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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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當初易家本當門户鼎盛,更兼娶秦桑的時候,是最小的一個兒媳婦。前面大少的婚事,因為易連怡癱卧不起的緣故,自然辦的甚是簡單,而易臉慎取而少的時候,偏又遇上俯衝之戰,易繼培親在前線督師,易臉慎雖然奉父命完婚,但婚事自然亦是草草。
到了易連愷結婚的時候,天下太平,易家連定俯衝數省,割據一方,正是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而易繼培又偏疼小兒子,常對⾝旁人言道:“這是最後一樁兒女婚事,自然要大大地辦一下。”易繼培乃一代梟雄,從亂世界裏掙出這樣一份家業,自然是富可敵國。所以易家下的聘禮裏面,光金葉子就有數百兩之多,而各⾊奇珍古玩,金銀首飾,玉樹珊瑚…整整裝了十二抬大箱子。
秦家攀上了這樣一門顯貴之親,自然是竭力做人,為了場面好看,不僅將易家的聘禮如數陪嫁回去,更兼變賣了百畝良田,換的數十台嫁妝,配送易家。
所以秦桑亦知道,老父雖然明知她並不樂意這門親事,但仍舊是破了半份⾝家,將她加到易家去。
為着怕旁人瞧不起,在置辦嫁妝的時候,更是不遺餘力,蒐羅了許多奇珍異玩,作為女兒的庒縮之物。
因為易家的聘禮豐厚,光珠寶首飾都是好幾大匣子,秦家陪送亦不少,秦桑素來不在這些東西上用心,所以今天易連愷問她這鐲子是不是聘禮裏的,她不由得愣了愣,才説道:“大約是吧…”易連愷卻輕輕嘆了口氣,用指腹挲摩着那手鐲,説道:“這對鐲子,原是我孃的。”秦桑素來很少聽到他提及生⺟,上次在袁記的餛飩店裏,亦是她口相詢,才談了寥寥數語,所涉不深即止。
她嫁入易府數載,知道這件事易府上下都很忌諱,而易連愷本人似乎亦甚是忌諱,畢竟他的⾝份只是庶出,而以他本人格心⾼氣傲,自然是引以為聇。所以,今天易連愷既然提起生⺟,她不由覺得十分意外。
易連愷卻看着窗欞雪光,緩緩地説道:“我娘死的時候,也是最冷的時候,我記得那天晚上下了夜一的雪,到了早晨的時候,天卻晴了。”秦桑見他臉⾊怔仲不定,心裏想想事到如今,讓他説説話也好。浴室隨口問:“那是哪一年的事?”
“十六年前。”易連愷仰起臉來,似乎是出了口氣似的“一晃十六年都過去了。”秦桑心想他八歲喪⺟,易家雖然這幾年大富大貴,但一個孩子沒有了親孃,未必不是可憐,所以伸出一隻手,輕輕按在他的手上。
易連愷卻無動於衷似的,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手鐲發呆。
秦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子,擔心他是傷口疼痛,於是問:“你累不累,要不我扶你去休息一會兒?”易連愷搖了頭搖,説道:“這件事我沒有對別人説過,也曾經想過,只怕這輩子我都不會對別人講到這事情了。可是眼下我們陷在這裏,老大説不定幾時就要了我的命…”秦桑勉強笑了笑,安他道:“總不至於…”
“我娘就是被他們害死的。”易連愷臉⾊十分平靜,聲音很低,聽在秦桑耳裏,卻彷彿是一個焦雷一般。
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事情,看着易連愷的臉,他卻沒什麼表情似的。
“那會兒我還小,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心裏可明白了。我娘在府裏,一直很招忌憚,畢竟她還年輕,又生了我,前頭的大太太雖然有兩個兒子,可是父親與她的夫情分,早就淡薄似無。
我娘出⾝巨族,頗能察言觀⾊,她處處小心提防,可是還是沒能夠防得了萬一。那時候是因為我病,出痘。父親因為公事還在滄河大營裏。太太説兩個哥哥都沒有出過水痘,一定要挪了我出去,我娘就陪着我挪了出去。”
“挪出去住在易家在城外的一處莊子裏,本來房子大的,不過是老房子,南北都是炕。我正出着痘,所以只佔了幾間廂房。因為要照料我,所以我娘陪着我睡在炕上,老媽子睡在外面一間屋子裏。睡到半夜,突然前面一陣吵鬧,一羣人執了火把來砸門。幾個老媽子都以為是強盜,正慌亂間,外頭已經撞了門進來了。原來是府裏上房的管家,領着人二話不説就進到屋子來,跟抄家一樣四處搜檢。
我娘見了這樣的情形,只得抱了我並不做聲,立在一旁。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情形,那屋子裏並沒有裝電燈,炕几上擱着一盞油燈,油燈的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照得那羣人凶神惡煞的樣子,他們那種惡狠狠的臉⾊,我一輩子都記得。”他説到這裏,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秦桑正聽到要緊處,只覺得提着一口氣。
過了好一會兒,易連愷才道:“那時候我娘戴的手鐲,就是你手腕上這一對翠玉鐲。這樣東西也不是父親買給她的,原是她從孃家帶來。雲家雖然敗落得厲害,可是還有幾件東西是祖輩上傳下來的,沒有捨得送進當鋪裏。這對鐲子,就算作是我孃的陪嫁了,所以我娘很是愛惜,總戴在手腕上不離⾝。那時候我出痘正發着⾼燒,燒得昏昏沉沉的,只記得那鐲子觸在我臉上,卻是冰冷的。我孃的手,也是冰冷的。”説到這裏,易連愷卻停了停,秦桑想到十六年前的那個寒夜,婆⺟戴着這對翠玉手鐲,卻抱着年幼的易連愷,那一種惶恐不安,或者並不是惶恐,只是面對命運的無可奈何。
易連愷的聲音卻十分平靜,淡淡地道:“他們這樣抄家似的大搜特搜,到底從炕櫃裏搜出一個人。那人是個年輕男子,而且是我孃的一個遠房表弟。我並不認識那個人,只聽他們都説:‘表舅爺三更半夜,怎麼躲在櫃子裏?’那遠房表舅畏畏縮縮,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其實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娘也很少跟孃家的親戚往來,因為怕別人説閒話,畢竟雲家敗落了,都是些窮親戚,大太太十分看不慣。可是這個人怎麼會半夜躲在櫃子裏,那時候我是一點也想不出來。我還以為他是跟我們小孩兒一樣,在玩躲貓貓。”
“可是我娘連眼圈都紅了,她説道:‘你們做成這樣的圈套,我自然百口莫辯,可是我要見大帥。’這句話我那時個並不明白,後來等我長大了,我才終於想明白。原來是他們設計好了,事先蔵了一個人在櫃子裏,然後半夜衝進來捉奷。”
“那時候父親遠在千里之外,大太太如何容得我娘等他回來?這事情雖然是她指使的,可是做得滴水不漏。她只管發話説,出了這樣的事,當然是留不得了,便要將我娘攆出去。那時候虧得我父親一個得力的幕僚,姓範,府裏都叫他範先生。他因為犯了瘧疾並沒有跟了父親到滄河任上去,而是留在符遠。”
“他連夜趕到府裏來,對大太太説道:‘雖然是大帥的家務事,我們不便過問,不過三夫人素來為大帥愛重,這樣的事情,不得不報告給大帥知道。’大太太為人精明厲害,滴水不漏地擋回去,説道若是讓父親知道我娘做出這樣不知廉聇的事情,必然大生惱怒,不如就此打發了去,等父親到家再告訴他。”
“這時候範先生才説道:‘大帥臨行之前,曾經將三官託付給我,如今三夫人出了這樣的事情,就不提旁人,因為她是三官生⾝之⺟的緣故,在下亦一定得報告大帥知道。’這時候大太太才知道父親原來早對她有戒備之心,竟然暗地裏預備着這樣的安排,所以對我們⺟子銜恨不已,這個仇怨,可就結得大了。不等父親回來,我那個表舅就莫名其妙地病死在獄中。這下子死無對證,我娘雖然知道全是大太太玩的花樣,可是又毫無辦法。等到父親回來,這件事已經成了一樁糊塗事,誰也説不清道不明瞭。”
“我⺟親出⾝旗下大家,生平最重聲譽,自從嫁給父親,雖然不是嫡配,可是夫唱婦隨,詩文相和,鶼鰈情深,極是相得。自從蒙了這場天大的奇冤,雖然我父親並無一字責備她,但她視作弄奇聇大辱,從此後就不再同父親講話了。終曰挹鬱難解,只不過半年就一病不起。她病着的時候,父親數次想來看她,可是皆被她命人攔在門外。”
“她死的時候,父親痛哭了一場,可是不過半年,又娶了四太太。他娶四姨娘的時候,我看着他満面笑容的樣子,就在心裏想,我這輩子,絕不娶姨太太。我娘病到最後亦不肯見他一面,並不是跟漢朝的李夫人一般自惜病容,怕他將來不肯看顧我,而是不肯原諒他。只因為他接到範先生的急電,若是立時趕回來,或是立時命人將那表舅押送到滄河去,就不至於死無對證,讓我娘蒙受這樣的冤枉。我娘一生剛烈要強,沒想到最後卻被人這樣構限污於名節,所以其實她是活活被氣死的,而將她死的人,正是那位大太太。”秦桑聽了這樣長一番話,真的有聞所未聞之,更兼十六年前的舊事,從他口中一一道來,雖然是波瀾不驚的語氣,可是當年遜清覆亡不久,其實民風是十分保守的。
一位妾侍被元配如此陷害,自然是百口莫辯。而最後竟然挹鬱致死,臨死前亦不肯見丈夫一面…秦桑不由得想,原來這位婆婆,其實子亦是剛烈到了極點。
“不過三年,老大從馬上摔下來,摔成了個廢人。府裏下人們都悄悄説,這是因為大太太死三太太,所以才有這樣的報應。大太太心裏也十分害怕,到處做法事打醮,説是給老大消災去厄,其實是禱祝超度我娘。我聽她在佛堂裏喃喃自語,就覺得好笑。她做出這樣的事情,難道還想着不要有報應嗎?老大出事,就是第一個報應。”秦桑聽到此處,只覺得⾝上發冷,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
易連愷的手亦是微涼,可是雙頰微紅,倒似喝醉了酒一般。他説道:“什麼天理循環,都是假的。他們欠着我一條人命,可是如今老大那個癱子,竟然還能夠算計我。我這麼多年來處心機慮,竟然終究還是棋差一着。”秦桑心思複雜,只能勉力安他道:“早已經過去的舊事,你不要想太多。不然就是太太在地下有靈,亦會覺得不安。”易連愷全⾝冷笑:“我娘如果地下有靈,確實應該爬起來掐死我。我用盡心思,算計了那麼久,還算不過一個癱子。我不能揚眉吐氣,替她報仇到也罷了,還把自己也陷在這裏,簡直是…無用到了極處…”秦桑知道他一⾝戾氣,卻是十六年來所積。自己固然是聞所未聞,而其他的人,更是想不到花天酒地的公子爺,原來有這樣的大志。
可是世事難料,雖然他費盡周折,將易連慎走西北,可是到了如今,卻又陷入易連怡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