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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閲讀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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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看在眼裏,一掃眉間蕭索,擺了擺手,呵呵笑道:“我纏入帝心之念,乃‘不敗’二字。每打贏一場,帝心與功體競的效果便倍數攀升,出道頭兩年,我專挑劇盜大寇下手,挑戰的對象實力都在我之上,每戰無不是捨生忘死,慘烈至極,就像一場場過癮至極的豪賭,賭贏的那份啊……嘿嘿。”二少聽得眼都直了。世上怎會有這等既魯莽又大膽的傢伙?老人真的是以腦智聞名的“凌雲三才”之一麼?

然而仔細一想,又覺得不無道理。

“執念會有消淡的一天,但執守不會。”老人正道:“只消找個目標,確實守住,帝心就沒有崩潰的危險。

然而太過平淡的標的,譬如‘每天拉屎三回’之類,不足以發潛能,所以我給自己定的目標是‘長勝不敗’。可以説在廿二歲以前,我確確實實據守了這個心念,儘可能挑戰比自己更強的對手,或在於己不利的情況下出戰,而從無敗績。”廿二歲以前……長孫旭驀然省覺,擊掌道:“凌雲論戰!”老人點點頭。

“三才賭鬥,論武學修為,大師與殷夫子皆非我之敵手,然而境界相差不遠,實無壓勝二人之能。論到最後,眾所周知,大師將我二人移出了凌雲頂,贏得這一局,我敗得口服心服。”武登庸原本完美的帝心,至此初綻微瑕。三才之爭乃是文鬥,非於動手之際落敗,蓋因武登庸心氣太高,不容片塵,才使帝心受損。也是在凌雲頂之後,他才深切體會到帝心的無窮後患,斂起過往的賭徒格,思考如何修補缺陷。

“大師怕一眼便看透了我之內患,才以‘不殺一人’的賭誓羈束,他不是讓我少造殺孽,而是希望我終生不再動武,乃至退出江湖,方能保住命。”但時年廿二的武登庸,縱能瞭解瞽僧的苦心,也不可能這樣做。

“奉刀懷邑”的刀,從來就不是為了自己而練,他肩上扛着一族老弱的温飽安生,不能説放就放,明知末帝心智漸喪,倒行逆施,武登庸只能矇眼捂耳,立於無道昏君的丹墀之前,抵擋來自四面八方的暗箭明槍,與心中的掙扎苦苦拉鋸着,不斷質疑、苛責自己,出刀之際卻容不得半點猶豫。因為只要再多想分許,他便做不了末帝的刀。

與無道昏君綁在一塊,是武登庸最大的不幸,同時也是武登一族最後的生機。在“鈎舌金首”的慘劇之後,任一個稍稍清醒的澹台家皇帝,都不會讓這麼危險的前朝帝族留存於天地間。一旦末帝駕崩,無論是靈音公主的哪位兄長繼位,金貔朝的餘孽絕對是新皇登基最最合適的祭品。

武登庸在進京之前,就知道依附權力的風險,只是別無選擇。他的族人,再也撐不下去了。一開始他打算爭取的,僅僅是自“武登”南撤兩百里,讓族裏的老弱有柴火可拾,可以有苔雪壤土以外的東西裹腹,不用在每月少數陽光頭、風雪稍止的子裏,以户為單位,計算着沒捱過的有哪些人……但末帝頭一回召見他,渾身紅腫潰爛、須以薄紗纏面,其醜陋情狀才不致嚇壞人的皇帝眯起黃濁的翳瞳,上下打量青年,視線涼滑得像是一尾纏身之蛇。

武登庸立時便明白自己犯下大錯。他不該來的。此間乃死地耳。單膝跪于丹墀下的北地青年斂眸垂首,牢牢鎖住氣機,靜謐得彷彿墓碑石刻。他已做好準備,一旦殿外的金甲武士,以及藏匿於暗處的皇城司殺手受皇帝召喚,蜂擁殺至,他便會在一瞬間鎖住所有人的氣血脈行,趕在羽林衞察覺聲息之前,循進宮的路線殺出去——整個人幾乎爛成了一團血的皇帝笑起來,蜥蟒吐信般的嘶啞笑聲令人不寒而慄。末帝沒有下令殺他,隨之而來的,是自碧蟾朝開國以來數一數二的破格提拔與恩賞,像要閃瞎所有臣民的狗眼也似,海量傾注於飽受苦難的武登遺民,當然還有使這一切得以可能的武中魁首、人稱天下第一刀的“奉刀懷邑”武登庸。

武登庸帶着一背冷汗叩謝聖恩,退出了皇城。他發誓在丹墀金階下、於愕然抬頭的一瞬間,清楚看見皇帝的濁眼裏掠過一抹惡毒的笑意,彷彿正嘲着眼前動彈不得的青蛙。直到現在,老人仍舊深信不疑:飽受病魔折磨的澹台家末任帝,從來就沒有真正失去過神智,他喪失的是對世間的最後一點善意,以及自我的道德約束力,或許是再也不在乎。他半生都在為蒼生謀福,節制慾望、嚴己寬人,以內聖外王自許,老天爺卻報以無可救藥的惡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既得惡報,豈不行惡?但遠遠還不夠。

楊梅瘡的痛苦提醒着老皇帝,以無無之的膿血、潰爛,以及澆銅鑄鐵似的高燒寒熱。末帝清楚自己的惡名是坐實了的,畢竟十年造孽,什麼都做遍了,再殺它個幾萬武登遺民,史冊所書也不過就是“無道昏君”四字,那有什麼意思?這下可好,無論繼位者誰——自好是仁民愛物的那個——都得先屠滅封國開府的武登氏一族,方能服眾,這可就有意思了。

為此,他有意無意在眾人面前誇讚靈音,説她若生為男兒,朕便傳位予她,不必再看再等了,就是想讓好事之徒借題發揮,教這把爭位奪嫡的火燒到駙馬身上。武登庸該要婉拒許婚的。以其慧眼,當知公主是裹着糖衣的毒藥,會把眾所矢之的武登遺民拖入深淵,終至萬劫不復。但他辦不到。

打從相識的第一眼,武登庸便愛上了這名傾城傾國、心殊異的女子,再難自拔。大師想必真有不可思議的讀心術,在他心中看到如許掙扎,才讓他封刀退隱,藉以離開漩渦的罷?只是他無法做到。武登庸放不下族人,也放不下心愛的女子,哪怕靈音公主愛的並不是自己。

靈音公主是皇室裏的異數,雖未拜入江湖門派習武,卻擅於騎,弓馬嫺,槍刀上的本領足以同一名軍單挑放對,毋須男子讓手;比起她那些個被酒財氣蝕透了的頹敗兄長,的確更有中興英主的架勢。文武兼備,才貌雙全,於眾人的仰望與讚歎中長成,早慧的靈音很快就發現白玉京並非表面那般富麗堂皇,在陰影背面,繁華近三百年的都城腐敗潰爛,卻無一名手握權力的王公大臣嘗試挽救,所有人在半沉的船上忘情歌舞,渾不知死之將屆——這是他倆頭一次聊天的內容,當然是私下裏,並無旁人預聞。

靈音本看不慣他那賣藝郎中似的姿態,屈膝階下,以求富貴;無意間聽説武登一族的慘狀,這才明白“奉刀懷邑”外號之下的隱忍和揹負。率直的少女逕闖驛館,向一夜登龍的青年刀客表達歉意,他們天南地北聊了起來,聊經史聊詩詞,聊惠民利生、悲天憫人;聊“武登”二字所代表的千里凍土,聊百年帝國的腐朽與重生……青年那連鴻儒也為之咋舌的學養,震懾了自視甚高的少女,同時為她打開了一扇窗,得以望見白玉京外的天寬地闊。靈音聊到天都快黑了,經不住使女頻頻催促,才意猶未盡地道別。

就只這麼一晌,他們已是相知的朋友,靈音公主終於在白玉京裏,找到一個能説心裏話的人,一樣心內有百姓,心外有良知,而非鎮醉生夢死,歌舞昇平。武登庸甚至覺得,總有一天她會喜歡上他的,不僅僅是朋友而已。

若那漁村小夥不曾出現,或許真是這樣也未可知。獨孤弋據説是鎮東將軍獨孤執明的庶生子,在代父上京之前,連個正式的名字也沒有,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獨孤,在東海的一處小村裏打魚為生。那時,距武登庸入京為族人請命,倏忽又過數年,青年刀客終於穿慣了綾羅錦緞,披甲佩刀立於階前,小心翼翼地不使末帝的“恩遇”滅自己和族人。

但老皇帝要的,不只是小小一撮武登遺民而已,他玩耍的沙盤向來是整座東洲。放眼天下,哪一處無有聖眷?

“鈎舌金首”之後,末帝又殺掉幾名重臣,手法各異,不變的是逐漸攀升的駭人聽聞,以及層級的次第提高。

正當人們猜測將禍及四徵四鎮時,瘋帝果然叫停了依序輪至的鎮西將軍返京述職,改召東鎮上京。獨孤執明接到聖旨就病了——當然是藉口——寫了封文情並茂的奏摺,讓長子獨孤弋帶來京城,説自己命不久矣,若聖上不嫌犬子愚魯,獨孤一門願為聖上戍守東疆,萬世不移。這天上掉下來的庶長子獨孤弋,就是被送來掉腦袋的,或者被凌遲剝皮萬箭穿心,乃至於聞所未聞的新奇殺人法。獨孤執明一點也不在乎他的死活。若皇帝真像殺豬般剮了這小畜生,東海道立即封關毀路,起兵造反,雖是孤注一擲,總好過坐以待斃。

那獨孤執明膽子雖小,卻不是個腦袋灌水的,傻到讓自己或世子獨孤容入京犯險,一試昏君的殘毒手段。這是獨孤弋初次從東海一隅的小漁村裏,走入世人眼中。來自窮鄉僻壤的漁村小夥非但沒被末帝所殺,反倒獲准承襲父親所有的軍銜爵位,搖身一變,成為東海道和獨孤閥名義上的新主人。獨孤執明和他那寶貝兒子若不能設法除掉這野種,將成為史上最可笑的傻瓜,平白將祖宗基業,拱手讓給一名漁夫。獨孤弋的到來,在白玉京裏掀起連串風波,以朗的笑聲和高強的武功、比下朝中一干權貴的豪邁氣概,擄獲無數少女芳心。

武登庸並不知道其中包含了靈音。她最討厭浮滑無行的登徒子,痛恨眾兄長耽於酒、白玉京裏風月盛行;她最不喜鄙無禮的行止,即使關懷百姓,也從不逾越分際……少女從見到獨孤弋的頭一眼便蹙眉,無法忍受與他同頂一天雲彩,同沐一城風葉,扎眼到了難以言説的境地。如今想來,或許這……就是愛罷?靈音對他,從沒有這般強烈的情思起伏。最烈的那回,就是她決定永遠離開他,留他在這世上獨自悔恨,再也無法彌補或挽回的那一次。

懸樑之際,除了滿腔的憤怒怨毒,不知她有無一絲慶幸,終於可以不用伴着自己,從此清風一縷,頃刻千里,再看一眼今生無緣的心上人?無論多麼高貴,多麼驚才絕豔佼佼不羣,在初萌的戀心之前,她就只是個平凡的少女而已。難以出口的告白,陰錯陽差的誤會,負氣行遠的倔強,還有矇蔽了理智和良知的……嫉妒。當那名無辜的女孩被綁上鐵刑架時,他曾極力拖延行刑,冒着被末帝遷怒,使全族受累的風險,但最終靈音並未救她。

直到子舍他而去,他都沒機會問她“為什麼”,其實也莫須問。看着女孩被活活燒死的獨孤弋,安靜離開了刑場。憑藉着凍土求生鍛煉出來的鋭直覺,武登庸找到獨孤弋時,暴怒的漁村小夥幾乎將見三秋打殘,連蕭先生——那時武登庸連他的大名都沒記上,只知姓蕭——也勸不住。

武登庸很清楚,打死了為虎作倀的見三秋,接着獨孤弋便要殺入皇城,從龍椅或病榻之上將罪魁禍首拖下來,揮拳打個稀爛。他不能讓他這麼做,不只是武登一族的命運早已同昏君綁在一塊,而是獨孤弋不可能成功。皇城司雖滅,昏君的勢力尚未瓦解,甚至説不上傷筋動骨,他手裏肯定還有王牌,正等失去理智的鎮東將軍自投羅網。他不能讓他死在這兒。

別……別再死人了,不管為了什麼!你們還要嘗過多少椎心刺骨的教訓,才能明白生命的寶貴?武登庸用盡氣力,好不容易才將發狂的新任鎮東將軍打倒,戰況遠比他倆數前在皇城落之下,聯手肅清昏君的暗殺爪牙那一役更加慘烈。

在此之前,他並不覺得生就一張娃娃臉的漁村小夥,有得自己全力施為的能耐,遑論以傷換傷。

“你們……你們都是一夥兒的!”京城一隅的深巷裏,兩側高牆被打得傾圮倒塌,檐瓦碎散,如遭龍掛;堅實的青磚鋪道彷彿被巨獸的獰爪翻耙過一般,已然找不出半寸平坦。任誰也不相信,這天災也似的淒厲破壞竟是拳頭所致。殘壁之間,衣碎甲裂的獨孤弋滿臉是淚,衝落口畔的殷紅血漬,淌一襟,嘶吼般的低咆宛若雷滾。

武登庸動了動嘴,卻沒出聲。他不知該如何解釋,他要救的並不是那狡猾殘忍如毒蛇的昏君,而是眼前淌着血淚控訴的娃娃臉青年。

“阿旮!”一旁那羽士裝扮的年輕幕僚似是瞧出端倪,扶牆起身,艱難地舉步行來,連聲輕喚:“走了,我們回家去。來……方長,能討回來的。”蕭先生的劍法是很不錯的,可惜武登庸沒給他遞招的機會,於鎖限中揮刀一磕,連劍帶鞘磕飛出去,磕得他虎口迸裂,鮮血長,右臂軟軟垂在身側,到説話時仍難運使。

“我還沒給她報仇,不走!”獨孤弋“呸”一聲吐了口血唾,眥目裂。

“我殺了這幫賊廝鳥……殺了昏君……全都殺了,再燒掉這骯髒齷齪的吃人都城!一個個……一個個都殺盡了,一把火燒成白地——”

“阿旮!”年輕羽士提高了音量,牽動傷處,差點又咳出血來。

“莫……莫存此心,我們……同他們不一樣。不……咳咳……不值得。”娃娃臉青年沒理他,猛然抬頭,狠厲的眸子直勾勾盯着武登庸,再開口時嗓音瘖啞如狼,已不復那孩子耍潑似的嚎哭痛訴,平靜得令人心慌。

“我不求你同我一道,我只要你讓開。別擋我的路。”

“……阿旮!”羽士急喚道。

“神閉嘴!”獨孤弋頭也不回,靜靜望着戰力壓倒自已的青年刀客。

“讓開。我不會再説第二次。”武登庸動也不動,靜默無言,逆着光的魁梧身影猶如山岩,拖長的烏影完全把獨孤弋壓在碎蛋殼般的陷坑裏,幽翳將他的雙眸襯得倍加爍亮,宛若夜狼。

“那你們真是一夥的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獨孤弋才點了點頭,斂眸垂首,輕聲説道,平靜的口吻遠比適才的憤怒咆哮更令人心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