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50卷)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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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放大到磨盤尺寸,還能寫得像法書裏那般婉媚拔、形神俱備,猶有過之,除了書法造詣,亦須有絕頂的武功才能辦得到。
舒夢還與武皇承天從相知相扶,到開國後的政見相左,最終君臣反目,兩人一生的情誼變化充滿戲劇,素為文人騷客所鍾;更可能是武皇終未對這位「吾之龍驤」痛下殺手,只貶出執夷,遣回北方守故道,甚至許他封國自治,而非軟或放逐,讓人打從心底盼望世間帝王皆能有情若此,而非「最是無情帝王家」吧?舒夢還遂成漁陽七砦之祖,鳴珂帝裏、龍野衝衢等七砦之名,即出自其手書匾額。
然而,從大權旁落到北去漁陽,當中卻有數年空白,史書稗官皆無記載。
主張舒夢還發動叛亂、兵敗被囚的一派,無法解釋後來的封北自治;主張他與武皇握手言和,才得裂土封疆的,又不能説明何以一度無官無職,恍若不存……如今看來,成驤公當是下野於此,至於是否出於自願,「不如歸」三字意在言外,毋須再論。
老人自問武功不遜成驤公,但字學得再像,畢竟不是他,回神後幾度提指再寫,終又放落,不知不覺在門前站了一刻有餘,才喟然嘆道:「我不如他。竟不如他!」雙掌一推,鑲滿碗大銅釘的兩扇木門裂軸飛去,砸碎院內一地青磚,勢猶不止,犁至堂前階下,巨力將逾三寸厚的門扇掀翻過來,壓毀兩側廊廡欄杆,如攻城梯般,轟然架上台基回水的龜甲垣!漫天碎屑飛卷直上,簌簌傾落,老人負手跨過高檻,見堂前六扇明間大開,簷下置着一隻似鼎非鼎、似盆架又非盆架的四腳銅託,托足是四頭昂頸斂翅的水鳥,頂部的鏤空圓環則鑄成扭曲的水蛇,併着水鳥尖喙,儘管凋工古樸,卻是一幅生動的爭啄景象,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蛇環裏嵌了只青石圓盆,通體温潤,澤烏深,只在光線下方顯濃碧;如是玉質,怕是青玉中罕見的青子玉。
光這麼大塊的無瑕玉料,價值便難以估算,遑論匠藝。
此際青玉盆裏卻竄着騰騰熱氣,與簷外撲簌落下的虀碎恰成對比,風中傳來鮮湯香,盆中居然放了個大火鍋。
一名錦衣玉冠的矮小青年,跨在沒被壓毀的半截欄杆上,左手托腮,右手持箸,搖晃着簇新的粉底皂靴冷冷砸嘴:「破你個西瓜!一把年紀了,沒點兒規矩!沒見正吃東西麼,添什麼亂?」筷尖凌空寫了個法訣,輕聲疾叱:「……收!」塵揚沙一陣卷攪,全入了火鍋,的湯麪上骨碌碌地沸滾汩溢,不見半點葬污。
綜觀天下五道間,能有這等術法造詣者,舍聶二公子其誰?殷橫野沒料到他還敢現身,見聶雨頸間掛了枚天珠似的墜子,咬得嘴裏喀喀作響,竟是妖刀刀魄,料此間乃是一局,雖不意外,只不知耿家小子用了何法,竟勸得慕容以佛血為餌,怒極反笑:「無才慚孺子,千里愧同聲!不想被耿小子這般輕視,派一名三度敗將來打頭陣。聶家小子,真以為你那點能耐,便能小瞧天下英雄麼?」
「説什麼呢對子狗,你爺爺吃火鍋,哪知孫子踹門闖進來,急着分食啊。」聶雨皮笑不笑,信手夾了枚丸,甩筷扔出。
「來!賞你的,叫兩聲聽聽……汪汪,汪汪。」老人側首避過,不由失笑。
「你自叫什麼?」
「你的小名啊。」聶雨挑眉斜乜:「爺爺給你取名旺財,你不記得啦?」
「你————!」殷橫野面丕變,正一指戳死這無賴,身後忽生異樣,那枚甩着熱湯的丸子擊中空空如也的大門,頓無蹤影,隨即泛起一陣奇異波動,蕩過五行八方,偌大的院裏天地錯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等俱失其常,憑空升起了一座嚴密的術法大陣,玉盆裏的火鍋連同食物香氣齊齊消失,居然全是幻術——聶雨很想直接在成驤公珍藏的這件「鳧喧鱗躍青玉筆洗」裏煮食,連火鍋都不用,畢竟啄鱗犯了奇宮忌諱,按聶二俠的計較,連古人也不能放過的。
可惜周遭攔阻太甚,只能悄悄將玉盆留於陣中,期待對子狗一陣瞎搗,順手將這件衰物打個稀爛。
他施展身法倒縱入堂,單掌按地,正御陣,豈料大陣次第逆轉,彷彿遭人解鎖,堂外濃霧飛快散去,赫見殷橫野並未打爛玉盆,而是將手掌按上,縱陣樞解陣。
聶雨與他一正一逆,以相同的手法為之,功力高下立判,聶雨全無抵擋之能,陣法轉眼即解。
「勤勞思命重,戲謔逐時空。」殷橫野的笑臉越見清晰,笑得他心底發寒:「奇宮術法縱高,你在我面前使忒多回,我若還不能悉理路,豈非愧對‘地隱’之名?聶家小兒,驕兵必敗啊!可惜這束脩,須得賠上你一條小命。」陣法將破,聶雨兀自不撤,殷橫野心底一陣不祥,驀然省覺:「不好,豎子有詐!」連忙撤掌。
轟然一響,半座廳堂炸得粉碎,聶雨被震飛兩丈餘,落地時碾過無數破片,扎得身臂滲血,不敢停留,拖着傷驅一跛一跛掠向後進,免得被對子狗追上,除死無他。
他以「鳧喧鱗躍青玉筆洗」為陣樞,其實是誘敵計。
此寶價值連城,不容有失——尋常之人多半如是想。
對子狗自負聰明,一旦逆向思考,毀去陣樞,此陣非但不能由內解除,連從外頭都無法打開,少不得要關他個幾天幾夜,屆時已方以逸待勞,有利無害。
「隱聖」之名卻非得,殷橫野幾次折在他手裏,氣憤難平,花心思鑽研聶雨的佈陣手法,不能悉辨處,逕以無上修為碾壓,居然透過陣樞的誘餌解開制。
萬幸聶雨慣留後手,早在銅託下埋設硝石藥引,雖不能炸死殷橫野,卻把「鳧喧鱗躍青玉筆洗」炸得粉碎;若非內外皆傷,聶雨簡直忍不住要大笑。
殷橫野揮散硝霧,滿目狼籍,連堂簷都塌毀大半,玉盆豈能有倖?心痛如絞;略一沉,先以「分光化影」身法掠出宅邸,將那塊「不如歸」真跡取下,藏於遠處草叢,免遭戰火波及。
重入二進時,聽聶雨正對另一人冷笑:「……若非我備了硝藥,對子狗搶入此間,大夥兒橫豎是個死。成驤公又怎麼了?有本事你讓他來助拳哪。」老人心疼「鳧喧鱗躍青玉筆洗」死無全屍,指氣無聲飆出,卻在堂前戛止,彷彿撞上無形高牆。
矮小蒼白的青年咬着一口血,盤膝席地,堂內那處原本應有的烏木地板全被揭起,出土,繪滿繁複的術式,全無遮掩。
殷橫野立時會意——瞧這模樣,怕連屋下所夯都被掘穿,填以血壤土一類利行術法的材料,讓聶雨能直接縱地氣,陣壁才得如斯強韌。
而堂內除了笑意厲的聶二,並無餘子,顯然適才是故作疑兵,引老人殺入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