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皮.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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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孩子夼裏密佈着粘膩的腥氣,柳樹下黑得父親雙耳裏秋蟬鳴叫,樹上有稀疏的、銅錢大的雪白雨點輕飄飄地下落,把密不透風的黑暗劃出一道道鮮明痕跡。頓了一下父親的手,示意他蹲下去。父親順從地蹲下,手和腿都觸及到了窪地裏瘋狂生長着的雜草,雜草糙尖刻的葉片刺着父親的下巴,好象刺着父親圓溜溜的靈魂。父親到脊背上寒冷異常,好象有無數只小死孩子的眼睛在盯着他的背。父親聽到了成羣結隊的小死孩的踢蹋跑動聲和他們的歡笑聲。
劈劈啪啪地敲擊着火石火鐮,一顆顆軟綿綿的紅火星照亮哆哆嗦嗦的手。火絨着了,嘬起嘴去吹,父親聽到嘴裏陰風習習。火絨燃起跳蕩不安的火苗,黑暗窪地裏突然出現一片黯淡的光明。點着了紙燈籠裏的紅蠟燭,一團穩定的球大的紅光像一個孤獨的幽靈。樹上的夜貓子停止了歌唱,成羣的小死孩列隊成圈,團團圍住父親、和紅紙小燈籠。
挑着小燈籠在窪地裏尋覓,十幾只撲楞蛾子撞擊着燈籠上的紅紙啪啪作響,雜草繁茂,土地泥濘,的小腳行動不便,腳後跟在泥地上搗出一串串圓渦渦。父親不知道要尋覓什麼,好奇又不敢問,便默默地跟着走。死孩子破碎的肢體東一塊西-塊,發散着酸溜溜的臭氣。在一叢莖葉肥的蒼耳子下,有一塊捲成筒狀的席片,把燈籠給父親,把秤放在地上,彎解起席片來。父親看到在通紅的燈籠下,的手指像粉紅的蛔蟲一樣扭曲着。席片自動地張開,出了一個破布包裹着的死嬰。
嬰兒頭上無,光溜溜像個禿瓢。父親的腿肚子直打哆嗦。抓起秤,把秤鈎子掛在破布上。一手提住秤繩,一手去推拉秤砣。破布嗤嗤地響着,小死孩飛快地落在地下,秤砣落地砸着的腳尖,秤桿翹起敲着父親的頭頂。父親叫了一聲,差點沒把手中擎着的燈籠扔掉。夜貓子在柳樹上怪笑一聲,好象在嘲笑他們愚蠢的舉動。從地上摸起秤砣,狠狠地把秤鈎子扎進小死孩裏。父親被秤鈎子進時的怪響瘮得遍體起慄。他側了一下臉,當他轉回臉時,看到的手正在秤桿上滑動,秤桿一點一點,高高低低,終於持平。示意父親把燈籠舉近些。燈籠光照着火紅的秤桿,秤砣的標繩不偏不倚,正壓在“牡丹”上。
父親跟着走到村頭時,還能聽到夜貓子憤怒的叫聲。
在“牡丹”上狠狠地押了一筆錢。
那天中彩的花名是“臘梅”生了一場大病。
父親看着小姑姑香官大張着的嘴巴,突然想到那次稱的那個小死孩嘴巴也是大張着的,他耳邊又繚繞起夜貓子時而懊惱時而愉快的歌唱聲,肌膚竟然渴望那窪地裏的滋潤空氣,因為,乾燥的、捲動着塵土漫天飛揚的西北風使他乾舌燥,心中焦慮。
父親看到爺爺用陰鷙的老鳥一樣的目光盯着,好象隨時會撲過去把吃掉。的背一下子駝了,她把身子弓到車廂裏,拍打着被子,涕淚俱下地哭着:“妹妹呀…我的親妹妹…香官…我的孩子…”在的痛苦聲中,爺爺臉上的憤怒慢慢渙散。羅漢大爺走到身邊,低聲勸解:“女掌櫃的,別哭啦,先把人回家去吧。”硬嚥着m開被子,探一下身,把小姑姑香官抱起來歪歪斜斜地往家裏走。爺爺抱起二,尾隨着。
父親站在街上,看着羅漢大爺把車轅裏的騾子拔出來——騾子的肚子兩側被車轅杆磨破了,看着羅漢大爺把拴在車後的騾子解下來。兩匹騾子在街上的暄土裏打滾解乏,時而肚皮朝天,時而肚皮着地。打過滾後的騾子站起來,用力抖動身體,輕煙似的塵土從它們的肚中騰騰飛去。羅漢大爺牽騾往東院裏走,父親跟上去,羅漢大爺説:“豆官,回家去吧,回家去吧。”坐在灶前燒火,鍋裏煮着半鍋水。父親溜進裏屋,看到二躺在炕上,眼睛瞪着,腮上的不停地搐着。父親看到他的小妹妹香官卧在炕頭上,臉上蒙了一條紅包袱,遮住了她的猙獰面孔。父親又想到了那天夜裏跟隨去死孩子夼稱小死孩的情景。東院裏騾子的嘶鳴酷似夜貓子的歌唱。父親嗅到了屍體的腐臭,他想到,不久,香官也要躺到死孩子夼裏,去喂夜貓子,喂野狗。父親想不到人死了會這般難看,蓋在紅包袱下的香官的醜陋的死臉對他有一股強烈的引力,他非常想掀起包袱皮看看她。
端着一銅盆熱水走進屋來。她把水放在炕沿上,搡了父親一把,説:“出去!”父親悻悻地走到外屋,聽到房門在背後關上了。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把眼貼在門縫上往裏屋張望。爺爺和蹲在炕上,把二的衣服下來,扔在炕前地上,濕漉漉的衣褲沉重地打在地皮上。父親又聞到了令人噁心的血腥味。二兩隻胳膊有氣無力地撲騰着,嘴裏又出惡聲,在父親聽來,這聲音也好象是死孩子夼裏的夜貓子的叫聲。
“你按住她的胳膊。”求情般地對爺爺説。在嫋嫋的蒸氣中,的臉和爺爺的臉都模糊不清。
從銅盆裏撈出一條熱氣騰騰的白羊肚子巾,一下一下的擰,熱水嘩嘩啦啦進銅盆裏。巾很熱,燙得的手倒來倒去。抖開巾,按在二骯髒的臉上,二的胳膊被爺爺的兩隻大手攥住,便用盡全力扭動脖頸,夜貓子般的恐怖叫聲從熱巾下含含糊糊地傳出來。把巾從二臉上摘下來了,巾已變得污穢不堪。把巾在銅盆裏着,涮着,提出來,擰幾下,沿着二的身體逐漸往下擦…
銅盆裏熱氣單薄,臉上熱汗涔涔,她對爺爺説:“你把髒水倒了去,換盆乾淨水來…”父親急忙跑到院子裏,看着爺爺雙手端着銅盆,背佝僂,跌跌撞撞走到廁所的矮牆邊,揚臂潑水,空中閃出一道五彩繽紛的瀑布,但頃刻就消失了。
父親再次把臉貼到門縫上時,二已經通體發亮,像一件剛剛擦洗過的紫檀木傢俱。她的叫聲低緩,變成了痛苦的呻。讓爺爺把二抱起來,掉被單子,成團,扔在炕下;展開一條幹淨褥子,鋪好。爺爺把二放好,在二腿雙間夾上一大團棉花,又拉過一牀被子,蓋在二身上。低聲細氣地説:“妹妹,你睡吧,睡吧,佔鰲和我都在這兒守着你。”二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爺爺又出去倒水。
為小姑姑香官擦身時,父親大着膽溜進裏屋,站在炕前,看了他一眼,但沒有趕他走。一邊擦着小姑姑遍體的幹血,一邊着成串的淚珠。擦完小姑姑,把頭靠在間壁牆上,半天沒動,好象死人一樣。
傍晚時分,爺爺用一條被子把小姑姑捲起來,抱着。父親跟着爺爺走到門口,爺爺説:“豆官,你回去,陪着你娘和你二孃。”羅漢大爺在東院門口攔住爺爺,説:“掌櫃的,你也回吧,我去送。”爺爺把小姑姑遞給羅漢大爺,回到門口,牽着父親的手,目送着羅漢大爺走出村去。
一九七三年臘月二十三,耿十八刀八十歲了。清晨起來,他就聽到村子中央的大喇叭震耳地響着,喇叭裏一個老女人病懨懨地説:“勇奇…”一個嗓子男人問:“娘,您好點了嗎?”老女人説:“不好,早晨起來,頭更暈了…”耿十八刀用力按着冰冷的炕蓆坐起來,他也到早晨起來,頭更暈啦。窗外風聲凜冽,一團團的雪粒打得灰暗的窗紙沙沙響。他披上那件被蟲子咬成光板的狗皮襖,蹭到炕下,伸手抓過倚在門後的龍頭枴杖,歪歪斜斜往外走。院子裏已積了厚厚一層雪,越過傾圯的土牆,望得見茫茫原野一片銀白,碉堡似的高粱秸稈垛突突兀兀地星散在原野裏。雪花一團團地落着,不知何時能止。他心存一線僥倖地轉回身,用枴掀開米缸、麪缸的蓋墊,缸裏空空蕩蕩,昨天的眼睛並沒騙他。他肚裏已經兩天無食,老朽的胃腸一陣陣絞痛,他準備豁出麪皮去找支部書記要糧了。肚中飢餓,身上寒顫不止,他知道支部書記是個心比鐵石還硬的王八蛋,跟他要糧決不是件輕鬆事情。他決定燒點水喝,喝口熱水暖暖肚子,去跟那個王八蛋進行最後的鬥爭。他用龍頭枴杖掀開水缸蓋子,水缸裏只有一圈冰,沒有水,他記起他已經三天沒動煙火了,十天沒用瓦罐去井裏提水了。他找了一扇豁邊的破瓢,從院子裏盛來二十幾瓢雪,倒在巴渣裂紋從沒刷淨過的鍋裏。蓋上鍋蓋,他尋找柴草,沒有柴草。他走進裏屋,從炕蓆下邊出一把墊炕的麥稈草,用菜刀劈破了幾個高粱稈縫成的蓋墊,劈破了一個草墩子,便蹲下,用火石火鐮打起火來,早年二分錢一盒的火柴早就憑票供應了,不憑票供應他也買不起,他知道自己像個老王八蛋一樣不名一文。黑的灶裏燃起温暖的紅火苗,他把身體俯上前去,烘烤着凍透了的肚腹,前邊化了凍,後背依然寒冷。他趕緊往灶裏了一把草,調過背去向火。後背上的冰化了,肚腹裏又結了冰。半邊冷半邊熱更使他痛苦難捱。他索不烤了,緊着往灶裏填草,盼着水開。他想喝飽了肚子一定要跟那個小雜種拼個頭高頭低,要不到糧食也不能讓他安安穩穩地辭灶。鍋灶下的火要滅了,他把最後一把草進灶王爺黑的貪婪巨口,祈求着柴草慢慢燃燒,柴草卻快速燃燒。鍋裏還無半點動靜,他着急地蹦起來,出乎意料的捷。他跑回裏屋,從炕蓆下出最後幾把草進灶膛,讓灶裏的火苟延着殘,讓鍋裏雪繼續融化。一隻三條腿的小凳子被他慘無人道地進灶膛,一把老禿了的掃地苕帚也被他戳進了灶王爺烏黑的喉嚨。灶王爺連聲嗝呃,嘔吐出一團團茂密的濃煙。他大驚失,用龍頭枴杖挑下掛在土牆上的濟公扇,噗嗒噗嗒地往灶裏煽風,煙一一吐,終於不吐,灶膛裏古嘟一聲響,燃起明亮強硬的板凳苕帚火。他知道木材耐燒,可以一口氣了。老眼昏花不抗煙嗆,粘般的淚珠滾下來,滾過枯臉,三五滴匯合成一滴,落到亂麻般的鬍鬚上。鍋裏響起了噝噝的水聲,斷斷續續的,像蟬鳴一樣。他欣喜地聽着鍋裏的水聲,臉上綻開嬰孩般的純潔笑容。灶膛裏的火又黯淡了,收斂起滿臉笑容他換上滿臉驚慌,匆匆站起來,目光四顧,搜尋可以燃燒的對象,屋笆房梁倒是可以燃燒,但他沒有力量把它們下來。他閃電般想起八仙之一瘸拐李燒腿的故事。故事裏説瘸拐李把腿放在灶裏燒得吱吱啦啦響,他嫂子説:“兄弟,燒瘸了!”女人嘴臭,果然燒瘸了。他知道自己不是神仙,不要燒就已經挪不動步子,挪不動步子還能走,他還要走到支部書記家去鬧糧呢。最後,在灶火即熄的那一瞬間,他的目光定在牆上挖出來的那個神龕裏。龕裏供着一個烏黑的牌位。他用龍頭枴杖搗搗那個牌位,牌位澎澎地響着,灰塵跌落,顯出久經煙火的木料本。他的老心悸動着,突然到一陣深刻入骨的痛苦。在痛苦中他把供了三十六年的狐仙牌位投進了灶膛。飢餓的火苗立刻伸出舌頭舐牌位,牌位上滋滋啦啦地冒着深紅的汁,好象燒着那隻紅狐狸的體…狐狸孜孜不倦地着他身上的十八個傷口,多少年後他都記着狐狸的涼森森的美好舌頭。狐狸舌頭上一定有靈丹妙藥,他深信不疑。他爬回村莊後傷口一點都沒有發炎,連一點藥都沒上就好了。他對後人們説起這段神話般的奇遇時,人們都面帶不信任的表情。他怒氣衝衝地剝掉上衣,讓人們看他身上的傷疤,人們看了傷疤還是不信。他深信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但這福一直沒等來。後來,他成了“五保”户,他知道福來了。後來福又去了,村裏沒人管他了,那個當年坐在驢馱的簍子裏削木的小王八蛋當了支部書記——要是這小子不在大躍進年代裏死過九條人命,只怕早當了省委書記。小王八蛋取消了他的“五保”户資格…這塊木牌像一條狐狸那樣耐燒,在血樣火苗的烘烤下,他聽到鍋裏水聲沸沸,水開了。
他用那扇破飄舀了混濁的熱水,唏溜唏溜地喝着,一口熱水進肚,他舒服得渾身顫抖,又一口熱水落肚,他覺得自己已經成了神仙。
喝了兩瓢熱水,渾身粘汗溢出,着熱的蝨子興奮起來,只是爬動、並不咬他。肚裏更加飢餓,但身上似乎有了力量。他拄着龍頭枴杖,走進漫天大雪裏,腳下踩着瓊屑碎玉,耳邊聽着窸窣雪聲,心裏竟如明朗的八月晴空。街上無行人,一隻背馱厚雪的黑狗小心翼翼地走着,走一段就抖擻身體,雪片飛散,顯出黑狗本相,但飛雪又很快落滿了它的脊背。他跟着黑狗走進小王八蛋的家。小王八蛋家油黑大門緊閉,幾枝臘梅開得火旺,從牆頭上鮮紅滴地探出來。他無心觀賞臘梅,走上石台階,幾口氣,然後拳打門板。院子裏汪汪狗咬,並無人聲。他惱怒上來,將搖搖倒的身體倚在門樓牆上,掄起龍頭枴杖,敲打着黑漆大門的鐵鐐銱,狗在院子裏咆哮起來。
大門終於開了,先躥出了一匹眼油亮的肥胖花狗。花狗不顧一切地衝上來,他揮舞着枴杖,花狗退到一邊,齜着兩排雪白的漂亮牙齒,瘋狂地吠叫。隨後閃出一個飽滿白淨的中年女人的臉。她看了一眼耿十八刀,和善地説:“耿大爺,是您呀,您有什麼事?”十八刀沙啞着嗓子説:“找支書!”
“他去公社裏開會啦。”那女人和善中帶着同情説。
“你讓我進去!”他疲力盡地咆哮着“我要問問他,他憑什麼取消了我的『五保』資格?我捱了本鬼十八刺刀,都沒死掉,難道要我在他手裏餓死?”女人為難地説:“大爺,他真的不在家,去公社開會了,一早就走了。你要餓,就先到俺家裏去吃點飯,沒有好飯,地瓜餅子管飽。”他冷冷地説:“地瓜餅子?你家的狗都不吃地瓜餅子!”女人有些不高興起來,説:“你不吃就算。他不在家。他去公社開會啦。你要能去,就去公社找他!”女人一閃身進了門,大門咣噹一聲關上了。他掄着枴杖,在門上敲打幾下,身子軟軟的,幾乎要癱倒。他蹣跚着走上積雪近尺的大街,自言自語地説:“去公社…去公社…告這個小王八蛋…告他欺壓良民,告他卡了我的糧草。”他像被打瘸的老狗一樣拖着腿走,雪地上留下兩道深深淺淺的腳蹤。走了好久,他還是能聞到那幾株臘梅溢到雪花中的幽香,他緩慢地回頭對着黑漆大門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那幾株臘梅像火苗子一樣在飄飄灑灑的雪花中燃燒着。