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高粱.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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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得到餘司令的允許,退到高粱地裏,費勁撒出一泡紅高粱顏、燒灼得雞頭熱辣辣發痛的。這時他到輕鬆多了。他無意中看了一眼隊員們的臉,都如廟中塑像一般猙獰可怖。王文義舌尖吐出,目光好似蜥蜴,呆板不轉。
汽車像警覺的大獸,屏住呼往前爬,父親聞到了它們身上那股香噴噴的味道。這時,汗透紅羅衫的我和氣吁吁的王文義子出現在蜿蜓的墨水河堤上。
我挑着一擔拤餅,王文義子挑着一擔綠豆湯,輕鬆地望見了墨水河中悽慘的大石橋。欣地對王文義子説:“嫂子,總算捱到了。”出嫁之後,一直養尊處優,這一擔沉重的拤餅,把她柔的肩膀壓出了一道深深紫印,這紫印伴隨着她離開了人世,升到了天國,這道紫印,是我英勇抗的光榮的標誌。
還是我的父親最先發現我的,父親靠着某種神秘力量的啓示,在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盯着緩緩近的汽車時,他往西一歪頭,看到像鮮紅的大蝴蝶一樣款款地飛過來。父親高叫一聲:“娘——”父親的叫聲,像下達了一道命令,從本人的汽車上,出了一陣密集的子彈。本人的三頂歪把子機槍架在汽車頂上。槍聲沉悶,像雨夜中陰沉的狗叫。父親眼見着我膛上的衣服啪啪裂開兩個。歡快地叫了一聲,就一頭栽倒,扁擔落地,壓在她的背上。兩笆斗拤餅,一笆斗滾到堤南,一笆斗滾到堤北。那些雪白的大餅,葱綠的大葱,碎的雞蛋,散在綠草茵茵的草坡上。倒地後,王文義子那顆長方形的頭顱上,迸出了紅黃相間的體,濺得好遠好遠,濺到了堤下的高粱上。父親看到這個小個子女人中彈之後,後退一步,身體一仄,歪在了堤南邊,又滾到河牀上。她挑來的那擔綠豆湯,一桶傾倒,另一桶也傾倒,湯汁淋漓,如同英雄血。鐵桶中的一隻,跌跌撞撞跳進河,在烏黑的河水中,慢慢地向前漂着,從啞巴的面前漂過,在石橋墩上碰撞幾下,鑽過橋,又從餘司令從我父親從王文義從方六方七兄弟面前漂過。
“娘——”我父親撕肝裂膽地高叫一聲,身體彈到堤上。餘司令扯了一把我父親,沒扯住。餘司令吼一聲:“回來!”我父親沒聽見餘司令的命令,他什麼也聽不到。父親瘦小孱弱的身體跑在狹窄的河堤上,父親身上陽光斑斕,他在彈上堤的同時,就扔掉了手槍,手槍落在一棵葉子折斷的金苦菜花上。父親張着兩隻手,像飛騰的小鳥,向撲去。河堤上安靜,落塵有聲,河水只亮不,堤外的高粱安詳莊重。父親瘦弱的身體在河堤上跑着,父親高大雄偉漂亮,父親高叫着:“娘——娘——娘——”這一聲聲“娘”裏滲透了人間的血淚,骨的深情,崇高的原由。父親跑完東邊的河堤,跳過連環的鐵耙,攀上西邊的河堤。堤下,啞巴們化石般的面孔從父親身邊擦過。父親撲到身上,又叫一聲娘。平卧堤上,臉貼着堤邊的野草。背上,有兩個翻邊的彈,一股新鮮的高粱酒的味道,從那裏湧出來。父親扳着的肩頭,把翻過來。臉上沒有受傷,面容整肅,頭髮紋絲不亂,五綹劉海下,兩條眉梢兒下垂,半睜着眼,蒼翠的臉上雙鮮紅。父親抓住温暖的手,又叫一聲娘。睜開眼,滿臉綻開天真的笑容。又伸出一隻手,給父親。
鬼子汽車停在橋頭,馬達高一陣低一陣轟鳴着。
一個高大的人影在河堤上一閃,我父親和我被拉下河堤,是啞巴幹得好事。父親未及思想,又一陣狂風般的子彈,把他們頭上的無數棵高粱,打斷了,打碎了。
四輛汽車緊挨着,在橋外不動,第一輛車上和最後一輛車上,八歪把子機槍,出的子彈,織成一束束乾硬的光帶,叉出一個破碎的扇面,又叉成一個破碎的扇面,時而在路東,時而在路西,高粱齊聲哀鳴,高粱的殘破肢體成直線下落成弧線飛昇,鑽到堤上的子彈,起一泡泡黃煙,發出一串串噗噗聲。
堤漫坡上的隊員們身體緊貼着野草和黑土,一動不動。機槍掃持續了三分鐘,突然停止,汽車周圍佈滿了金燦燦的彈殼。
餘司令壓低聲音説:“不許開槍!”鬼子沉默着。河面上一縷縷淡薄的硝煙,隨着輕俏的小風向東飄去。
父親告訴我,在這片刻的寧靜裏,王文義搖搖晃晃地走上河堤,他站在河堤上,手提長苗子鳥槍,目瞪口張,痛苦萬分,高叫一聲:“孩子他娘!”不及挪步,就被幾十顆子彈把腹部打成了一個月亮般透明的大窟窿。那些沾帶着腸子的子彈從餘司令頭上淅淅瀝瀝地飛過去。
王文義一頭栽下河堤,也滾到了河牀上,與他的子隔橋相望,他的心臟還在跳,他的頭完整無缺,他到一種異常清晰的透徹湧上心頭。
父親告訴我,王文義的子生了三個階梯式的兒子。這三個兒子被高粱米飯催得肥頭大耳,生動茂盛。有一天,王文義和子下地鋤高粱,三個孩子在院裏玩耍,一架雙翅本飛機,嗡嗡怪叫着,從村子上空飛過。飛機下了一蛋,落在王文義家院子裏,把三個孩子炸得零零碎碎,棄置房脊,掛罥樹梢,塗之牆壁…餘司令一樹起抗旗,王文義就被子送去…
餘司令咬牙瞪眼,狠狠地瞅半個頭顱扎進河水的王文義,又低吼一聲:“不要動!”飛散的高粱米粒在臉上彈跳着,有一粒竟蹦到她微微翕開的雙間,擱在她清白的牙齒上。父親看着紅暈漸褪的雙,哽咽一聲娘,雙淚落前。在高粱織成的珍珠雨裏,睜開了眼,的眼睛裏出珍珠般的虹彩。她説:“孩子…你爹呢…”父親説:“他在打仗,我爹。”
“他就是你的親爹…”説。父親點了點頭。
掙扎着要坐起來,她的身體一動,那兩股血就洶湧地躥出來。
“娘,我去叫他來。”父親説。
搖搖手,突然折坐起來,説:“豆官…我的兒…扶着娘…咱回家、回家啦…”父親跪下,讓的胳膊攬住自己的脖頸,然後用力站起,把也帶了起來。前的血很快就把父親的頭頸濕了,父親從鮮血裏,依然聞到一股濃烈的高粱酒味。沉重的身軀,倚在父親身上,父親腿雙打顫,趔趔趄趄,向着高粱深處走,子彈在他們頭上屠戮着高粱。父親分撥着密密匝匝的高粱稈子,一步一步地挪,汗水淚水摻和着的鮮血,把父親的臉得殘缺不全。父親到的身體越來越沉重,高粱葉子毫不留情地絆着他,高粱葉子毫不留情地鋸着他,他倒在地上,身上壓着沉重的。父親從身下鑽出來,把擺平,仰着臉,呼出一口長氣,對着父親微微一笑,這一笑神秘莫測,這一笑像烙鐵一樣,在父親的記憶裏,燙出一個馬蹄狀的烙印。
躺着,脯上的灼燒逐漸減弱。她恍然覺得兒子解開了自己的衣服,兒子用手捂住她房上的一個槍眼,又捂住她下的一個槍眼。的血把父親的手染紅了,又染綠了;潔白的脯被自己的血染綠了,又染紅了。槍彈穿了高貴的房,暴出了淡紅的蜂窩狀組織。父親看着的房,萬分痛苦。父親捂不住傷口的血,眼見着隨着鮮血的失,臉愈來愈蒼白,的身體愈來愈輕飄,好象隨時都會升空飛走。
幸福地看着在高粱陰影下,她與餘司令共同創造出來的、我父親那張緻的臉,逝去歲月裏那些生動的生活畫面,像奔馳的飛馬掠過了她的眼前。
想起那一年,在傾盆大雨中,像坐船一樣乘着轎,進了單廷秀家住的村莊,街上水洸洸,水面上漂浮着一層高粱的米殼。花轎抬到單家大門時,出來親的只有一個梳着豆角辮的幹老頭子。大雨停後,還有一些零星落雨打在地面上的水汪汪裏。儘管吹鼓手也吹着曲子,但沒有一個人來看熱鬧,知道大事不妙。扶着拜天地的是兩個男人,一個五十多歲,一個四十多歲。五十多歲的就是劉羅漢大爺,四十多歲的是燒酒鍋上的一個夥計。
轎伕、吹鼓手們落湯雞般站在水裏,面嚴肅地看着兩個枯乾的男子把一抹酥紅的我架到了幽暗的堂房裏。聞到兩個男人身上那股強烈的燒酒氣息,好象他們整個人都在酒裏浸泡過。
在拜堂時,還是蒙上了那塊臭氣熏天的蓋頭布。在蠟燭燃燒的腥氣中,接住一柔軟的綢布,被一個人牽着走。這段路程漆黑憋悶,充滿了恐怖。被送到炕上坐着。始終沒人來揭罩頭紅布,自己揭了。她看到在炕下方凳上蜷曲着一個面孔痙攣的男人。那個男人生着一個扁扁的長頭,下眼瞼爛得通紅。他站起來,對着伸出一隻雞爪狀的手,大叫一聲,從懷裏摸出一把剪刀,立在炕上,怒目視着那男人。男人又萎萎縮縮地坐到凳子上。這一夜,始終未放下手中的剪刀,那個扁頭男人也始終未離開方凳。
第二天一早,趁着那男人睡着,溜下炕,跑出房門,開開大門,剛要飛跑,就被一把拉住。那個梳豆角辮的乾瘦老頭子抓住她的手腕,惡狠狠地看着她。
單廷秀乾咳了兩聲,收起惡容換笑容,説:“孩子,你嫁過來,就像我的親女兒一樣,扁郎不是那病,你別聽人家胡説。咱家大業大,扁郎老實,你來了,這個家就由你當了。”單廷秀把一大串黃銅鑰匙遞給,未接。
第二夜,手持剪刀,坐到天明。
第三天上午,我曾外祖父牽着一匹小驢,來接我回門,新婚三接閨女,是高密東北鄉的風俗。曾外祖父與單廷秀一直喝到太陽過晌,才動身回家。
偏坐驢,驢背上搭着一條薄被子,晃晃蕩蕩出了村。大雨過後三天,路面依然濕,高粱地裏白蒸氣騰騰昇集,綠高粱被白氣繚繞,俱有了仙風道骨。曾外祖父褡褳裏銀錢叮噹,人喝得東倒西歪,目光離。小驢蹙着長額,慢地走,細小的蹄印清晰地印在濕的路上。坐在驢上,一陣陣頭暈眼花,她眼皮紅腫,頭髮凌亂,三天中又長高了一節的高粱,嘲地注視着我。
説:“爹呀,我不回他家啦,我死也不去他家啦…”曾外祖父説:“閨女,你好大的福氣啊,你公公要送我一頭大黑騾子,我把驢賣了去…”驢伸出方方正正的頭,啃了一口路邊沾滿細小泥點的綠草。
哭着説:“爹呀,他是個麻風…”曾外祖父説:“你公公要給咱家一頭騾子…”曾外祖父已醉得不成人樣,他不斷地把一口口的酒嘔吐到路邊草叢裏。污穢的髒物引逗得翻腸攪肚。對他滿心仇恨。
驢走到蛤蟆坑,一股扎鼻的惡臭,刺得驢都垂下耳朵。看到了那個劫路人的屍體。他的肚子鼓起老高,一層翠綠的蒼繩,蓋住了他的皮。驢馱着,從腐屍跟前跑過,蒼繩憤怒地飛起,像一團綠雲。曾外祖父跟着驢,身體似乎比道路還寬,他忽而擦動左邊高粱,忽而踩倒右邊野草。在倒屍面前,曾外祖父呵呵連聲,嘴哆嗦着説:“窮鬼…你這個窮鬼…你躺在這裏睡着了嗎…”一直不能忘記劫路人番瓜般的面孔,在蒼繩驚起的一瞬間,死劫路人雍容華貴的表情與活劫路人兇狠膽怯的的表情形成鮮明的對照。走了一里又一里,白斜,青天如澗,曾外祖父被驢甩在後面,驢認識路徑,馱着,徜徉前行。道路拐了個小彎,驢走到彎上,身體後仰,離驢背,一隻有力的胳膊挾着她,向高粱深處走去。
無力掙扎,也不願掙扎,三天新生活,如同一場大夢驚破,有人在一分鐘內成了偉大領袖,在三天中參透了人生禪機。她甚至抬起一隻胳膊,攬住了那人的脖子,以便他抱得更輕鬆一些。高粱葉子嚓嚓響着。路上傳來曾外祖父嘶啞的叫聲:“閨女,你去哪兒啦?”石橋附近傳來喇叭淒厲的長鳴和機槍分不清點兒的擊聲。的血還在隨着她的呼,一線一線往外。父親叫着:“娘啊,你的血別往外啦,完了血你就要死啦。”父親從高粱下抓起黑土,堵在的傷口上,血很快洇出,父親又抓上一把。欣地微笑着,看着湛藍的、深不可測的天空,看着寬容温暖的、慈母般的高粱。的腦海裏,出現了一條綠油油的綴滿小白花的小路,在這條小路上,騎着小驢,悠閒地行走,高粱深處,那個偉岸堅硬的男子,頓喉高歌,聲越高粱。循聲而去,腳踩高粱梢頭,像騰着一片綠雲…
那人把放到地上,軟得像麪條一樣,眯着羊羔般的眼睛。那人撕掉蒙面黑布,顯出了真像。是他!暗呼蒼天,一陣類似幸福的強烈震顫衝得熱淚盈眶。
餘佔鰲把大蓑衣下來,用腳踩斷了數十棵高粱,在高粱的屍體上鋪上了蓑衣。他把我抱到蓑衣上。神魂出舍,望着他的膛,彷彿看到強勁慓悍的血在他黝黑的皮膚下川不息。高粱梢頭,薄氣嫋嫋,四面八方響着高粱生長的聲音。風平,靜,一道道熾目的濕陽光,在高粱縫隙裏叉掃。心頭撞鹿,潛藏了十六年的情慾,迸然炸裂。在蓑衣上扭動着。餘佔鰲一截截地矮,雙膝啪噠落下,他跪在身邊,渾身發抖,一團黃的、濃香的火苗,在她面上嗶嗶剝剝地燃燒。餘佔鰲魯的撕開我的衣,讓直瀉下來的光束照耀着寒冷緊張、密密麻麻起了一層小白疙瘩的雙。在他的剛勁動作下,尖刻鋭利的痛楚和幸福磨礪着的神經,低沈暗啞地叫了一聲:“天哪…”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