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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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高大但骨疏鬆的渤海民工團“鋼鐵第三連”指導員命令兩個青年夫子把父親捆在一棵大桑樹上,這是1984年初冬,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天亮後,父親看到桑樹被飢餓的人們剝成了幾乎體。兩個青年夫子一個叫劉長水,另一個叫田生谷,都是高密東北鄉人,父親看着他們眼,但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他們兩位對餘豆官這個土匪種卻很悉。父親雖然比不上爺爺大名赫赫,但也算得上東北鄉的傳奇人物。聽到指導員的命令後,兩位夫子臉上在黎明前的晦裏出了一些朦朧的難,手下的事兒幹得不太迅速。指導員拍着盒子槍的木匣,啞着嗓子訓斥他們:“磨蹭什麼?動老鄉觀念了?快捆,捆結實!”指導員説話帶着濃重的萊、海陽口音,他身體有病,哈着,經常咳嗽、吐痰。父親在晨光中發現了他牙齒的閃光。
兩個民夫一左一右緊着繩子,把父親的身體與桑樹捆在一起。他狡猾地鼓足着力氣,抵抗着繩索的侵入,為的是鬆氣時繩子鬆弛些。清冷的空氣使繩索僵硬,索上的細刺像針尖一樣刺着他的皮膚,他覺到自己的皮膚熱度很高,頭眩暈,鼻子脹得厲害。
捆綁完畢,兩個夫子退到一邊去。指導員不信任地斜了他們一眼,走上前來,檢查捆綁的質量。父親趕忙鼓腹,讓繩與緊密咬合。指導員用殘手上的兩個相依為命的指頭往繩與之間,得父親肋骨奇痛。不進去,説明捆得緊,綁得牢,捆綁質量很高。他滿意地對兩個青年夫子哼了一聲。他恨恨地對父親説:“小王八羔子,看你還怎麼跑!”父親聽到指導員説話時肺裏有重濁的雜音,還嗅到了他牙齦發炎的味道,父親心裏升騰起了矇騙得逞的愉快,只要一鬆氣,繩子與皮之間就有了間隙。
天有些白亮了,離桑樹一百米的民夫連宿營地裏,傳來驢廝咬的聲音,寒氣人,驢聲顯得暖烘烘熱呼呼,驢聲裏有驢的胃裏泛上來的草料味道。一個黑瘦的人從那邊走來。父親認出了他是連長,看到了他披着的那領本鬼子軍大衣。
“抓回來了?”連長問。
“抓回來了,”指導員説“這兔崽子,腿下好生利索,要不是我打瘸了他的腿,非跑了不可!”父親突然又覺到腿肚子上槍傷的疼痛,不是指導員提起這痛疼不明顯,他慶幸子彈未傷着腿骨,暄傷,好得快,傷了骨頭可就毀了。
連長湊上來漆黑髮亮的生鐵臉,用兩隻細細的冷眼盯着父親看一陣,然後,猛揮起鋼硬的巴掌,扇了父親的鼻子。
“混蛋!”連長説“非斃了你個狗雜種不可!臨陣逃,還是什麼土匪種呢!”父親鼻子一陣痠麻,剛想嗚呼叫喊,就到四股熱乎乎的體在臉上,兩道淚水,兩道鼻血。他無法擦拭臉膛,心裏憋悶,便呸呸地啐着嘴裏的鹹滋味,罵道:“你媽的連長!共產黨還打人?”連長又揮掌在父親的鼻粱上加了一下工,回罵道:“共產黨不打好人!”父親知道鬥嘴不是好法子,除了落得皮受苦外,什麼好處也撈不到,於是便閉了嘴巴,低下了頭。
連長勸指導員回營地休息一會兒,並命令兩位青年夫子嚴格看守父親。劉、田二位各肩着一杆解放軍正規部隊淘汰下來的老漢陽步槍,諾諾地答覆着連長的命令。連長和指導員一高一低向宿營地走去,指導員咳得很厲害,他是正規軍的一等功臣,因病轉到地方。劉與田披着破棉襖,黑牛皮帶上着一棵木柄手榴彈。太陽在東邊燒起一團火,照着荒涼頹敗的村莊裏的斷壁殘垣、朽木枯株和幹萎的蒿草,草莖上結着白霜。劉、田二位眉上有霜,他們的黑臉膛遭到太陽光照,黑紅黑紅,猶如怪異的葵花。一股白的熱氣從他們的嘴巴里噴出來,已經是農曆的九月底,秋天結束了,父親心裏一片淒涼。劉長水打了一個哈欠,身體有些晃盪。他對父親説;“餘豆官,都説你是個生死不懼的好漢,跑什麼?民夫連死人的機會不多呀!”父親白了他一眼,沒説話,他的心裏很不愉快,被人曲解為怕死鬼,是莫大的恥辱,但他沒有辯解。
田生谷説:“你這小子,害得我們一夜沒得安生。你跑什麼?不知道隊伍等着吃糧?待會兒怕要槍斃你了,有什麼要往家裏捎的話,跟我們説説吧,孬好是鄉親。”父親説:“你給我把臉上的血擦擦,別讓我這樣鼻眼不清地挨槍崩。”田生谷跟劉長水換了眼神,疑慮重重地説:“餘豆官,你不會趁着我給你擦鼻血時機咬掉我的手指頭吧?”父親忍不住笑起來,他自然不知道臉上的笑容怪模怪樣,令兩個年輕夫子膽寒。他們互相推託着,誰也不敢冒風險。父親憤怒地説:“別他孃的推託了,不用你們擦了!”田生谷怔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説:“豆官,不是我不給你擦,是你太厲害,村裏人都説你在本用牙咬死了一頭狗熊,看看你,一口那麼結實的鋼牙。”父親説:“別囉嗦了,我不用你擦了。”田生谷從破棉襖的眼裏掏出了一團骯髒的棉花,小心翼翼地靠近父親,馬馬虎虎地揩了他臉上的血,又掏出一小團棉花,撕成二份,成兩個小球,堵住了他兩個血的鼻孔。
這一堵使父親本來就發脹的鼻腔更脹得厲害,他嘟嘟噥噥地説:“你想憋死我嗎?快把棉花拿掉!”田生谷説:“老餘,我好心被你當成驢肝肺,堵着怕你血哩。”父親説:“我血多,不光,你快點掉吧,憋得我腦袋瓜子都發暈了。”田生谷把棉花球兒從父親的鼻孔裏掏出來,厭惡地扔在地上。地上已經十分明亮,一粒黃銅彈殼兒閃爍着柔和的光輝。劉長水打了一個噴嚏,然後用明晃晃的襖袖子擦了擦嘴巴,説:“老餘,你還記得與你一起在大窪裏打狗的德治嗎?他是我小叔叔。”父親打起神,觀察着劉長水瘦巴巴的臉,努力從沉淪的記憶裏尋找着少年時英雄夥伴的面孔,他的腦子裏浮現出那個初冬陰霾的天空,天空下翻滾的濕煙雲,煙雲籠罩着的高粱地,墨水河低沉的嗚咽,尖利的東風,瘋狗的咆哮與息,手榴彈的清脆爆炸聲,一一在他的耳畔轟鳴。腐臭屍首的味道、烏鴉糞便的味道、硝煙火藥的味道、“二百二”藥水的味道,伴隨着聲音和圖像,通通湧上他的心頭。在這紛沓的諸多覺中,終於緩緩地湧出了那個黃臉皮、黃眼珠的瘦長少年的形象。他是為掩護父親和母親衝入狗陣拉響了兩顆手榴彈與一羣瘋狗同歸於盡的,那猛烈的爆炸聲和淡薄的硝煙以及緩緩飛起的人與狗的破碎屍首合成一股力量,猛烈一擊,使父親心臟緊縮,隨即下體一陣難以名狀的劇烈痛楚,那隻殘存的、非常發達的“雀蛋兒”緊緊地縮上來。以後的歲月裏,每當他思念倩兒——我的母親時,就要爆發這種痛楚。
父親地望着民夫劉長水的臉,呢呢喃喃地説:“德治是你的小叔叔?你那會兒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劉長水低沉的回答淹沒在嘈雜的人聲裏,一百米外的宿營地在紅太陽下亂糟糟地動起來,數百名民夫從車子底下、從用破油布搭起的遮霜棚下鑽出來,連長着脯,亮着眼睛,吹一隻鐵皮哨子,尖利的哨音從數百個身體發出的響裏高高地拔出來,像海鷗在海上鳴叫。幾十頭驢也莫名其妙地亢奮起來,它們宛轉多曲折的叫聲把哨音徹底淹沒了。
父親充當民夫一個多月,第一次離了連隊,成為一名狼狽的旁觀者。他看着繁忙的人們,心裏浮起一種酸溜溜的情。民夫們有的整理車輛,有的去街邊的水井打水。父親看到剛出井的水冒着稀薄的熱氣,口渴的驢對着水桶噴響鼻。後來炊煙升起了,連長吹哨子集合起二百名民夫,讓他們排着隊,走到父親面前來。劉長水小聲對父親説:“夥計,你的死期到了。”父親親切地注視着着朝陽走過來的民夫連,絲毫也沒覺到恐懼。他堅信死神降臨之前,總會有些特殊的覺,但現在什麼覺也沒有,一切正常。他用挑剔的目光看着近的隊伍,嘲笑着他們凌亂不齊的步伐和莊稼人的各式怪模怪樣的步態。儘管受過正規訓練的指導員啞着嗓子喊口號,但民夫們的腳照樣各邁各,不踏點子。隊伍行進到離大桑樹五步遠時,指導員喊了“立定”的口令,隊伍卻立不定,好象慣難收,一羣悉的面孔湊上來。父親不願意看他們,便放遠了目光。宿營地那兒還留下幾個人,有持槍站崗的,有埋鍋造飯的,有打水飲驢的。荒草幾乎淹沒了街道,村子裏的人好象死光了。
指導員大聲説:“同志們,我們民夫連雖然不是正規部隊,但也和正規部隊差不多,現在淮海戰役已經打響了,前線部隊需要糧食,我們大家都努力前進,爭取立功。但是,十個指頭不齊,一粒耗子屎壞一鍋粥,餘豆官昨夜開小差,妄圖逃跑,被我們抓回來了!我們是受過軍區首長表揚的支前模範連,是渤海民工團的光榮,在我們連隊裏,能容忍這樣的怕死鬼軟骨頭嗎?”指導員等待着民夫們的怒吼,民夫們卻緊緊地閉着嘴,沒有一個人吭氣。他繼續進行宣傳鼓動,想煽起人們對貪生怕死者的憤怒,便不惜把各種侮辱的名詞扣到父親的頭上。
民夫們依然不吭氣。
連長沈不住氣了,高叫道:“你們説,像這樣的逃兵該不該槍斃?”民夫們低垂着頭,誰也不吱聲。
父親被指導員罵得十分窩火,便昂起頭,大聲説:“他媽的癆病鬼子,別嗷嗷了,要砍就砍,要斃就斃,餘豆官要是裝了孬熊,草雞了,就不是餘佔鰲的兒子!”連長説:“好小子,倒嘴硬起來了,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何臨陣當逃兵。”父親説:“我沒有當逃兵。”指導員説:“沒當逃兵躥出了十幾裏,不是追得快,你這會兒到臨沂了。”父親説:“我有夜遊症。”連長笑起來,説:“小子,倒會找藉口。夜遊的方向還準確,你怎麼不往南遊呢?”父親説:“你們放了我,今天夜裏我就往南遊。”指導員説:“沒那麼容易。”父親嘆了一口氣説:“隨你們便吧,反正我不怕死。”指導員從隊伍中把父親的搭檔王生金拽出來,讓他作證。王生金是個結結實實的中年人,與父親共同負責一匹黑叫驢,一輛載着六百斤小米的木輪車。指導員問:“王生金,你來證明,餘豆官有沒有夜遊症?”王生金低着頭,父親看不到他的臉,單看到他那兩隻通紅的大耳朵和他頭頂上亂蓬蓬的花白頭髮。
指導員推了王生金一把,説:“説話呀,你聾了還是啞了?”王生金的身體晃了一下,那隻頭垂得更低,兩片耳朵更紅。
連長罵道:“混蛋,你不説話連你也斃了!”連長的腳伴隨着罵聲踢到王生金的股上,王的身體往前一撲,趴在了地上。連長揪着他的襖領子把他提拎起來,他仍然把下巴緊緊地抵在脯上。連長用屈起的膝蓋頂了一下他的尾骨,他的肚腹往前一聳,一串小孩子般的尖細哭聲從這個四四方方的大漢子喉嚨裏斷斷續續擠出來。
指導員生氣地説:“你還有臉哭,沒打你沒罵你,哭什麼?”父親説:“行了,癆病鬼子,別糟蹋老實人啦,要斃就斃了我吧,別讓鄉親們站在這兒遭罪。”
“你倒仗義起來了,”指導員咳嗽着説“我們不能槍斃一個有夜遊症的民夫,也不能不槍斃一個謊稱夜遊實想逃跑的壞蛋!”不知不覺中天更加明亮了,村子裏棵棵沒皮的樹在各自的位置上可憐巴巴地閃着白光,野灶裏火金黃,一個民夫正把一口袋暗紅的高粱米倒進沸水翻滾的鐵鍋裏,一定是濺起的沸水燙了他的臉,父親遠距離地看到他臉上的怪模樣,忍不住笑了。一羣瓦藍羽的烏鴉大着膽子在宿營地上亂雜飛一陣,一窩蜂搶下,落在運載軍糧的車上,堅硬的嘴啄擊米袋,擔任護衞的民夫轟趕不疊,烏鴉聒噪成一片雲。父親説:“快去打烏鴉呀,你們手中的槍是幹什麼吃的?”連長和指導員向前跑幾步,掏出匣槍,呼喊着:“閃開閃開,別誤傷了你們!”守護糧草的民夫聽到喊叫,慌忙避到一邊卧倒在地。連長和指導員又往前衝了幾步,便跪在地上開了火。清脆的槍聲使父親神抖擻,血循環加快。他看到亮晶晶的彈殼翻着筋斗在空中飛行。烏鴉們驚飛起來,有一隻似乎受了傷,在地上打撲愣。羣鴉哇哇怪叫,一頭黑驢跌倒了。有人喊:“壞了,死驢了!”隊伍一鬨而散,跑向宿營地,想看看是誰的驢遭了槍子兒,連奉命看守父親的劉長水、田生谷也忘了使命,提着大槍跟着人羣跑走。趁着這機會,父親用力收束身體,掙一支胳膊,然後掙出整個身體。他自由地站在樹下,看着可憐的桑樹,肚裏湧起餓的。腿上的傷口結了個血疙痂,一動又開了裂,滲出血。他挽起褲腿,抓了一把浮士,按在傷口上。宿營地裏,傳來王生金那特有的嬰孩哭聲,父親猜到,是他與王共同管理使用的那匹黑叫驢被打死了。他彷彿聞到了驢的香味,便大搖大擺地走過去。
父親分撥着民夫的肩膀,喊叫着:“閃開,閃開,讓我看看,讓我看看。”他的雙手鐵鉗般有力,遭捏的肩膀都趕緊縮到一邊去。他看到黑叫驢頭顱上中了一彈,雖然四蹄還在打鼓點,但頭上已了半鬥血,註定是不中用了。王生金手摸着驢肚皮哭叫:“我的驢——我的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