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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信陽陸軍學院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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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小紅告訴我,她在信陽陸軍學院第一眼見到我,注意到我困惑而遊離的眼神,就從心底喜歡上了我。

我沒見過自己的眼神。對着樓道里的更衣鏡,我看見的總是一個事兒事兒的反⾰命裝犯(王大師兄為定義我而鑄造的詞彙)。

我更無法想象,六、七年前在信陽陸軍學院,我的眼神是什麼樣子的。

“我眼神是不是賊兮兮的?”後來,在我和小紅燒⾁在一起的唯一的兩個星期裏,我仰望着由於粉塵污染而呈現暗豬血⾊的‮京北‬夜空,問懷裏的她。

“不是。很黑,很靈活,毫無顧忌,四處犯壞的樣子。隔着眼鏡,光還是冒出來。”小紅燒⾁香在我懷裏,閉着眼睛説,豬血⾊的天空下,她是‮紅粉‬⾊的。她的頭髮蹭着我的右下頜骨和喉結,我聞見她的頭髮香、香和⾁香。我庠庠,但是兩隻手都被用來抱着她,我忍住不撓。

“你喜歡我什麼啊?”我問小紅燒⾁。王大師兄説過,這種事問題,只有理科生才問。他也問過成為了他老婆的他們班的班花,班花罵他,沒情調,沒品味,沒文化。可是我想知道,一個沒有經過特殊訓練的姑娘,如何從幾百個同樣穿綠軍裝剃小平頭配一條陰莖兩個丸三千腿⽑的男生中間,一眼挑出那個將來要她傷心淚流曰夜惦記的混蛋。沒有沒有原因的愛,沒有沒有原因的恨,學理的需要知道論證的基礎,沒有基礎,心裏不踏實。

“眼神壞壞的,説話很重的‮京北‬腔,人又黑又瘦。當時的你,比現在可愛,現在比將來可愛。聽説過嗎,好好學習,天天向下?

説的就是你的一生。當時那個樣子,才能讓人從心底裏喜歡,我現在是拿現在的你充數,試圖追憶起對當時那個‮京北‬黑瘦壞孩子的覺,知道不?所以,你是條爛⻩花魚。”小紅繼續香在我懷裏,閉着眼睛説。天更紅了,人彷彿是在火星。

“那叫濫竽充數,不是爛⻩花魚。”

“我從小不讀書,我眼睛不好,我媽不讓我讀書,説有些知識就好了,千萬不要有文化。有知識,就有飯吃,有了文化,就有了煩惱。爛⻩花魚比濫竽好玩。”

“從心底裏喜歡是種怎麼樣的喜歡啊?”我問。

“就是有事兒沒事兒就想看見你,聽見你的聲音,握着你的手。

就是你做什麼都好,怎麼做都是好。就是想起別人正看着你,聽你聊天,握着你的手,就心裏難受,就想一刀剁了那個人,一刀剁了你。就是這種覺,聽明白了吧?好好抱着我,哪兒來那麼多問題?

你這麼問,就説明你沒有過這種覺,至少是對我沒有過這種覺。”

“我有。我只是想印證,我們在這個問題上的覺像不像。”我説。

我剛考上大學,去信陽軍訓的那年,一米八一,一百零六斤。

夏天在院子裏,知了扯着嗓子拉長聲叫喚,我光了上⾝沖涼,順便在自己的肋骨上洗換下來的襪子和褲頭,順便晾在棗樹樹枝兒上。當時elle雜誌上説,有個從非洲逃出來的世界級名模,也是一米八一,一百零六斤。雜誌上沒提,那個姑娘有多大,我無從比較。我想,一米八一,一百零六斤,能有多大?我一口氣能做三十個雙槓⾝,肌發達,要是名模的啂房不比我肌大許多,我也可以號稱名模⾝材了。

因為仁和醫學院的預科要和b大生物系的一起上,所以,我們要和b大一起軍訓。我問我老媽。

“為什麼b大和復旦要去軍訓啊?”

“因為去年夏天那場暴亂。”我老媽説。

“那跟我沒關係啊,我當時才上⾼二。”在這件事兒上,我當時簡直是模範。八九年五月底的一個下午,全學校的狗庇孩子都被校門外的大‮生學‬隊伍招呼到街上去了,男女雜處浩浩蕩蕩昂首急切地衝向‮安天‬門,彷彿在天黑前趕到就會被寫入幾百年後編撰的《‮華中‬‮民人‬共和國通史》。我怕走長路,而且天也陰了,悶悶的,蝙蝠和燕子低飛,要下雨。要是去‮安天‬門,⾝上沒帶傢伙,劉京偉怕被白虎莊中學的仇家圍起來打,張國棟下了學要去找他女朋友看一個叫霹靂舞的電影(除了張國棟自己,沒人認為那個女孩兒是他女朋友,包括女孩兒自己),我説,傻呀,馬上要下雨了,桑保疆説,那好,咱們打牌吧,三扣一,不賭‮服衣‬了,劉京偉,你長得跟牲口似的,看了會做噩夢的,看了你的玩意兒我都不好意思拿出自己的玩意兒撒尿哦。秋水,你長得跟手風琴似的,沒什麼可看的。咱們賭真錢,‮民人‬幣,但是‮服衣‬可以換成錢,不論大小,一件當五⽑。生物課老師夾着講義來上課,教室裏只有我們四個人。我們圍坐兩張課桌對拼成的牌桌,我和劉京偉平平,張國棟輸了,桑保疆贏大了,桑保疆正吵吵,再贏下去,張國棟就有藉口當掉褲頭,光着庇股見他的姑娘了。生物課老師説,你們為什麼打牌啊?我説,其他人都去‮行遊‬了。生物課老師説,別人‮行遊‬,你們也不要打牌啊?我説,那,我們也‮行遊‬去?桑保疆説,那,我們不打牌了,我們打⿇將吧。張國棟説,那,老師您上課吧。

劉京偉説,你愣着幹什麼,快講課啊,課本翻到多少頁啊,女的和桑保疆到底有什麼不同啊。生物課老師沒説話,放下生物進化時間表的教學掛圖,湊過來看我們打牌。窗外,黑雲就掛在楊樹梢兒上,街上亂糟糟的人羣以更快的速度向‮安天‬門廣場移動,彷彿‮安天‬門廣場有避雨的地方。我瞄了一眼,那張生物進化時間表上是這樣描述的:“四十五億年前,地球形成。十五億年前,出現最古老的真核細胞生物。一百萬年前,‮生新‬代,人類繁盛。”街上忽然一陣風,雨點忽然砸下來,濺起地上的塵土。

“沒關係也是有關係。知道不,‮民人‬的政權,就是有權對‮民人‬做一切事情,‮民人‬就是自己人,自己人必須聽安排,自己人怎麼都好安排。”我老媽説。

“哦。但是為什麼只選我們和復旦兩所學校啊?不公平。”我的理科生天改不了。

“‮民人‬的政權講究組織決定,強制執行,公平不公平取決於你看問題的角度。只有你們這兩所大學享受這麼好的教學設施,國家財政撥款和國家給的名氣,公平嗎?我沒遇見你爸的時候比你現在聰明多了,但是舊社會沒有給我上學的權利,公平嗎?要是我上了大學,我能當部長,比你還牛。”我老媽被我長期的提問訓練出來了,基本能應付自如。

“那,一年軍訓有用嗎?一年之後,腦子就明白了,不上街了?

如果這是標準,我現在就不上街了。”

“再給你講一條,最後一條,‮民人‬的政權講究先做再看效果,效果不好,不是組織的決定做錯了,是沒有做好。組織決定要做的事情都是正確的,即使有失誤,也是正確的,也是前進中的問題,以後調整一下就好了。”

“你為什麼讓我學醫啊?”

“養兒防老。我本來想生四個孩子,一個當售貨員,一個當司機,一個當醫生,一個當廠長。這樣,生活不愁。你姐姐當售貨員,不用油票和糧票,不用排隊,也能買到花生油和糧食。你哥當司機,你當大夫,我和你爸有了病,你哥就開車接了我們,到你的醫院去看病,不用擠,不用掛號,不用花錢。你的弟弟當廠長,廠長有權分房子。結果只生了你們三個,而且你哥和你姐都沒有出息,不上進,不聽組織決定,不按照我給他們設計的軌跡成長。就剩你了,你當然要當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