鬥的,這尤侖德的女婿以前也向他挑過戰。
這個十字軍騎士還向大團長解釋道,如果認為他沒有得到許可就跟人家決鬥,那他這樣做也是為了騎士團的榮譽,而免得引起惡意的懷疑,給騎士團招來聇辱;他羅特吉愛是隨時都準備用自己的鮮血來洗刷這種聇辱的。信寫好之後,他立即派了一個馬伕送到邊界,再由那裏的驛站送到瑪爾堡會;條頓人比別的國家早好幾年就發明了驛站,並且在他們的領域內廣泛使用。
這時候人們把庭院裏的雪鏟平踏結實了,還撒上了灰,以免決鬥者給絆倒,或是在滑光的地面上滑倒。整個城堡裏都緊張異常。
騎士們和宮女們都非常動,決鬥前夕沒有人睡過覺。他們説,騎馬決鬥,不論使矛,甚至用劍,結果大都是受傷;相反,徒步決鬥,尤其是用那些可怕的斧頭,結局總是要死人。大家都關心着茲皮希科,不過就是這些對他或對達奴莎特別友善的人,一想到人們紛紛傳聞的那個條頓人的名聲呀,⾼妙的武藝呀,就越發為他擔心。許多宮女都在教堂裏過夜。茲皮希科也在那裏向維雄涅克神甫作了懺悔。她們一看到他那張簡直還帶着孩子氣的臉,就彼此説道:“哎呀,他還是個孩子呢!他怎麼能拿腦袋去挨曰耳曼人的斧頭?”於是她們越發熱情地祈求天主幫助他。可是等到他天一亮起來,走過小教堂,到大廳去披甲戴胄的時候,她們又信心百倍了,因為儘管茲皮希科的面貌確實像個小孩,他的⾝軀卻非常魁偉健壯,都認為他是個出類拔萃的人,哪怕力大無比的對手,他也對付得了。
決鬥就要在城堡裏那個護廊迴繞的院子裏舉行了。天大亮的時候,公爵和公爵夫人帶着子女一起到來,坐在廊柱之間的正央中座位上,那裏可以把整個庭院看得清清楚楚。坐在他們旁邊的是一些主要的宮廷侍從、貴夫人和騎士。護廊的各個角落裏都擠満了人:僕役們都聚在積雪砌成的那堵牆後邊,有的抱着柱子,有的甚至爬到屋頂上去。那些底下人都在彼此喃喃私語:“願天主別讓我們的戰士被曰耳曼人打敗!”天氣雖然又寒冷又嘲濕,卻是晴天;抬頭只見満天空都是⽳烏,它們原來棲居在屋頂和塔樓上,如今聽到這一片不同尋常的喧噪聲,便拼命拍着翅膀,都在城堡上空盤旋。天氣雖然冷,人們還是奮興得汗水涔涔。宣告決鬥者人場的號角一響,大家的心都怦怦直跳,好像錘子一下下地在敲打。
兩對決鬥者分別從比武場的兩邊側門入場,在柵欄旁邊停下。每個觀眾都屏聲凝息,心裏都在想,很快就要有兩個靈魂飛向天庭門口,留在雪地上的將是兩具屍體。一想到這裏,婦女們的嘴和臉頰都一陣白一陣青;男人們眼睛都凝視着這兩對敵手,好像凝視一道彩虹似的,因為每個人都想憑着雙方的姿態和武裝,預測哪一方會戰勝。
那個十字軍騎士穿戴着天藍⾊的申,腿大上的鎧甲和那頂沒有放下臉甲的頭盔,也都是類似的顏⾊。頭盔上有一大簇華麗的孔雀⽑帽纓。茲皮希科的。和背脊都披掛着絢爛的、米蘭制的鎧甲,這是他從前從弗裏西安人那裏奪來的。他頭上戴着一隻臉甲鏤空的頭盔,只是沒有揷羽⽑;腳上穿着野牛皮製的⾼統靴。這兩個騎士的左肩上都負着飾有紋章的盾;十字軍騎士那隻盾的上端繪着一個棋盤,下端則是三頭豎起後腳的獅子;茲皮希科的盾上繪着一塊耝笨的馬蹄鐵。他們的右手都拿着一把又寬、又大、又嚇人的斧頭,鑲着黑黝黝的橡木柄,比成人的手臂還要長。跟在他們後面的侍從是哈拉伐(茲皮希科管他叫格羅伐支)和萬·克里斯特,兩人都穿着深⾊鐵鎧甲,也都拿着斧和盾:萬·克里斯特的盾上繪着一株小連翹;捷克人的盾則是那種“波米安”式的盾,跟那種後只有一點不同:它不是繪着一把斧頭斫在野牛頭上,而是一把短劍,有一半刺在野牛的眼睛裏。
第二次號角響了,等到第三遍號聲一響,按照約定,雙方就要手了。現在把他們隔開的只有一小塊撒上灰的地方,就在那兒的上空,死神像一頭不祥的鳥兒似的盤旋着。第三遍號角還沒響,羅特吉愛走到廊柱當中公爵一家人跟前,昂起了他那戴着鋼盔的頭,扯⾼了嗓門大嚷起來,迴廊的各個角落裏都聽得見:“我請天主,您、尊貴的殿下,和這裏的整個騎士界作為見證,對於即將流出的鮮血,我是無罪的。”人們聽了他這番話,心裏又緊張起來了,因為這個十字軍騎士那樣自信會得勝。但是心地單純的茲皮希科卻轉向他的捷克侍從,説道:“那個條頓人在自吹自擂,真使人噁心;這種話最好還是等我死了再説,我現在還活着呢。正好那個吹牛皮的人頭盔上還揷着一簇孔雀⽑,當初我起過誓,要拿他們三簇孔雀⽑,後來我又發誓要拿雙手之數。願天主准許我兑現!”
“爵爺…”捷克人一邊説,一邊彎下⾝子,雙手從雪地上捧起一撮灰,免得斧柄在手中打滑:“也許基督會許可我一下子就打發掉那個下流的普魯士人,那時我即使不能來打敗這個條頓人,至少也可以把這個斧柄揷在他雙膝中間,叫他來個倒栽葱。”
“你別那麼幹!”茲皮希科連忙嚷道:“那隻會使我和你自己丟臉。”就在這時候,吹起了第三遍號角。兩個侍從一聽見這聲號角,便又快又猛地互補過去,倒是兩個騎士慢慢呑呑,從容不迫,既得體又莊重地來打第一個回合。
人們不大注意這兩個侍從,不過那些有經驗的人和僕役卻一看就知道哈拉伐這一邊佔有多大優勢。那個曰耳曼人拿的是較重的斧頭,那隻盾又很笨重。露在盾下的那兩條腿倒是很長,只是遠不如這個捷克人那雙強健而扎得很緊的腿來得既結實又靈活。
而且哈拉伐來勢洶洶地近過來,使得萬·克里斯特幾乎一開始就不得不步步後退。大家馬上看出了這個形勢:眼看一方很快就要像風暴一樣猛襲對方,像閃電一樣猛打急攻,對方自知死在臨頭,看來只能處處招架,儘可能延遲那個可怕時刻的到來。
事實果然如此。那個向來只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跟人家手的牛皮大王,這下子才認識到,這個可怕的巨人似的對手,他早該避之唯恐不及,真不該隨隨便便説出那番大言不慚的話來跟人家戰;他現在才到,對手的每一下都能砍死一頭牛,他完全喪失勇氣了。他幾乎忘記了光是用後來擋住這些斫擊是不夠的,還必須還擊。他看到那把斧子像閃電一樣在他頭上閃過,每一下閃光他都認為是致命的最後一擊。他舉着盾牌,不由自主地嚇得一下一下閉住眼睛,擔心這對眼睛閉上了是否還能張得開。他自己簡直沒有主動斫擊過,而且本不敢指望能夠斫擊到對手,只是把盾牌舉得⾼了又⾼,遮着頭頂,護住腦袋。
終於他到乏力了,可是那個捷克人的析擊卻愈來愈有力。正如一棵⾼聳的松樹,在農夫的斫擊之下落下大塊大塊的碎片來一樣,那個曰耳曼侍從的甲冑也在這個捷克人的斫劈之下剝落紛飛。盾的上半截邊緣被斫彎了,砸碎了,右肩上的鎧甲連同給斫下來的鮮血淋漓的皮帶一起落到地上。萬·克里斯特的頭髮都倒豎了起來——他到恐怖萬分。他用盡全力在捷克人盾上又析了一兩次;最後,他自知無法對抗敵手的可怕膂力,覺得只有出奇制勝,或可自救,於是他突然用盡全⾝的力量,連同全⾝甲冑的重量一古腦兒向哈拉伐的兩條腿撲過去。雙方都摔倒在地上,彼此想制服對方,在雪地上打滾掙扎。但是不一會兒,捷克人就把敵手庒在下面了;他花了沒多少工夫,就制服了萬·克里斯特的垂死掙扎;最後他用膝蓋庒住他肚皮上的鐵甲,從帶後面撥出一把短短的、三刃“米萃裏考地阿”
“饒命!”萬·克里斯特無力地着氣説,一面抬起眼睛望着捷克人的眼睛。
捷克人卻不答話,把整個⾝子庒在他⾝上,以便夠到他的脖子,一劍捅下去,刺穿了那條縛在下巴下面的頭盔皮帶,在這個倒黴人的喉嚨上連刺兩刀,刀刃直揷進口正央中。
萬·克里斯特的眼珠頓時在眼窩裏陷下去,兩手兩腳在雪地上亂撲,彷彿要撲掉雪地裏的灰似的,過了一會兒就僵硬地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了,只有那猩紅的、布満着泡沫的嘴還在息,全⾝都浸在血泊裏。
捷克人站了起來,把“米萃裏考地阿”在曰耳曼人的服衣上抹了一抹,然後豎起斧頭,⾝子倚着斧柄,專心望着他的主人和羅特吉愛法師那場更費勁、更頑強的戰鬥。
西方的騎士們早已過慣舒適和奢侈的生活,而小波蘭、大波蘭以至瑪佐夫舍的貴族們,卻依然過着嚴峻的、吃苦耐勞的生活,因此甚至外國人和敵人都不能不佩服他們的體力和那種經受得起長期或短期的一切艱難困苦的精神。現在又一次獲得了證明:茲皮希科的體力之勝過條頓人,正如他的扈從勝過萬·克里斯特,雖然人們也看到這個青年在騎士素養方面比他的敵手要遜⾊一些。
説起來,茲皮希科的運氣倒算不壞,因為他選的是斧頭決鬥,用這種武器不同於擊劍。如果用長短劍決鬥,那就得懂點兒斫、刺和擋擊的技術,那就會讓這個曰耳曼人佔很大優勢。話雖如此,茲皮希科和觀眾們,都從羅特吉愛的動作和使用盾牌的本領上看出這是一個經驗豐富而不可等閒視之的敵手,顯然不是第一次作這種決戰的。茲皮希科每次用斧斫過來,羅特吉愛就用盾牌來擋,而當茲皮希科的斧頭猛力斫擊在盾牌上的時候,他又輕輕把盾牌往後一縮,這樣一來,即使是最有力的斫擊,也就失去了作用;既不能劈開、也不能擊碎盾牌的滑光的表面。羅特吉愛時而後退,時而進攻,動作安詳卻又快得叫人無法看清。
公爵很替茲皮希科擔心,觀眾的臉⾊都很陰鬱;他們覺得這個曰耳曼人是在故意愚弄他的對手。有一次,茲皮希科一斧頭劈過來,他甚至本不用盾牌來攔,而是閃過一旁,叫他劈個空。這是最叫人提心吊膽的事,因為茲皮希科也許會因此而失去平衡,跌倒下來,那他就無法逃滅亡的命運。站在萬·克里斯特的屍體旁邊的那個捷克人,一見這情形,也為他的主人擔起心來,他心裏説:“我的天主!如果我的主人倒了下去,我一定要用我斧頭的彎鈎戳在這個曰耳曼人的肩胛骨裏,叫他送命。”可是,茲皮希科畢竟沒有倒下來,因為他那兩條腿強健有力,又跨得很開,所以即使當他整個⾝子轉動的時候,也撐得住全⾝的重量。
羅特吉愛馬上看出了這點,但是觀眾卻錯認為他低估了他的對手。相反,在最初幾下斫劈中,他儘管能非常巧妙地縮回盾牌,但是他的手卻捏盾牌捏得幾乎僵硬了,從此他知道這個青年不好對付,如果不能用妙計把他打倒,這場決鬥勢必拖得很長,那就十分危險了。他一心期待茲皮希科劈個空,跌在雪地上,可偏偏沒讓他盼到,他立刻心神不定起來。他打鋼臉甲後面看到他的敵手緊緊屏住氣的鼻孔和嘴巴,有時還看見他閃閃發光的眼睛,於是他對自己説,這個小夥子既然怒火沖天,準會奮不顧⾝,大卻理智,只管瘋斫狂劈,而不顧自衞。可惜他又估計錯了。茲皮希科固然不知道怎樣側轉⾝子來避開斫擊,可是並沒有忘記自己的盾牌,因此當他舉起斧頭的時候,決不無謂地暴露出自己的⾝子來。他顯然加倍集中了注意力;一看敵手富有經驗、技藝練,他非但並不魯莽從事,反而集中思想,更加小心;他的一斫一擊,都是經過考慮的,你只有在憤怒中保持冷靜,才能制勝,暴躁是不頂事的。
羅特吉愛久經沙場,經歷過多次大戰和決鬥,他憑經驗知道,有些人像猛禽一樣,得天獨厚,生來就會作戰,具有着別人需在多年訓練之後才能獲得的一切本領。同時他也看出,現在他所對付的正是一個這樣的人。他同這個小夥子一手,就知道這個青年渾⾝都是猛鷹的衝勁,把對手只看作他捕食的對象,一心一意要把他攫在利爪中。雖説他自己孔武有力,他也發覺還是比不上茲皮希科的膂力;如果他還沒有來得及作一次有決定的襲擊就精疲力竭了,那末跟這個雖然經驗較少。卻又不可輕視的小夥子的決鬥,準會使他完蛋。他左思右想之後,決定儘量少使力氣,把盾牌緊護着自己的⾝子,進退都不能過猛,而要集中全⾝力量,以備作一次有決定意義的襲擊,他就等着這個機會。
這場可怕的戰鬥持續得比平常長久。迴廊裏籠罩着一片死也似的寂靜。只聽得斧尖或斧刃斫在盾牌上發出的叮噹聲,或是撲空的所劈聲。對於公爵和公爵夫人、騎士和宮廷侍從們説來,這個場面並不新奇,然而卻有一種類似恐懼的覺像鐵鉗似地緊緊箝住了大家的心。大家都明白,在這場決鬥中,決鬥者雙方都決不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力量、技藝和勇氣,這裏包含着一種超乎尋常的憤恨,絕望,不可克服的頑強深沉的仇恨。這一方是為了數不盡的冤屈,為了愛情和無盡的憂傷;那一方是為了整個騎士團的榮譽和深仇大恨;雙方就在這個戰場上聽候天主裁判。
寒冬的暗淡晨光漸漸明亮起來,灰濛濛的霧消退了,陽光照在十字軍騎士的天藍⾊甲上,也照在茲皮希科的米蘭制的銀⾊甲冑上。小教堂裏敲起了晨禱鍾,一羣羣⽳烏一聽到鐘聲便又從城堡的屋頂上飛起來,拍擊翅膀,刺耳地叫個不停,彷彿看到雪地上的血跡和僵的死屍而樂不可支。羅特吉愛一邊戰,一邊對那具屍體望上一兩眼,突然到十分孤獨。望着他的都是敵人的眼睛,而女人們的禱告、願望和悄悄的祈求都是為了茲皮希科的。儘管他深信那個侍從不會從背後來襲擊他,也不會不守信義地來斫他,無奈眼前這個可怕的軀體這樣貼近着他,使他不由得心驚膽戰,就像人們一看到沒有被關進棚欄的狼、熊或者野牛一樣。他擺不了這種覺,特別是看到那個捷克人由於想仔細觀看戰鬥過程,不住移來移去,一會兒走向旁邊,一會兒走到後面,一會兒又走到前面,總是緊跟着他們兩個戰者——同時還低下頭來,兇狠狠地透過鐵頭盔的臉甲望着他,有時候又好像情不自噤地微微舉起他腥血的斧頭來;這些叫他看了實在心慌。
這個十字軍騎士終於乏力了。他一下接着一下,連劈了兩次,又短促又可怕,直對着茲皮希科的右臂斫下來,可是都被盾牌猛力擋了回去,弄得羅特吉愛手裏的斧頭猛然一震,不得不突然往後一退,免得跌倒;從此以後,他就步步後退。最後,他不僅是力氣耗盡了,連那點冷靜和耐也都耗盡了。觀眾看到他不住後退,不噤從心坎裏發出一陣得意揚揚的叫喊聲,叫他聽了又氣惱又絕望。斧子斫劈得越來越密了。雙方的眉梢都汁珠涔涔,不住地從咬緊的牙關中透出氣聲。觀眾再也不能安靜了,時時刻刻都聽到男男女女的喊聲:“劈呀!斫他呀!
…
天主作主!天主懲罰!天主助你!”公爵搖了好幾次手,叫大家安靜下來,但他止不住他們!喧鬧聲愈來愈響亮,迴廊裏的孩子們在哭叫,最後就在公爵夫人⾝旁,一個年輕女人流着眼淚叫喊道:“為達奴莎報仇,茲皮希科!為達奴莎報仇!”茲皮希科知道自己此舉完全是為了達奴莎。他相信他們俘虜達奴莎時,這個條頓人也是同謀,他現在在同他決鬥,就是為她伸冤報仇。只是由於年輕和貪戀戰鬥,所以他在決鬥中想到的只是戰鬥。但是這聲突然的叫喊使他猛然想起了達奴莎的失蹤和她所受的苦難。愛情、悲痛和復仇心使他全⾝的血沸騰起來。他的心頭突然湧起一陣痛苦,因此全⾝心地投入瞭如瘋如狂的戰鬥。那個條頓人再也擋不住、再也逃不過那一下又一下雷擊似的可怕的斫劈了。茲皮希科使出超人的力量把自己的盾牌朝着他的盾牌猛推過去,使得那個曰耳曼人的臂膀突然發僵,無力地垂了下去…羅特吉愛恐懼地慪下⾝子往後退,可是就在這一瞬之間,他眼前又閃過那斧頭的光芒,斧口像霹靂似的斫在他的右肩上。
觀眾只聽到一聲淒厲的哀號:“耶穌!”——接着,羅特吉愛又往後退了一步,咕咚一聲仰天倒在地上。迴廊裏立刻掀起一陣喧鬧聲和嗡嗡聲,彷彿是蜂場裏的藌蜂被陽光曬得熱了,騷動了起來,成羣飛出窩來。騎士們一大羣一大羣地奔下階梯,僕役們跳過雪牆,爭着去看那具屍體。到處都響起了叫喊聲:“這是天主的裁判…尤侖德後繼有人了!光榮歸於他,謝上天!這才是使斧的英雄!”其餘的人又喊道:“瞧,真了不起!尤侖德本人也不能斫得比這更出⾊。”一羣好奇的人站在羅特吉愛屍體周圍,他仰卧在那裏,臉⾊像雪一樣自,張大着嘴,一隻血淋淋的手臂非常可怕地從脖子上一直給劈到胳肢窩,藕斷絲連似地掛在那兒。
因此人們又説道:“他剛才還那樣神氣活現,目中無人,昂首闊步,可現在連一個手指都不能動彈了。”説着説着,有些人就讚賞起他的⾝材來,因為他在決鬥場上佔了很大一塊地方,死後甚至顯得比生前更龐大了;有的則去讚賞他那給雪光映襯得⾊彩絢麗奇幻的孔雀⽑帽飾;還有些人在讚賞他那值錢的甲冑。可是捷克人哈拉伐同茲皮希科的兩個僕役這時候走過來,要在死者⾝上剝甲冑了,因此好奇的人們便都圍着茲皮希科,讚揚他,把他捧上天,因為他們有理由認為他的名聲將為整個瑪朱爾和波蘭騎士界增光。這時候有人接過了他的盾和斧,使他減輕負擔,然後莫卡席夫的姆羅科泰為這年輕的騎士開解頭盔,在他那濕漉漉的頭上戴上一頂深紅⾊的布帽。
茲皮希科站在那裏,好像泥塑木雕似的,吃力地着氣,眼睛裏的怒火還沒有完全熄滅,臉上透露出精疲力竭和大功告成之後的蒼白,全⾝由於動和疲乏而微微顫抖。人們挽着他的手,領他去見公爵和公爵夫人,他們正在一間暖和的房間裏的火爐旁邊等着他。茲皮希科在他們面前跪了下來;等到維雄涅克神甫給他祝了福、為兩個死者的靈魂祈禱了永恆的安息之後,公爵就擁抱着年輕的騎士,説道:“全能的天主在你們兩人中間作了裁決,並指引了你的手,為此必須讚美天主。阿門!”於是他轉⾝向德·勞許騎士和其餘的人説:“我請您,外國的騎士,還有你們所有在場的人,作為我自己所親眼目睹的事情的見證,他們是按照法律和習慣決鬥的。正像‘天主的裁判’在任何地方所執行的情形一樣,這一次決鬥也是合乎騎士的方式,而且是以虔誠的態度進行的。”瑪佐夫舍的戰士們都異口同聲表示贊同;當公爵的話翻譯給德·勞許聽的時候,德·勞許也起⾝宣稱,他不僅要證明這一切都做得合乎騎士和虔誠的格式,而且將來在瑪爾堡或者任何其他公爵的朝廷裏有人敢於懷疑這件事,那末他德·勞許,一定立刻向那人挑戰,在比武場上決鬥,不論徒步還是騎馬都行,不管他是一個普通騎士,還是一個巨人,甚至是一個超過茂靈的魔術力量的巫師。
這時候安娜·達奴大公爵夫人在茲皮希科擁抱她的雙膝時,俯⾝向他説:“你為什麼不覺得⾼興呢?⾼⾼興興地謝天主吧,因為既然蒙他的慈悲成全了你這個請求,那末他將來也不會遺棄你的,一定會指引你得到幸福。”但是,茲皮希科答道:“我怎麼⾼興得起來呢,仁慈的夫人?天主成全我戰勝了那個條頓人,向他復了仇,可是達奴莎失了蹤,到現在也還沒有在這裏,她仍然離開我很遙遠。”
“那些最頑固的敵人,像鄧維爾特、戈德菲列德和羅特吉愛都死了,”公爵夫人回答“據説齊格菲裏特雖然也很忍殘,卻比他們稍為公正些,你至少也該為這一點而讚美天主的慈悲。德·勞許先生説過,如果這個十字軍騎士死了,他會把他的屍體運回去,還會立即上瑪爾堡去向大團長本人要還達奴莎。他們當然不敢違抗大團長的命令。”
“願天主賜德·勞許先生健康,”茲皮希科説“我要同他一起上瑪爾堡去。”這幾句話卻把公爵夫人嚇了一跳,她覺得彷彿茲皮希科要赤手空拳入進那冬季狼羣麇集的瑪佐夫舍叢林中去一樣。
“幹麼去呢?”她叫道。
“去找死麼?你到了那裏,不管是德·勞許,還是羅特吉愛在決鬥之前所寫的那些信,都幫不了你的忙。你救不了別人,反而毀了你自己。”但是茲皮希科站了起來,雙手在前叉成十字,説道:“我願向天主發誓,我一定要到瑪爾堡去,跨海過洋都不怕。願基督保佑我,我一定要找到她,找到我剩下最後一口氣也不停止,至死方休。我同曰耳曼人戰鬥,跟他們戰,總比起那個無依無靠的兒孤在地牢中呻昑要好受些。哦,好受得多!好受得多了!”他説這話,就像他一向説到達奴莎的時候一樣,那麼動,那麼痛苦,使得他突然説不下去,彷彿有人扼住了他的喉頭一樣。
公爵夫人知道實在無法叫他改變主意了,也知道如果有人要攔阻他,除非給他加上鍊條扔在地牢裏。
但是茲皮希科並不能立即動⾝。當時的騎士們雖然可以隨意行動,但是他卻不能破壞一般騎士習俗:戰勝的一方必須在決鬥場上待一整天,一直待到第二天夜午,為的是要表示他始終是這個決鬥場的主人,並且表示,戰敗者的親友如果要向他挑戰,他隨時準備接受。
甚至連整支軍隊都遵守這個習慣,以致往往喪失了緊接着勝利之後迅速前進所可能取得的利益。茲皮希科本不想逃避這條鐵定的法律,所以他吃了些東西之後,便又穿上甲冑,在城堡的廣場上逗留到深夜,在寒冬的陰霾的天空下等待着那不可能光臨的敵人。
到了夜午,當傳令官最後用喇叭聲宣佈他絕對勝利的時候,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就來請他去吃晚餐,同時去跟公爵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